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琅猛地从营帐之中惊醒,不知由来的噩梦使他的身形轻轻颤抖。他轻轻掀开了营帐的一角,万籁俱寂,黑夜依然高悬在天上,古老的魔剑要塞早已隐藏在了黑夜的幕后,地平线的尽头。
一阵刺骨的凉风袭来,吹散了青年神使的睡意,在那零星月光的辉映之下,作为死叶征途终点的魔蚊山已然远远露出了形貌。
看到魔蚊山,难免便会联想起神明的强大与全知,纵使已然下定了决心,纵使旧伤已几乎痊愈,唐琅的心中仍然难免有些焦躁。他轻轻闭上双眼,辗转难眠,索性直接穿戴好衣装,在夜空的注视之下,漫步于暗族的营帐之间,寻求几分内心的安稳。
唐琅悄然掀开了营帐的帘幕,几个蒙面的身影却在一瞬之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动作之中充斥着谨慎与提防,“敢问神使大人是有什么事吗?”为首的蒙面人冷冷问道。
“……夜里睡不着,便想出来走走而已,诸位若是放心不下,大可以随时监视。”唐琅轻轻苦笑了一声,却也不由有些敬佩死叶那极致的周密与警惕。
他轻轻地仰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了关押着闻谨的营帐。入夜之前,他也曾经问过孤魂,得知他那懦弱的友人似乎仍在沉溺于自责之中,如若贸然前去干扰,终究只会让这份自责增强。他所能做的终究只有等待,等待友人自己走出他的心魔。
唐琅轻轻迈开脚步,在那整齐的营帐之间悠然地漫步。漆黑的营帐几乎都是严严拉上的,只有一顶帐篷故意扯开了小小一角。月光透入,洒在了一本打开了的书籍之上,孤魂那邋遢的身影蜷缩在营帐之内,他的手仍放在书页之上,嘴中却已传来了阵阵微弱的鼾声。
这家伙似乎非常嗜书,唐琅一面想着,一面继续漫步前行,却竟发现跟在他身侧的蒙面人们忽然显得有些焦躁。他轻轻侧过头去,正好看见几个蒙面人正悄然离开,似乎想要向其他人通报什么情况。
“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唐琅不悦地板起脸来,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喝,止住了那几个蒙面人的行动,“难道你们还进行着什么残酷的行径,因此不愿让我看到?”
“只是关了一个囚犯。”死叶冰冷的声音骤然传来,唐琅却也并未感到过于惊讶,这位坚毅的强者总是费心费力地承担着众多的职责,似乎向来不曾知晓枯燥或疲劳。
“对于因我的失眠干扰了您休息一事,我深感歉意。”唐琅轻轻转过头来,直视着死叶那猩红的双眼,话语显得有些冰冷,“不过,只是关了一个囚犯的话,您的这些部下又为何会显得如此慌张?”
“那个人与木邪石有瓜葛,却也与你认识,为了排除木邪石阴谋的可能,我关住了她,下令不让你知道。”一如既往地,死叶运用最为精简的言语冰冷而快速地将所有的真相告知于唐琅,“我只是被异常的声响引来的,部下们应该是认为我还在休息,想去通知我。”
“……既然是我认识的人,至少,我想我有权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吧?”唐琅似乎并不完全接受这样的说辞,眼神之中仍然充满了疑虑与警惕。
“……冀雪。”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死叶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符,并未多说一言一句。
“冀小姐?”唐琅轻轻后退了半步,表情显得有些骇然,“她怎么可能与木邪石有关?她只是个军队之中的小小传令兵啊!你们把她怎么了?你们拷问了她?她现在情况怎么……”
“她是陆春的密探,接近你只为试探与利用,暗中还需接受木邪石派给陆春的任务。”死叶冷冷打断了唐琅那些匆忙的询问,“我们曾让她写过供述,不信的话你可以看。”说罢,死叶冷冷瞥了瞥身侧的一个蒙面人,蒙面人立刻离开,三分钟不到便捧着一封信件回到了原处。
黑夜里,营帐间,等候着蒙面人归来时的唐琅仍在喋喋不休地追问着冀雪的处境,似乎总在担心她会遭受虐待,忍受痛苦。死叶冷漠地回绝了唐琅提出的与冀雪会面的要求,将蒙面人取回的文书轻轻递到了唐琅的面前,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这封信件能够回答他所有的疑惑。
带着几分提防,几丝踌躇,唐琅缓缓打开了折叠的纸张,轻易认出了那个在深夜里常与自己交流书信的军人小姐的笔迹。
从语调来看,那似乎只是一场逼问之下,冀雪自愿写给暗族羁押者们的自述,在自述中,冀雪坦然承认了自己接近唐琅的目的,却仍坚称自己此番来到南部只是为了遵守命令,继续获取神使的信任与好感而已。
唐琅的双手缓缓垂下,双眼茫然地直视着宁静的夜空,脸庞之上半是失落,半是恼怒。或许,冀小姐也只是遭到了死叶等人的胁迫,迫不得已才写下了这些虚假的话语的?他试图麻痹自己,心中却比谁都清楚,如若只是想要关押人质,死叶大可以将沙漠中他的那些亲人押至军中,而非费时费力地将一个只和他有些许联系的女子从北方绑来。
“可是……就算她接近我只是为了监视和引诱,那或许也只是出于无奈而已。”唐琅轻轻嘟囔了几声,再度看向了死叶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庞,“至少,冀小姐她并没有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罪过不是吗?即便可能涉及木邪石的阴谋,拷问她也是完全不应当的!”
“我们没太为难她,毕竟木邪石应当不会向一个摇摆不定的小人物透露计划。”死叶缓缓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疑惑于唐琅这些毫无理智的行动。
“我必须去看一看!确认一下她的情况!”
“不行。”死叶坚定地摇了摇头,断然拒绝了两人的接触,“我说过很多遍了,木邪石将她送来的理由尚不清楚,贸然接触她很有风险。”
“贸然接触会有风险?”唐琅冷冷地嘲笑了一声,面容逐渐变得紧绷,“您是怕我会因为中了美人计,轻易忘却自己的使命和觉悟吗?我可没有那么软弱!”
“在我看来,您今晚的言行已经有了不理智的倾向。”死叶镇定自若地凝视着唐琅的双目,毫不避讳地径直打断道。
“这怎么可能!”唐琅的脸庞涨得通红,高昂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营地,营地四处纷纷传来了轻微的骚动。
“传令下去,没有异样,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死叶缓缓扭过头去,低声嘱咐着一个下属,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唐琅的愤怒。
冰冷的无视使唐琅感到无从发泄自己的愤怒,打扰了众人休息一事也令他感到了几丝愧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想要平息自己的愤怒,迎面吹来的一阵阵寒风不断刺激着他的头脑,使他逐渐能够冷静地回顾自己今晚的行动。
隐隐约约地,冷静下来的唐琅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对于冀雪处境的过分关注,他扪心自问,竟发觉死叶的指责的确也有一定的合理之处。
这份意想不到的发现更加加剧了唐琅的焦躁,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冷风,一边埋怨着自己的放荡,一边试图冷静地评估死叶的言语与行动。
片刻之后,唐琅缓缓睁开双眼,直直凝视着死叶那猩红的双瞳,缓慢而又镇定地说道,“我承认,我方才的举措多有冲动。但是,细细想来,我仍希望与冀小姐接触。的确,我可能遭到引诱,也可能受到片面之词的误导,但这一切都不能成为我充耳不闻的理由!”
“既然您认为冀小姐可能触及了木邪石的阴谋,那么您所担忧的那些引诱与暗示当中也可能会隐藏着用于了解阴谋的线索。更何况,此刻的我也无法验证您方才话语的真假,即便您自认为是帮我避免了潜在的危险,我也绝没有软弱到对于危险充耳不闻!”
死叶沉默地凝望着唐琅的双眼,唐琅也毫不退让地回瞪着死叶的血目,世人常说,知道的越多便越是痛苦,可即便如此,也总会有人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继续陷于愚钝之中,正是这份执著激励着世人在黑夜之中不断求索。
“……好吧,如果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动摇,我们也需要提前适应这一潜在危险。”死叶轻轻点了点头,缓缓让出了一条道路,“但是,你不准向那个女人泄露关于负罪之鸽的任何情报,根源与神的也不行,如果你违反了,我将杀了她。”
“你不能这么做!”唐琅再度惊呼了一声,声音却又逐渐软了下来。与死叶相处了如此之久,唐琅也已逐渐清楚,此人的坚毅向来无法轻易动摇。
唐琅轻轻地攥紧了拳头,良久之后才缓缓放松,“……好吧,这的确也是合理的要求,但是,我向您请求,在那之前,请先提醒我不要在无意中接受了错误的诱导。”
“自然。”死叶快步向前走去,唐琅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上了他的引导。片刻之后,唐琅被领到了一顶漆黑营帐的前方。死叶退到了一旁,他便轻轻碰了碰营帐,却又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猛地缩回了手,涨红了脸,连连退步。
“天……天哪!深夜闯入女子营帐!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唐琅惶恐地看向死叶,涨红了的脸庞之上满是惊慌。
死叶轻轻偏过头去,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唐琅此刻的行动。唐琅过度的畏手畏脚渐渐耗尽了他的耐心,他轻轻迈出脚步,骤然掀开了漆黑的营帐。
雪白的月光缓缓流入了漆黑的营帐,被厚重铁链绑在漆黑座椅之上的女孩因而猛地闭上双眼,似乎想要避开这份刺眼的光芒。片刻之后,她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水墨画般朦胧而灵动的眼睛瞬间便被唐琅的身影所吸引,她的眼底忽然流露出了几分闪烁着的亮光。
她有些急切地扭动着那被铁链锁在座椅之上的雪白而纤细的身躯,几声低低的呜咽透过堵住她嘴巴的白布,伴着月光悠悠飘扬。
“是被刚才的骚动吵醒的吗?”死叶缓缓侧过头去,营帐四周的蒙面守卫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回应了他的问询,“松开布条,有话要问她。”
蒙面的护卫快步走到营帐中央,一把扯去了堵住冀雪口部的白布,突如其来地冲击使冀雪慌忙抽回了向唐琅投去的绵长凝望,她看了看自己被牢牢锁住的身躯,双颊不由微微一红,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如落下的珠帘一般遮住了她那如同烟雨中朦胧的山水画卷一般的双瞳。
自从营帐开启之后,唐琅便被冀雪的凝望俘获,此刻那份绵长的丝线忽然断裂,他便不由地往前踏了半步,却又由于看到了冀雪雪白脸庞上的红晕,不由跟着涨红了脸,僵硬地站在了原地,嘟囔了片刻才轻轻问道,“冀小姐……没事吧?……非常抱歉,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被囚禁于此……”
冀雪的身躯微微一震,似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她不由地看了看发出声音的唐琅,却又急忙抽回视线,双颊的红晕更加增添了几分,“我……属下没有大碍,还请神使大人放心……”
唐琅有些慌张地张了张嘴,却又吐不出任何言语,冀雪则继续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遮挡着她眼底的动摇。至于死叶,冷酷的血目之人如木桩一般笔直地站立着,丝毫不关心两人之间的踌躇,只一心关注着那潜在的危险与情报。
最先打破这份带着淡淡惬意的沉默的,却是冀雪那低声而羞涩的喃喃,“……非常抱歉,神使大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吧?其实……我之前接近您,都是接到了监视与讨好的任务……”
“我知道……啊,不!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唐琅的言语仍旧显得有些慌张,他不禁看了看向他提供消息的死叶,这才回忆起了路途之上他对自己今夜之中激动言行的自责,以及那份不受利用,不受误导,坚定查明一切真相的决心。
如同忽然被冬夜里的寒风惊醒了一般,唐琅微微一愣,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几分。他轻轻摇了摇头,用肩负的使命警醒自己,要自己战胜所谓的放荡,要自己摒弃心底的感情。
神使知晓了自己背叛的事实使冀雪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自己的“目标”,唐琅所表现出的愣神与动摇更加剧了她的慌张。她急切地张开了嘴,想要声明那些往来书信中的言语绝不仅是欺瞒与谎言,想要辩解她的使命与她对他坚定决心的敬意并不完全互相冲突。
然而,她却回想起了自己对于宰相大人那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的解读:宰相大人要她向神使大人表达爱意,却声称这并不会违背绝不使她委身于人的原则,陆姐姐在极度的动摇之中竭力透露的这一警告隐隐暗示着神使大人即将遭遇一个会使他自顾不暇到无暇表露情意的危机,宰相大人还希望借助她与神使大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在他动摇之际施加影响……
冀雪有些慌张地垂下头来,一切急于出口的辩解与请求此刻都意味着让神使大人陷入额外风险的可能!她的双眼微微瞪大,点点泪珠浸润了那双犹如水墨画般朦胧灵动的墨色眼瞳。她略带惊恐地扫了扫跟随神使共同进入的死叶,在她的眼里,那个冰冷的男人仍是那个危险的“绿影鬼”,忠于暗族的光族死敌。
她将神使跟随死叶进入的事实当作了暗族以自己为筹码进行的威逼,又将这份威逼与木邪石所谋划的动摇神使之事彼此联系……
“我……对此半信半疑,冀小姐。”唐琅的声音再度传来,话语之中多了几分冰冷无情,冀雪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攥紧了一般,情不自禁地便想要向神使大人表达歉意,请求原谅。
不!她决不能够请求神使大人的原谅!如果在此刻辩解,只会让神使大人出于对她的同情踌躇无措,她的家人与姐妹仍在受到宰相大人的控制,如果宰相大人将来想要逼迫她说出对于神使不利的话语,此刻的冰释前嫌终究只会使未来的自己更加悔恨!冀雪猛然闭紧双眼,两行晶莹的泪珠映着月光缓缓划过她雪白的脸庞。
“对!对不起!我并非有意指责你的!”冀雪的动摇使唐琅感到了莫名的愧疚,他也因此再度变得有些慌张,“或……或许你有什么其他的苦衷?我们完全可以开诚布公,不是吗?”
开诚布公?要提醒神使大人他即将遭遇的危机吗?冀雪轻轻睁开眼睛,满是恐惧地瞥了一眼冷冷站立的死叶。这些暗族人……他们为何身在此处,与神使大人又是什么关系呢?或许……他们也是遭到了宰相大人利用的人,或是以她被囚的事实威胁富有同情之心的神使大人,或是装作与神使大人做些协商 ……
无论如何,如果他们与宰相大人有所联系的话,她在这里的行动便也会传到宰相大人的耳中,这对于父亲,对于一直支持着自己的陆姐姐,还有其他那些受到了陆姐姐的协助才可以追逐自己梦想的姐妹,都是一种残酷的背叛……
“……我能……私下与您谈谈吗?”冀雪轻轻抬起头来,感到心脏砰砰直跳。这样的言语也有一定背叛的嫌疑,却也终究还是一种可以辩解的情况。直到此时,她才幡然醒悟,无论自己如何下定决心要为了陆姐姐的事业与自己的忠诚背叛神使大人,她却终究无法真正狠下心来实施这份背叛。
“不行。”绿影鬼那冰冷的声音毫无犹疑地传来,果断地粉碎了她那偷偷告知神使危险的小小期盼。她有些不甘地看了看神使大人,神使大人垂下了脸,脸庞之上虽有几丝踌躇与不甘,却也没有任何反对绿影鬼的意思。
“对不起,但你毕竟被他们俘虏了……”唐琅无奈地偏过头去,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言语,害怕自己会在无异之间透露出一些有害于冀雪安全的情报,“……我们无法私下交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自己的抗拒,继续说出了一句或许有些伤人的话语,“……更何况,我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如果……如果你想要按照宰相大人的命令诱导我做出盲目的行动,我需要一些反对者及时提醒我保持理智。”
“我!”冀雪猛地向前倾身,她被缚其上的座椅也因此产生了短暂的摇晃。晃动的声响短暂地唤醒了她的理智,虽然感到心口微痛,可她终究还是既不敢透露宰相大人的计划,又不愿给出虚伪而可能危害神使大人的辩解。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她忽然意识到了神使大人所说的“反对者”一词,心中不由燃起了短暂的希望,“……等一下,反对者……这些人……绝不会和宰相大人有任何联系吗?”
“过去有过联系,如今已经彻底决裂。”死叶冰冷的话语冷冷地插入了进来,却竟使冀雪感到了些许的心安,“布衣审问你时也说过吧?你在这里透露的事情,不必担心木邪石会知道。”
那个蒙面的审问者当然说过这样的话语,可她又如何清楚这是否只是另一份借口?冀雪求助般地看了看唐琅,唐琅也由于知晓了死叶的目的,轻轻点了点头。这份佐证于冀雪而言竟是如此地难能可贵,她俨然忘记了推测神使大人与暗族人关系的必要,几乎想要把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可背叛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由于背负了陆春势力生存压力的重担,由于父亲仍然身处监牢之中,每当她试图触及那个原本只是一个隐晦暗示的秘密,肩上的重担都会使她再度回归犹疑。或许,光凭任务的成败,光凭神使大人是否遭到误导,她便会连累那些信任着她的同胞?或许,由于彼此对抗,宰相大人自然也能从对立者的行动之中获取情报?
冀雪轻轻低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末了,她轻轻抬起头来,纵然双眼之中仍旧充满了踌躇,却仍凭着心底的渴望,颤抖着声音轻轻说道,“神使大人,您……今后,您可能会陷入一个自顾不暇的危险情况之中,我也不知道那具体会是怎样的情况……”她缓缓地垂下头来,一滴滴冷汗滑落于雪白的脸颊之上,“请……请您在那时保持镇定,至少,请您在表面上看起来较为镇定!装出一副完全没受打击,镇定自若的模样!”
“在他动摇之时,木邪石想要你引诱他做些什么?”死叶冰冷的话语骤然划破了冀雪那份激动的倾诉,给她带来了满满的恐惧,“别想逃避,你已经承认自己真正的任务了。”
“别……别担心!冀小姐!”唐琅看见隐约的泪珠再度溢满了冀雪那双墨色的眼睛,匆忙打断了死叶的逼问,“非常感谢你的忠告。你是受到了宰相大人的威胁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你放心,如果危机到来,我一定尽量不留痕迹地前往一些谁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这样一来,既然谁都无法轻易接触我,宰相大人便也无法怪罪你诱骗不力了吧?”
冀雪不由微微一愣,浓密的热泪夺眶而出。她张开嘴唇,想要表达感谢的言语,可她脑海里却又偏偏浮现出了木邪石那份玩弄人心的冷笑。她轻轻地低下头去,双肩微微起伏颤抖,喃喃的低语夹杂着遗憾与哀伤,缓缓飘扬,“……对不起,神使大人,属下尚不清楚会被要求执行怎样的命令,如若命令下达,属下恐怕……也不得不全力以赴。所以……请您,不要轻易相信属下……”
如果存在一种接受命令的同时保护神使大人安全的选项,恐怕那也只有斩断神使大人与自己之间的信任关系,让一切的诱骗都变得无力了吧?虽然仍然存在风险,但她事后也可以辩解,声称神使大人收到的一切情报都是由那些暗族人给予的。这是最好的方法了!神使大人的信任什么的,对于一个决定搞砸任务的密探而言,简直无关紧要……
简直无关紧要……
冀雪轻轻咬紧牙关,闭上眼,晶莹的泪滴轻轻滴入坚硬的土地,“……那些与您交流的信,全是宰相大人指定的措辞,在圣光城时,我一直在跟踪您,我向宰相大人透露了您与各个势力接洽的情况,例如您前往边疆的前一天时与刺史们的会谈,以便他之后尝试利用和反制您。”
谎言,一切都是刻意编造的谎言,将自己的行动谎称为木邪石所做,再将从别处了解到的木邪石的行动冠以自己的名号。冀雪再度将头垂下了几分,感到自己的心口极度刺痛,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做了很多伤害您的事情,我也对您表示极大的歉意,但我毕竟被宰相大人握住了把柄,过去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前所说的那些,我都不后悔,但我仍旧厚颜无耻地请求您,请您体谅一个无奈的密探,不要让宰相大人知道她曾透露过任何的秘密!”
唐琅有些愣神地看了看垂头哭泣的冀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知道,这些都是谎言,以他对木邪石的了解,那个满是算计的家伙纵然可以玩弄词句,却绝对写不出冀雪给他的信件中的那种满是希望与朝气的话语,毕竟熟悉一切阴沉算计的代价,便是过往那颗朝气蓬勃的心灵的彻底死亡。
唐琅张开嘴唇,似乎想要安慰冀雪,却又忽然想到,今朝的和解终究只会让她在被迫接受木邪石的指令之时产生更多的痛苦与迟疑。如果她想要一份决裂,想要更加问心无愧地听从木邪石的指示,那样也好,至少,她能够换得一份心安。
更何况,自己这份想要和解的执念,又何尝不是一种放荡?那所谓放荡的指责令这个缺少记忆缺少阅历的青年产生了些许的偏执,唐琅轻轻摇了摇头,将自己对于眼前女孩的过度关心归为了自己放荡的劣根。
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弑神,终究是一件充满了危险的事情,木邪石那尚不明朗的阴谋更加加重了这趟旅途的未知与艰难。或许……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在这份考验之下存活,此时的安慰与好心,此时的放荡与讨好,不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吗?
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强烈的压抑化作冰冷的言语缓缓飘出,“我会尽力帮你在宰相大人那边打掩护的,但那也只是希望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已。纵使受到了胁迫,你却仍然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担负责任。”
这些话语作为决裂,应该足够了吧?纵使紧紧闭住了双眼,冀雪的样貌与神情却也依然出现在了唐琅的脑海深处,“……幸好,你现在身为囚犯,而俘虏你的人也是绝对的强者,很少有人能够逃脱他的囚禁。你最好……继续呆在这里吧,这样的话一来宰相大人既无法向你发布命令,也难以怪罪你无法逃离凭自身能力脱离不了的囚牢,二来……这里相对而言也足够安全。”
一切的信息业已获取,一切的话语业已说尽。唐琅猛然回过头去,匆匆踏出了漆黑的营帐,直到最后,才轻轻侧过头,满怀踌躇地问道,“他们真的……没太难为你吧?”
“……没有,除了不时问我一些问题,他们没虐待我。”冀雪默默地低垂着头,似乎仍然沉浸于决裂带来的痛苦之中。
“……那就好,呆在这里吧,这里足够安全。”说罢,唐琅轻轻攥紧双拳,带着舍弃旧日“放荡”的决心,满是决绝地大步逃离了身后那顶浸润在月光之下的营帐。
“之后确认一下她是否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诱导那个神使。”待唐琅走远之后,死叶轻轻走出营帐,对着身后的蒙面人缓缓说道,“现在她无法再谎称一无所知了,虽然增加了未知的风险,但今晚既了解了神使对于诱骗的承受力,又获取了新的情报,抓住这条线索,继续询问木邪石相关的情报。”
血目的男人轻轻抬起头来,缓缓凝望着地平线尽头的一个庞大黑影。魔蚊山,他此行的目的地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只凭神使可能自顾不暇这条线索,他却仍旧无法窥探到木邪石计划的全貌。
那个男人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又是什么理由让他舍弃了旧日的承诺,孤注一掷地向着神明举起了屠刀?
死叶缓缓收回了目光,迎着冬日的寒风大步迈向了自己的营帐。只有一事是绝对确定的,无论是多么刺骨的寒风,多么阴险的策谋,他都将持续地前进下去,将自己应当坚守的一切牢牢地护在自己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