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若冕讪笑几声,病苦相神功催运之下,音调更显嘶哑,唇齿间渗出殷红血迹。
阴柔掌风杀意凛升,亟杀韩轲而来。
韩轲混转单刀,护住全身。他虽不知夏若冕内功来历,也亦发现此功法会有反噬之效。听小妹与孙观提过,上次湖畔一战战至关键,夏若冕甚至也呕血不止,如今看他神色气息,似乎内伤正在加剧。
想通此理,韩轲刀行走势收敛锋芒,任由秽气掌风包裹全身,自身巍然不动,藏纳真气,砥砺撑持。
日有云霞掩盖之态,光芒虽一时受乌云覆映,终有再现尘寰之时。
这套“浮云蔽日”专用来应对强敌,一时半刻间夏若冕也难以再伤韩轲。
一旁孙观喘息片刻,擦拭血污,幸而方才急切间反应迅捷,才躲过要害,夏若冕指尖只将眉角连同额头刮伤,不然此时右眼已废。
但阴毒的掌气也令孙观视野模糊,头晕脑胀。
他专注心神,眼看韩轲支撑得愈发勉强,当即挺剑而上。
夏若冕心中留意,余光觑视下见孙观右眼无损,略微有些吃惊,又见他凝神立于身后,却没有急于上前相助韩轲,心里更是大觉不妙。
常人此种状况下,心系同伴安危,往往迫不及待发招来援,可孙观不动声色,处变不惊,自然是在等最好的时机。
不知是他一贯临危不乱,还是韩轲于他而言并非什么举足轻重之人。不管哪般,此刻他握有先机,不知何时出手。
夏若冕这一分神之下,攻势稍缓,韩轲压力顿减,三刀之中竟然能还得一招半式。
冷视的眼,阴寒的剑,孙观脚步渐渐逼近,但又刻意放缓,夏若冕心中急躁之情更烈,
他掌势一挪一逼,竟使得韩轲刀法散乱,生生露出一道破绽。
夏若冕趁隙攻入,指力如黑蟒出洞,贯通之势眼看就要从韩轲胸口对穿而过。
孙观动了。
就在夏若冕要得手之际,剑锋已撄至颈后,皮肤被剑气刺得隐隐作痛,若他将韩轲击杀,自己也必将身首异处。
夏若冕此时方才明白,韩轲这个破绽竟然是故意卖出,挑动杀机,从而使自己身后空当显露。
这两人年纪不大,但实战经验却远胜于夏若冕。
情急间,夏若冕气息回转,晃肩闪过来剑。但孙观剑势一偏一带,如同俯体之蛇,缠绕纠葛夏若冕脖颈,逼得他离地跃起。
夏若冕身子横在空中,巧快毫厘间,从缠身剑网中抽离而出,这才将孙观杀招堪堪化解。而收住的指锋只是轻轻点中韩轲胸腹,未能造成实际伤害。
尽管如此韩轲气息也是一滞,眼看孙观从后而袭,已成压制之效,当即大喝一声,强行出招,顿时腹腔一紧,喉头一甜,口中朱红充斥。
“三阳破军”焚野燎原而来。
所谓力从地起,凌空身姿无从借力,夏若冕闪躲不能,唯有出手接招,内息急催之下,将刀气刀锋尽数迫开。
终究是韩轲气势未足,反倒是被弹开丈余,“哇”的一声,体内淤血尽吐,一时间头晕眼花,勉力撑刀才未倒下。
反观夏若冕已是强弩之末,孙观的剑网虽然扑空,但招式未收,后劲蓄势,孙观心知此时是三人交手以来最好的机会。
他剑尖陡立,整个身子立地冲天而起,借由腾空之力,直刺夏若冕眉心。
两道身影在空中交汇一瞬,转眼分离,孙观这一跃也是拼尽全力,身躯落入溪流之中,溅得水花四起,半边身子摔得疼痛难忍。
夏若冕落地之后,浑身僵立,眉间一点红晕染开,暗红鲜血倾流而出。
他整个人恍若一具死尸,暴露在外的肌肤急速枯萎,尸斑显现,长发脱落,原本孱弱的身躯内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蒸腾殆尽。
孙观韩轲见状,互视一眼,都是惊骇不已,孙观这一剑竟然还是无法将他击杀。
他们见过无数凄恻的死状,也能想象被病痛缠身之人奄奄一息的惨况。
但眼下此刻,二人隔着那副皮囊,也能感受到夏若冕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关节,每一条血管,甚至每一个内脏都在发出哀嚎。
“这,这是苦相神功。”韩轲脑子的记忆点亮,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玩意儿?”孙观奇道。
“一种极为怪异的武功,练习之人体相越明显,功体发挥越强。”韩轲提醒道。
夏若冕此时形如垂死之人,眼中已看不出任何生气,他各看一眼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溪水中的孙观。
韩轲“小心”二字来不及出口,夏若冕已向孙观攻去。
孙观长剑划过水面,剑气贯入溪流之中,虽然他内功不高,但意不在伤敌,而是虚招延阻。
孙观一面向右急撤,一面荡起数道水箭,急发而出。
夏若冕不偏不移,不躲不闪,水柱还未及身便已消散,眼看孙观就要接敌,突然破空之声袭来,竟是韩轲掷出单刀,正正搠向夏若冕后心。
夏若冕徒手之下,头不回,身未转,单手纳过白刃,反手掷回,去势更比来势急。
一边孙观剑随心动,极招尽出,原本骇然的心绪又复入冷漠杀机之中。
韩轲将头一侧,白芒从左侧抢过,直直嵌入身后的青石之中,一时间左耳耳鸣轰隆,胸口心跳不止。
孙观夏若冕二人在溪中交手,水气横波荡漾,碎石沙土缭乱翻飞,瞬时刹那十余招已过。
利剑锋锐逐渐暗淡,孙观再被压制,险象环生。
趁得这一功夫,韩轲已然抽刀来助,刀剑交辉,攻守配合如旧,两人心知竭力拖延到夏若冕功体极限之时,恶徒必然毙命而亡。
但此番再战,孙韩两人真气损耗甚多,虽然应对之法更加熟练自若,但难抵夏若冕全力施为,内伤加剧之下,身上也受创频频,再难久持。
这时,夏若冕空洞的眼神中突然浮现一点生机气象。
搏命攻杀之势渐渐沉缓,一点心火在胸腹中亮起。
宁素风的身影面容如同惊雷闪过,干瘪枯槁的身躯似乎就此引燃,瞬间呆立不动。
孙观韩轲已是气息奄奄,根本无力再借机还击,见强敌身形停宕,都以为下招更加凶险,已生出闭目待死之意。
岂料夏若冕突然折身跃出水中,弃下二人,朝林间奔逃。
“我,我,我要见素风。”夏若冕心中说道。
他的生命就快流逝耗尽,心中意志却愈发坚定,每一步踏出都是剜心刺骨,每一个动作都如遭焚烧。
周遭尽是铺地横沉的雁栖弟子尸首,每一具看起来都比他更像个活人,可夏若冕此刻内心中从未有过这般生意盎然,求生欲望走遍全身。
哪怕再她看一眼,对她说最后一句。
耳旁的风响都已静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不,还有那道虚幻、模糊身影的宁素风。
突然,一道阴影从天而降,携带着两道寒氛冷森的刀气,从自己身旁旋转而过,带出一抹血花。
夏若冕再跑出几步后,覆面而倒,再无知觉的他,临死时刻,竟尔悄然入梦。
他从未做过梦,恍惚迷 离间他还以为死后就是这般光景,但世人与他一样,又如何知道?
早知如此可入梦,何必苟延数十载。
梦中的情景,正是夏若冕朝思夜想的缠绵,哪怕跟万千梦境一样,皆是虚幻,但对他而言却是无比真实,坚信不疑。对于一个从未做过梦的人来说,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响,都那么刻骨铭心。
两人在小荧湖畔,夜色之下,饮茶沽酒,尽管宁素风还是冷漠如常,但夏若冕心里还是欣喜无限,自出生以来的所有病痛仿佛都似落入湖水中的点滴星光,伴着素风吹拂,化作水面镜像。
韩轲与孙观赶到时,韩凝站在尸首边上,已将刀身血迹拭去,满脸轻蔑之情。
见得两人通体伤痕累累,疲态尽露,莞尔道:“哼,如果让我随你们前来,也不至于如此惨状。”
她语气虽有不满,但也心知以多敌少并非靠数量取胜,三人合攻之下,如若没有默契身法配合,彼此干扰影响反而不能发挥其效,最终恐怕还要受制于人。
孙观勉力扶靠树干,韩轲脱力而坐。韩凝看了孙观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先行走到兄长身边,将他扶起。
可就这半分的犹豫,韩轲已看在眼里,肚里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气力不济,难以发作,心中抱怨道:这个白眼狼!莫非刚才还想先去查看孙观这厮的伤势?
两人大难不死,强敌虽亡,仍心有余悸,眼神扫过夏若冕尸身时,都是惊觉不已。
此人肤色不仅回归常态,反而更加红润,如同新生婴儿般光亮剔透,脱落的头发也已长出一小截,脸带笑容,毫无痛苦之色。
孙观咬牙凑上前去,试探一番死者气息,才长舒一口气来。
韩轲在旁说道:“听我爹说过,这苦相神功中有一生相功体,非得是濒死转生之时,才能洞悉,难道他求生意志如此坚毅,在这临死之时竟然勘破了?”
韩轲心下叹道:幸好小妹她赶来相助,结果了这个恶贼。
韩凝不知先前两人所见夏若冕的惨况,惊讶之情不比二人,听得兄长解释,这才发觉夏若冕体貌奇异之状,猜想着他断气那刻,心里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