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裤脚沾着田埂上的泥土,望着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钻进黑松岭时,里面已经是一抹的昏暗。
他原本该在日头落山前赶到山那边的赵家坳,帮表叔连夜修补漏雨的牛圈。
却没想到抄近路的岔口,被昨天一场罕见的大暴雨给冲垮了,绕到黑松岭时,月亮已经悬在枝桠缝里了。
林子里静得疹人。风穿过松针的声音像谁在远处筛沙子,脚下的腐叶被踩得咯吱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攥紧了肩上的工具袋,铁锨柄硌得手心发疼,倒也让那点莫名的慌意压下去些。
黑松岭这地方,村里老人经常提起。
早年间说有采草药的人,在岭深处撞见穿白衫的影子,跟着走了半夜,天亮时发现自己站在乱葬岗上,脚边就是半露的棺材板。
陈默小时候听这故事总吓得往娘怀里钻,此刻真走在这林子里,后颈的汗毛还是忍不住竖了起来。
他摸出兜里的手电筒,按亮时,光柱在密匝匝的树干间晃来晃去,照见树皮上斑驳的苔藓,像一块块没褪净的淤青。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头忽然传来“咔哒”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陈默猛地停住脚,把手里的电筒光柱刷地扫过去。林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得松枝摇摇晃晃,影子投在地上,活像很多人的胳膊在挥动。
“谁?”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响。
他咽了口唾沫,刚要抬脚,眼角余光瞥见右侧的树丛里,好像有个白乎乎的东西。
手电筒照过去,却是块挂在枝桠上的破布,被风吹得忽闪忽闪,倒像是谁的袖子在舞动。
“自己吓自己。”
陈默骂了句,加快了脚步。他想尽快走出这片林子,哪怕多绕些路,也比在这黑黢黢的地方耗着强。
可不知怎么,越急越觉得不对劲。总像是有人跟在后面,脚步声不紧不慢,和他的步子隔着半拍。
他停下来,那声音也停下来;他往前走,那声音又跟上来。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在身后扫了个圈。除了黑沉沉的树影,什么都没有。
但就在光柱掠过最远处那丛灌木时,他好像看见个模糊的轮廓,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
“老乡?”陈默试探着喊了一声,“你也在走夜路?”
那轮廓没动。风里突然飘来股奇怪的味道,不是腐叶的腥气,也不是松脂的清香,倒像是……烧纸的味道,混着点潮湿的土腥。
陈默心里一沉。这荒岭半夜的,哪来的烧纸味?
他握紧铁锨,一步步往后退,眼睛死死盯着那丛灌木。就在这时,那蹲在地上的影子动了,慢慢站起身。
他长得不高,背有点驼,后脑勺稀稀拉拉的头发粘在头皮上。
陈默的手电筒光正好照在他后颈上,看见那里的皮肤皱巴巴的,像块泡发的老树皮。
“老哥,你是哪个村的?”陈默的声音有点发颤,“这林子深,别走岔了。”
那人还是没回头,却慢慢抬起手。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手指蜷着,像是抓着什么东西。
陈默忽然发现,他的手腕处,袖口卷着的地方,皮肤是青灰色的,像是冻伤了似的。
“我……我赶时间,先走了。”陈默说完,转身就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分毫。
这时,那人终于动了。他不是往前走,而是侧过身,脸却依旧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下巴上沾着点黑糊糊的东西,像是泥,又像是别的什么。
“你……看见我的鞋了吗?”
声音哑得像磨铁片,听得陈默后心一凉。那声音不像是活人能发出来的,干巴巴的。
“啥……啥鞋?”
“黑布鞋,”那人慢慢抬起头,阴影里,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没有光,“前儿个埋的时候,忘穿了……”
“埋”字一出口,陈默的头皮“嗡”地炸开了。他终于看清那人下巴上的东西——不是泥,是没刮净的纸灰。还有他那件旧褂子,前襟处有块深色的污渍,边缘发乌,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不是活人!”
陈默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猛地迈开有些僵硬的腿,转身就跑,工具袋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铁锨“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上,在寂静的林子里惊起一串回声。
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不再是慢悠悠的,而是“咚咚”地踩着腐叶,越来越近。
那股烧纸的味道也越来越浓,裹着风往他鼻子里钻。
“我的鞋……”那哑着的嗓子在身后喊,“还给我……”
陈默跑得肺都要炸了,树枝刮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可他不敢停。
手电筒早就不知道甩到哪去了,只能凭着月光辨认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
跑着跑着,前头忽然亮了些。他眯眼一看,竟是片开阔地,地上堆着些半塌的坟墓,有个坟头前还散落着没烧尽的纸灰。这是……乱葬岗!
他心里刚叫一声苦,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通”摔在地上。
回头一看,是只黑布鞋,半埋在土里,鞋面上沾着湿泥。
而那穿旧褂子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空洞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鞋。
“找到了……”那影子咧开嘴,露出两排黄黑的牙,“我的鞋……”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抓起地上的布鞋就往前扔,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着乱葬岗另一头的光亮处奋力地爬去。
那光亮是山坳里的一点灯火,应该是赵家坳的方向。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他不敢回头,爬起来只顾着往前跑,直到看见那点灯火越来越近,能听见狗叫声,身后的声音才消失了。
冲进赵家坳时,陈默一头撞在迎出来的表叔怀里。
表叔见他脸色惨白,浑身是泥,吓了一跳:“咋了这是?遇上啥了?”
陈默指着黑松岭的方向,半天说不出话,只会大口喘气。
表叔熬了两碗热姜汤,他喝下后才哆哆嗦嗦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表叔听完,眉头皱成个疙瘩,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才说:“前儿个山岭那头的老光棍死了,无儿无女,还是村里凑钱埋的。
埋的时候急,他二姐给他做的那双新黑布鞋找不着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埋在哪了?”
“就在黑松岭那片乱葬岗上。”表叔磕了磕烟锅,“他生前最宝贝的那双鞋没有带走,他是在寻找他的鞋的……”
那天夜里,陈默缩在表叔家的床上,一夜没合眼。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着,总有个人在门口徘徊,还隐约能听见那哑嗓子在问:“我的鞋……找到了吗?”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又回到了那片林子,看见那穿旧褂子的影子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只黑布鞋,正一点点往土里埋。而他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也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鞋。
第二天,表叔让村里几个胆大的汉子陪着,去黑松岭找陈默落下的工具袋。
工具袋找到了,铁锨也在,只是在那片乱葬岗上,老光棍的坟前,整整齐齐摆着两只黑布鞋。
没有人知道那双鞋是怎么来的。
往后,陈默每次天黑路过黑松岭的山口时,都会绕得远远的,仿佛那片林子里,至今还有个找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