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往日随意的休闲风,言青柏这次穿了正装。彼时,正坐在讲台前。
和严肃的场合完全不符的是,他的动作有些慵懒,眼神也散漫。平时这么爱笑的人,此刻却面无表情。
要么,他觉得压力很大;要么,这次公开课是被迫为之。
李慎的第六感偏向于后者。
铃声响起,言青柏拿起麦克风,打开电脑桌面的PPT。李慎这才注意到,这回讲的是病理学的第六章:肿瘤。
这是病理学的重中之重。
病理检查在临床上是诊断肿瘤的金标准,直接影响到临床医生的治疗方案,新近蓬勃发展的分子病理学甚至有助于评定靶向治疗药物的药效以及患者的预后好坏。这章放在总论,与分论各大系统的肿瘤联系也十分紧密。
但重点通常也是难点,易混淆的概念很多,专业名词也不少:癌前疾病、非典型增生、原位癌和上皮内瘤变的辨析;肿瘤的异质性、异型性、克隆性的异同点;肿瘤的分化、分级及分期之间的联系等等。和其他基础科目交叉点也很多,比如肿瘤的免疫标志物需要联系医学免疫学,环境致瘤因素的分类需要联系流行病学。
言青柏开口后,李慎又立马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必要为他操心,简直是杞人忧天。因为,能者不仅多劳,而且在所劳的各个领域都比常人更优秀。言青柏科研能力强,授课能力也并不比给她们上过课的主任更差。
公开课只是简短打个样,半小时后,PPT滑到了最后几页,进入到了提问时间,也昭示着尾声的来临。
言青柏拿着电子笔,下了讲台,走到中间的过道上。左手拇指一按,幻灯片来到下一页。白色的背景,正中只有一个总结性的问题:肿瘤的分级和分期?
他住了脚,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回答。右斜方的一位女同学动作最快,言青柏微笑地把人叫起。
“呃,简单来说,肿瘤的分级是用来描述其良恶性程度的指标。I级为高分化,II级为中分化,III级为低分化。分化程度越高,恶性程度越低。而分期呢,是指肿瘤的生长范围和播散程度。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原发肿瘤的大小,浸润深度,浸润范围等等。临床上通常采用TNM分期系统。”
“这位同学回答得很完整。”言青柏和回答的学生对视,予以夸赞,对方羞涩地笑着。“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更简单方法,可以让同学们迅速分清分级和分期呢?”
这或许不难,但李慎在做题的时候,确实不能把各大选项分清谁归分级,谁归分期。
“有的有的。凡是大体观能判断出来的,就是分期;镜下观能判断出来的,就是分级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做题简单多了。
女同学伴着掌声入座,言青柏也和大家一起为她鼓掌,随后进行补充道,“简单来说,分期是肿瘤科医生干的事,分级是病理科医生干的事。”
“好,下一个问题。”
幻灯片往下又翻了一页,这次依旧是简答题:肿瘤的扩散方式?
这题不算太难,李慎自觉自己能答个七七八八。正琢磨着,如玉般手指在她的桌面上敲了敲。霎时,心率直破100bpm。
“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可以吗?”
她没有举手啊!
不过,貌似他这次是直接点人,没让举手。
李慎站起,清了清嗓,努力镇定下来。
“没事,别紧张。能答多少是多少。”他的声音就在身侧,李慎不敢去看他,怕大脑空白直接宕机。
“呃,扩散方式有三种……”
言青柏微微皱眉,李慎并未察觉。
“哪三种?”
“淋巴道转移,血道转移,还有种植性转移。”
“能分别举例说明吗?”
“应该可以……呃,比如,胃肠道肿瘤可以通过淋巴道转移到锁骨上淋巴结,通过血道转移到肝脏;其中,胃癌常可发生种植性转移。”
她回答得还算不错,用一个胃肠道肿瘤把三种方式都串起来了。
“胃癌最常通过种植性转移到什么器官?”
“双侧卵巢。”
“最常发生种植性转移胃癌的组织学类型?”
这个问得太细,李慎隐约记得在肿瘤这章某页有一行字提到过,但记不清具体是什么。要是放选择题里还有几成把握能选出来,直接简答式回答,她完全没谱。
“回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在分论里的消化道系统肿瘤中会细学到。”
既然言青柏都这么说,那就说明情有可原了。李慎立马舒了一口气。但他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是,你刚才回答的式肿瘤的转移方式,我幻灯片上问的是肿瘤的扩散方式。你是不是还落了什么?”
李慎听言内心一个咯噔。
先不管她落的是什么,她答题的大框架就直接错了。真要放简答题里,一半的分没了。
话说回来,落了什么?
“……”她真的忘了。
“你刚刚说的都是肿瘤组织转移到远处,那对原位的影响呢?”言青柏循循善诱,他试图和她对视,给予她信心,但对方微低着头,根本不接茬儿。
原位和远处?
“局部浸润……直接蔓延?”
言青柏惊喜地挑了下眉,“很好,这就是肿瘤在原发部位的扩散。你之前所答的是肿瘤在远处的扩散方式,两者构成了肿瘤总的扩散方式。”
随后,言青柏请她入座,之后他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也全然听不进去了。她现在只清楚明白地知道一点;她在他的公开课上犯错了,而且犯的是框架性的大错误。
下课后,控场人员让学生们先出教室,接下来是第二排的教研室主任,只留下基础医学院的一些高层和言青柏。
李慎撇开室友,默默蛰伏在隔壁教室。隔壁的大人物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出了门。待他们走出门后,李慎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走了一段路程,言青柏身边只剩了李姓和刘姓两位基础医学院的正、副院长。
“最近没抽出时间去见见你爸?”
言青柏的声音淡淡,“见了面也没什么可聊的。”
“十年之约没忘吧,这可是一年都还没到哈。”
另一位试图制止,“孩子心里有数,你就别总唠叨了。”
但对方不听劝,偏要提陈年往事,“你还记恨着你妈的事?都过去这么些年了。”
“这事过不去。”这回,他的声音有着以往没有的固执和冷漠。
“哎呀,好啦好啦,好不容易见上面,聊些开心的。”
接下来,他们三人聊了些没营养的家常,扯啊扯的,又回到了这次公开课。
“有你年初发的文章和这次的公开课打基础,你在D医大算是站稳脚跟了。”
“我说老刘,你可别盲目乐观。你没听见刚刚转化学院的老王质疑青柏的教学能力?点了好几个同学,就一位没答全,这哪里算是事儿嘛。老王却故意小题大做——青柏你也是,提问前留意一下各班优秀的同学,叫些学习委员来答题,哪能随随便便就把人点了?提的问题尽量简单点儿,不然那位女同学也不至于答不全——”
他还没吐槽完,言青柏直接把话给截了,“这事和那位女同学没关系。人家能来听课是给我面子。”
“给你面子?有我们坐镇,整个基础医学院,谁敢不给你面子?”
……
他们又聊了些,涉及方方面面。大概轮廓是:言青柏和父亲有个什么约定,言青柏至少要在D医大和一附院呆上十年。十年内,他为病理教研室鞠躬尽瘁,而基础医学院高层通过联络各级关系力保言青柏的父亲顺利转正。
这样一来,两方实现双赢。言父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而基础医学院科研实力因言青柏的到来直线上升,借机还击近年狠压在头上的转化学院。
至于言青柏和他父亲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何物值得他承诺十年,李慎没听出来。
看样子,言青柏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这或许和他母亲有关。
哪里是什么捧贤侄,各取所需罢了。言青柏只是他们的工具人而已,就连言青柏的亲生父亲都算计他。
可是,外人又哪里会知道这些?
今天的公开课名义上虽是起示范作用,旁人却只会觉得是言青柏在明晃晃地显摆自己的靠山。纵然他再优秀,别人看到的并不是他发了影响因子多高的文章,不是他又中标了什么级别的基金,而是,他是一附院言副院长的儿子,他和基础医学院的正、副院长关系匪浅。
但凡有个什么不足,就会被别有用心者刻意放大,在背后编排些子虚乌有之事。
而现下,李慎就是他言青柏在D医大的第一个不完美处,是他这张光洁白纸上的污点。
通常,晚饭后李慎会回躺寝放书包,然后再去忙乎兼职的事。但今天在食堂吃了午饭后,李慎并没有回寝或去面馆兼职。时间流转到晚上六点整,寝室都不见她人影,纯纯打来电话。
“慎慎,你没事吧?”
李慎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纯纯虽然平时没少怼她,但和她并不是虚假的塑料姐妹情,了解也比佳越和王可更深。她们通常吵得最凶,可但凡出了什么问题,对方都是自己求助的首要人选。
“你可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么圣母干嘛?累不累啊?”
“肖纯纯,你丫才圣母!”
好吧,还有心思骂她,看来是想多了。
“你现在在哪儿?”
“准备去面馆兼职。”
“行吧,见钱眼开的小市民,掉你的钱眼里去吧。”纯纯毫无留念地把电话给挂断了。
必须承认,和纯纯互怼后,心情轻松了不少。
李慎背书包,顺便给面馆老板打电话请假,转角就往科研中心走。
不管结果会是怎样,她做了个决定。
作者有话说:
放心,关于父辈权力争斗的事件只提这么一次,不会把背景弄得太复杂。
今日小剧场:
纯纯:“你丫还说自己不是圣母?”
李慎:“我当时要是脸皮不厚,就没有所谓的后来了。”
纯纯:“哟,还知道自己脸皮厚。”
李慎:“何止,我还知道你将来死于话多。”
佳越:“确实有这可能。”
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