“起航了!”
烁水村的快船缓缓驶离河岸,行到运河中央,几个桨手忙不迭开始划桨。
快船不大,除去萨守坚四人,还有四个桨手和两个还愿人。
这快船是烁水村朝拜五通神的专船,由全村人合建,每月出行一次,航资是保长和还愿人共同来出。
萨守坚一行正好赶上这趟船,还愿人见萨守坚是个道士,便免价请众人搭船。符使颇是不好意思,要将几钱银子送予村民,却被连连推掉。
“这一次还愿,俺们定要行善积德。这等小事,本就不在话下。”一个皮肤黝黑而牙齿雪白的还愿人如是道。
“你们祭蛙十娘,为什么要找五通神还愿。”
“蛙十娘只管我们烁水村的事,若是出了村,还是得求五猖神保佑。小事莫求五通神,十姑仁慈无不允;大事莫扰十姑娘,五通神力普天广。”
“五通神真是好神呐!我说小道士,你们也给五通神磕一嗑头。归信五通,得证正果呀。”
“是是是。”萨守坚挠挠头,满口应允道。
到了晌午,晴空忽然转阴,下起雨来,运河水势猛涨。船工们放下桨,将棚子搭起来,纷纷躲在棚里,开始嚼一些粗硬的糙米团。
萨守坚咒了几把枣子,分给众人。枣子清甜生津,众皆赞不绝口。
一个面有刀疤的桨手,舒舒服服地蜷在船里,听着耳边的雨声,道:“老叔,今儿下这么大雨,不知道五猖会还办不办了。”
最老的桨手撩了撩被雨水打湿的花白头发,慢悠悠地说:“这雨下不长。再说了,五猖神大手一招,这雨不就停了?怎会留着它到五猖会上?”
“这五猖会又是什么?”萨守坚抚着酣睡的小鬼,向老桨手问道。
一说起五猖会,老桨手口沫横飞描述起来:“五猖会便是祭祀五通神最热闹的盛会。那时,各路商贾云集,各方伶艺竞技,全城遍设祀坛,街巷尽是祭棚。全城都是盛会,香火笼罩全城!你知道最厉害的是什么?”
“不知道。”萨守坚见老桨手突然问自己,不禁一愣。
老桨手得意道:“与别的祭会不同,五通神将会亲临盛典。”
“老叔,你见过五通?”一个还愿人问道。
“没。”老桨手遗憾地道:“我年轻的时候,是咱们村舞黑蟒的头把手,去通城参过五猖会。可惜五通神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赛完了,凑不过身去。不过我们可是听见了五通震响全城的神谕。”
…………
如老桨手所说,船行至夜间,雨便停了。驶过芦苇丛,一窝青蛇癞蛤蟆掉进船里,将众人惊醒。
符使铁着脸将身边的小青蛇扔进水里,便又打起坐来。
萨守坚则把一只癞蛤蟆从闹着要吃掉它的小鬼手中夺去,望过齁声如雷的王恶,看见老桨手坐在船头,望着皎映月光的河面,轻声唱起一首悠悠的村谣。
烁水那个山茶美无双,
最美却美不过十姑娘,
姑娘本是咱烁水种,
十岁便生就那个美玉容,
北海老龙垂那姑娘貌啊,
兴风作雨它害淮扬,
姑娘怀匕将己献,
夜阑舍身刺龙王。
月亮那个滚圆啊大海那个滔呀,
英魂那个漂漂啊黑蛇那个啸呀,
多亏江南哩黑蛇一郎,
同那四个兄弟救姑娘。
从此俺们十姑娘佑烁水呀,
谁美也美不过十姑娘。
第二夜,船便到了通城,在渡口系舟,萨守坚一行与可亲的村民们道别,在通城内寻找可以下榻的客栈。
谁知,城里的客栈全部满员,再无空房。符使做主,要找城隍庙投宿,谁知,到处打听才知道,通城的城隍庙早就毁于兵火。
“这年头,谁还信城隍呀?顶个屁用!还是信五通吧,信五通,免兵祸!”城西黄仙客栈的小二哈欠连连地说道。
“吃狗屎的城隍爷,全天下这么多城等着巡视,偏偏自己懒得要死。这通城的城隍庙不知拆了多少年了,也没发现。真是吃狗屎的!”一离开客栈,符使便拔出长剑在土堆上乱戳,一边戳一边骂。
“行了行了,”萨守坚连忙拍拍符使的肩,劝解道:“去渡口捱一晚,明儿一早就找船出发吧。”
“别碰我!”符使把萨守坚的手从肩上甩开,大步流星地走开。
到了渡口,已是一派通明。运河上遍布点点灯火,百艘彩船毕集河上,等待着黎明时分的竞演。
“明天没有船愿意出发,所有人都等着看五猖会。”萨守坚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将脚连着草鞋浸在凉沁的水中,重重叹了口气。
“只能在这里多滞留一天了。”符使柳眉微蹙,抬手祭起一张黄符,在两根树干间系了一道薄纱,自己纵上,躺了起来。
“太好了,可以逛祭会耶!”小鬼兴奋地哼了这么一句,便拉着萨守坚的胳膊继续睡了。
渡口并不安静,十里八乡的人们彻夜喧闹,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萨守坚尝试了许多次,也没有睡着,只觉眼皮酸疼,耳朵蜂鸣,索性坐起身来,眯眼望着河面。
王恶风风火火地翻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萨守坚这才察觉到,王恶今晚没有打齁。
“睡不着吗?”萨守坚试探性地轻声问了一句。
“嗯。”隔了好大一会儿,对面才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太吵了吧?”萨守坚重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空,认出了北斗星辰。
“不是……”又是隔了很久,对面含混地回了这么一句。
萨守坚拖着小鬼,朝王恶移近了几寸。
“疼……”王恶仰起身,枕着自己的双臂,同样望见了北斗星。
“哪儿疼?”萨守坚问道。
王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浑浊又布满血丝,眼窝深处则燃着烈火,不断地灼烧,灼烧。
原来,这便是金睛火眼的代价吗?
“抱歉……”萨守坚颤着声音道。
“已经渐渐习惯了……”王恶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道。“其实,你做得没错。”
萨守坚侧过身,惊讶地看着王恶壮硕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王恶顿了顿,说道:“世间有很多的义,但有的是大义,有的是小义。我害了百姓,有损大义。你便以匡扶大义为名,损了我的兄弟小义。虽然残酷,但这便是天理如此吧。”
“嗯。”萨守坚见王恶想透了这一层,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那你还会作恶吗?”萨守坚问道:“还会吃人肉吗?”
“人肉……”王恶咂了咂嘴,道:“决然不会了。东行以来,不食荤腥,跟着你饥餐仙枣,渴饮清露,觉得神清气爽,气力倍壮。这才知道,当初是中了腥恶之毒,着了嗜欲之魔。”
此时,萨守坚与王恶却并没有注意到,芦苇丛中悄然闪过的影子。
天边甫一泛白,整座通城便似决堤的大水一般骤然喧闹起来,乡野间的村民将通城的两座城门围得水泄不通,汇聚渡口的各支祭赛队伍敲锣打鼓从西城门进入,城楼上则挤满了百姓,探着身子大声欢叫。
“这是什么?!”小鬼坐在萨守坚的肩膀上,指了指边舞边行的彩龙。
“那是彩龙,舞手们在彩龙下面,每人舞动一个关节,彩龙这便动了起来。”萨守坚在人群中,感觉浑身都要挤碎了。他身体颀长,又扛着小鬼,因此,身后有无数个人试图挤到萨守坚身前去。
“那又是什么?”小鬼又指了指另一簇人。
“踩高跷,这是在表演……”萨守坚迟疑着,那些高跷艺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互相追逐,不知是在表演什么。
“表演五通大仙抗暴安良的故事。”一个邋里邋遢的老汉终于挤到萨守坚身前,指着高跷艺人道:“那个抹黑脸的便是黑一郎,青面獠牙的是青二郎,红脸的是红三郎,花脸是花四郎,黄面是黄五郎。他们在追打恶道城隍。”
“恶道城隍?”
“对!”老汉得意洋洋道:“那个灰头土脸带着乌纱帽的神官,就是恶道城隍。身后那个丑婆娘便是他的副神符使。五通神替天行道,将两个仗势欺人的恶神赶出了江南。”
“哈?”萨守坚看着那个扮作丑角的“恶道城隍”和抹作一个大花脸的“副神符使”,啼笑皆非。
“让开!”王恶大手将老汉拨开,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让符使走到前边,与萨守坚并排站着。
“吵死了,有什么可看的。”符使用纤纤玉手堵着耳朵,脸色难看地盯着高跷艺人们,却丝毫不知道,这竟是在演她自己。
还是不告诉她为好。萨守坚心想。
祭赛队伍在人群的簇拥下进入五通祠。一群衣袍整肃的道士各持法器,在殿前接引。
“咚!”一个黑袍道士敲了一声法钟,几个法师摇头晃脑,煞有其事地念叨了几句含混不清的祷词。萨守坚认出,其中有一位正是当时在白帝城结识的长髯道人。
居首的彩龙队派出一个旗手,向五通殿抱拳作揖道:“成家村彩龙,恭请六府安泰!”
说罢,便将彩旗一招,引那彩龙舞了起来。
萨守坚捕捉到长髯道人的目光,冲他笑了笑。
那道人认出萨守坚,愣了好久,皱起眉头,匆匆进殿去了。
萨守坚惴惴不安地看了几场赛演,决定还是先走为妙,正要同骑在脖子上兴高采烈的小鬼商量,天色忽然一沉,阴云飞快地攒聚起来,遮住通城的晴空。
“五通降临了!”人群中兴高采烈地欢呼道。
“小鬼,快走吧。”萨守坚将小鬼从脖子上放下。
“不要,再看看。”小鬼嘟着嘴巴叫道。
五道彩光从五通祠飞出,砸在半空,现出五个金光萦绕的神道,正是那江南五猖。
“五通!”
“五通!”
“五通!”
人群中发出狂信的欢呼声,有的虔诚严肃,有的撕心裂肺。
五通神踩在一层彩云之上,威风凛凛,熠熠生光。
“列位呵!”牛妖青二郎朝前走了一步,抬手高喝:“可还安好?”
“安好!”人群中纷纷挥手应和。
“列位呵!通城地处兵戈之地,何以免于战火?”
“全靠五位大仙护佑!”
“列位呵!若有邪魔与我五兄弟为敌,阴谋破坏通城的安宁,列位该当如何?”
“杀!杀!杀!”全城皆是信徒们狂热的呼喊。
萨守坚在众人的呼声中对上了青二郎充满杀意的眼神。
“现在……邪魔就在通城!”青二郎高喝一声,将一团青光投向萨守坚众人。“众信徒为我杀之!”
全城信徒将嗜杀的目光投向萨守坚四人身上。
“快走!”萨守坚惊呼一声,抱起小鬼,泼出一道五明风,纵身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