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清亮的月光照着晚香楼前堂的房顶。
房顶青瓦鳞鳞,立着一群石像。
被惊呆的石像。
被惊呆得像一群石像的人。
五个弓箭手都疑心刚才是在梦中。
也许。就是连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只看见了一道白光。
何等神奇的白光!
他们无法相信那是一个尘世间的人做到的事。
谁都承认,五个人的确是射出了他们平生最神妙的一箭。
那排成一道笔直竖线的箭矢,像雷电般出现在白衣人面前,要将他劈为两半!
谁能避开这鬼没又神出的排箭?
几乎没有人。
但,几乎就是还有人。
至少有一个。
而这一个不可能是别的人。
只能是他。
西门吹雪!
在那五个弓箭手看见排箭重现的一霎那,西门吹雪已凝然不动。
他的身体在那一霎那异常挺拔。
他的手臂同时却变得异常柔软,柔软得连剑都几乎要从手中掉落下来了。
而他的眼睛,平日锐利如锋的眼睛,在那一霎那也突然飘忽了,对那道瞬间降临的闪电似见非见。
在那一瞬间已消逝一半的时候。
出剑!
没有人能知道那一剑到底有多快,只看见那剑光从出现到消逝,比闪电还快。
没有人能知道那一剑的力道有多神奇,只看见那五支箭在那道比闪电还要快的剑光出现之后,往下坠落时依然排成一道笔直的竖线。而那五个弓箭手只看见闪过一道白光。那道白光笔笔直。
几乎与笔直的排箭影子重合。
在这一霎那之后,他们看见白衣人站着,完好无损地站着。
他没有被劈为两半。
他们知道自己射出的是最神妙的箭。
但他们看见了更神奇百倍的剑!
那是神剑。
那白衣人就是剑神。
他们在心里都这么喃喃着。
当西门吹雪飘落在他们面前时,五个人依然呆呆地立着,呆呆地望着那白衣人。
对那一剑的震惊,已使他们忘记了这场厮杀,忘记了白衣人是可怕的对手,忘记了他们在顷刻间就会在那把剑下消失,永远消失。他们已超脱这一切。
他们已陷人一种姿态,一种对神的惊奇姿态之中。
西门吹雪一一看着这五张陷入深深沉思状态的面孔,锋利的眼光霎那间变得异常温和。他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剑已超越了他的极限,也就是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平日他在一瞬间刺出七十二剑,在别人看来只是一剑,但他自己却能看出那七十二剑中每一剑的顺序和每一剑的方位。
但在刚才那一剑中,他自己几乎都无法分辩出是有五剑,还是只有一剑。
那排箭闪电般降临。他只模模糊糊感觉到那是五支箭。
这五支箭存在极微小的先后时差,这种差别小到几乎等于零,以致于连西门吹雪也无法用那双举世无双的眼睛捕捉到它。
但他最后还是感觉到了。
不是用任何一种感官,而是以一种超乎所有感官之上的东西,西门吹雪击出了这超越极限的一剑。
西门吹雪的剑不知何时已插入剑鞘,不知过了多久,那五位弓箭手做梦一般醒过来。
“哗——”
五名弓箭手齐刷刷跪在房顶上,跪在西门吹雪面前。
他们对西门吹雪万分感激。
是感激西门吹雪已表示放过他们吗?
错了。
他们是感激另外一件事。
西门吹雪使他们射出了那平生最神妙的一箭。
如果不是西门吹雪持剑飞行那极其美妙的姿势,激发出他们那空前的默契与能力,他们五人是无法射出那一神箭的。
西门吹雪一一看着他们,异常温和的眼睛也在说:谢谢你们的那一箭。
在战场上,偶尔会突现一种奇景。
不共戴天的仇敌,忽然为对方绝顶的才华和意志而相互倾倒。
这种奇景极难见到。
一见到就会令你终生难忘!
西门吹雪使剑江湖二十年,只遇见过两次,一次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白云城主那一招剑外飞仙,足可与西门吹雪的任何剑招匹敌。
两位天下顶尖的使剑高手,决战于月圆之夜的紫金城巅。
此事震动江湖。白云城主终因心怀杂念,输给了西门吹雪。
在倒下之前,白云城主感激西门吹雪!
因为他是输给西门吹雪,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西门吹雪为白云城主的死,感到深深的悲伤和寂寞。
另外一次,就是晚香楼现在这个月夜。他没有想到。
白云城主死后,天下再没有他可以与之一比的剑手。
他时时感到寂寞和悲伤。
而在这荒原之中,他却意外遇到这无比美妙的一刻。
对手不是剑客。
但他们射出的那五支箭,却比自云城主的那招“剑外飞仙”还要神奇,还要充满魅力!从自己那一剑之中,他深深享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和幸福。
那五名弓箭手起身时,已将面罩拉下,都将沉沉的铁弓套在了脖子上。
那位最先发现西门吹雪的排头弓箭手,梦呓般喃喃道:“那是我们平生射得最神妙的一箭,以后再也射不出那样的箭了……”
弓箭手深凹的眼睛中露出既无比欢喜又无比的悲伤的复杂神情。
西门吹雪注意到这五名弓箭手都长得很英武,都是眼窝深陷,鼻梁高直,脸部轮廓很分明。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有点喜欢上他们了。五名弓箭手都低头在沉思什么。
西门吹雪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他没来得及拔剑。
五名弓箭手已将套在颈脖上的铁弓闪电般一拉。
他们不是在射箭。
他们永远也不能射箭了。
最上等牛筋制成的极坚韧的弓弦,已像一道锐利无比的剑锋,划开了他们的喉咙。
五条弓弦立刻被染成五条殷红殷红的血线。
五个人慢慢跪在房顶上。
五颗头颅也慢慢垂下。
他们似乎是在最后一次表示感激。
感激面前这白衣人,神奇的西门吹雪!
因为他也已使他们五人变得神奇。
五个人慢慢躺倒在房顶上。
脖颈上的血淌到瓦上,淌进瓦槽,像鲜红的雨水般向倾斜的屋檐囗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