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虽然没有来,但他一定会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陆小凤想到这些,心中那些忧虑的阴影一扫而光,变得明朗而欢悦。
洪灵看见陆小凤的脸色开朗起来,不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看看花满楼,又看看陆小凤,心里也对他们之间的友情很感动。
气氛一轻松,她的小女孩脾性就发作了。
只见她向着远处大声叫唤道:“天快黑了,回家啰。”
那囗气就像一个小母鸡在呼唤小鸡回窝。有月亮的夜晚。
月光如水。
人立在空地,地上便有淡淡的影子。
月下的桃花如烟如雾。
月下的花香迷迷蒙蒙。
晚风轻轻地吹着。
晚香楼大门前的灯笼亮着,依然像只夜的睡眼。
后楼底楼的一个房间。两盏大油灯将房间照得很亮。
“他让驼背神龟回去送棺材来?”
“是的。”
问话的是陆小凤。他坐在一只大木椅中,在问这个房间的女主人。
回答的是红娥,她靠窗坐着,旁边是洪氏姐妹。
花满楼则坐在门囗,似乎在专心地倾听夜色中的世界。
官湘漓也坐在一只大木椅中,沉默地听他们交谈。
罗仙仙站在另一扇窗子旁,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又望望外面的月色。
陆小凤喃喃道:“朱老板实在是个古怪的人……”
这时官湘漓突然直起身,开口道:“他也不算古怪。”他白皙的脸忽然间变得通红。陆小凤心里一动。
他一直想知道官湘漓、红娥和朱老板、晚香楼之间的关系。
但自从那次见红娥不愿深谈之后,他便没有再向二人提出这个疑问。
现在必须弄清这事。
它一定是个缺口。
而官湘漓看来就是挖这缺口的铁铲。
于是陆小凤问道:“你觉得他不古怪?”
官湘漓点了一下头,想了想,道:“也许他有些地方是莫测高深。但是我恨他,不管他是何种高深难测的人物。”
陆小凤道:“他是你的仇人?”
官湘漓眼中充满疑惑,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就是我们的仇人。”
陆小凤道:“那你为什么恨他?”
官湘漓的脸又一红,心中似有极大的愤恨,他大声道:“这晚香楼并不是他朱一天的。”
陆小凤从红娥那晚的简单对答中,已知道这晚香楼原来是官湘漓家的,但他不知道更深的内情,所以他静听着官湘漓的下文。
官湘漓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很久没有说话,似陷入了从前的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说道:“十九年前,有一对姓官的夫妇和一对姓丁的夫妇,在桃花林被人杀死了……”
十九年前?屋里的人一惊,都屏息静气地听着。
只有红娥没有动。官湘漓讲的事,她怎么会忘记?十九年来,她时时都在回想那个可怕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
陆小凤耸然动容,道:“你们父母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了吗?譬如说额间有一个红印?,”
官湘漓摇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他们都是胸口中刀而死。”
花满楼在门口喃喃,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众人讲话:“十九年前,不会只是巧合吧?”
陆小凤心里又一动。
花满楼说得不错。只要是在十九年前在桃花林发生的事,就很可能跟桃花杀手有牵连。桃花杀手不是在这里重现的吗?
官湘漓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夜色,道:“当时江湖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龙凤镖局,主事的就是家父官啸天和家母方居兰,家父家母都各怀一身家传绝技,他们两人轮流外出护镖,加上家父,人情世故也很练达,所以押镖很少有闪失,镖局生意很兴隆。这样过了十年,他们忽然转让镖局,来到了这桃花林。”
陆小凤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官湘漓摇摇头,道:“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家母是一个天性敏感的女人,虽然出身武林世家,跟家父结婚后也出入江湖,但是觉得忍受不了血腥厮杀的江湖生活,所以,她最终还在开镖局十年积下一笔钱财后,她便劝家父洗手退隐,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安安静静地度过后半生。”
陆小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又想起了沙曼。
他感到无法理解的是,他陆小凤要与沙曼隐形于江湖的梦想,竟然跟官啸天夫妇一样,都在这桃花林破灭了。
他向官湘漓道:“你父母就在桃花林定居了?”
官湘漓道:“是的。因为家母非常喜欢这里遍地的桃树。”他看了红娥一眼,“当时,父亲手下也有一对做镖师的夫妇,男的叫丁大业,女的叫史芳丽。丁姓夫妇跟家父家母关系很亲密,对镖局出力不小。他们见家父家母归隐,便也跟着前来,家父家母很高兴。因为有这样的朋友做邻居,平时相互走动,做客聊天,自然比单家独户更有乐趣。”
旁人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那对丁姓夫妇就是红娥的父母。
官湘漓继续道:“官家、丁家都在桃花林一带修房筑屋,安居下来。官家当时修了一座庭院,就是现在这座晚香楼,只不过当时并不叫晚香楼,也不是用来做客店。前面的店堂原来只是来客人时宴席用,此外平时便只住了一个佣人。其他三个佣人都住在后楼,官、丁两家相距一里地,平时你来我往,或者择日两家都携妻带子去大镇或外地游玩几日,两家的日子都过得很安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神情显得很黯然,又道:“两家人对这种生活很喜欢,简直喜欢得入迷,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没有必要像他们那样去做江湖人,当时官家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丁家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两家大人都只让他们读书识字,笑着看他们那青梅竹马的稚趣,都约定不向他们传授一点功夫,以使他们将来完全远离江湖。”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很苦涩:“谁能想到,这两家父母的一番苦心,却使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也无法替九泉之下的他们复仇。虽然这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可怕的夜晚……”
一直沉默着的红娥,此时流下了两行无声的泪。
罗仙仙一会儿看看官湘漓,一会儿看看红娥,这样看了好一阵。
陆小凤在心里叹道,官、丁两家夫妇的想法,是害了他们的后代,还是真的给了后代某种幸运?
他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至少眼下还没有答案。
官湘漓呆呆地望着窗外,神情变得渺茫而飘忽,似乎他的灵魂已追随亡故的父母而去。他再说话时,声音也变得很轻,就像是自己对自己讲话:“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月光也像水一样泻照这桃林。桃花也是这样开着。我睡得很早。在半夜,我突然醒来。这时我听见隔壁父母的房间里有说话声。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说道:“有人出钱买了你们的性命。”只听父亲道:“是谁?”那人道:“我也不知他是谁,反正不会是你们的好朋友。他出钱我就出手。”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给你双倍于他的钱呢?”那人嘿嘿一笑,道:“那我也不能放过你们,不然我就得当心自己的这条命了。”又听见父亲说道:“如果是有人报仇,杀我官啸天就够了,杀两个人就太多了。”那人道:‘别人出的是两人的命钱,我自然不能只干一件的活。’父亲道:“你得先拿走我的命,方拿得走其他人的命。”那人冷笑两声道“好,这一点我可以照办。”随后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同声怒喝;似乎是在联手斗那杀手,过了一会儿,扑通扑通两声,房里便声音全无。我扑出去一看,父亲和母亲都倒在地上,胸前血糊糊的。母亲当时还没立即断气,睁开眼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未说,随后就合上眼再也没睁开。我当时都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只觉得满屋都是血。便跑出家,拚命跑到附近的丁家。一到那里,就听见一个女孩的哭叫,原来丁家夫妇也被人杀死了。我从窗口爬进房中,见小女孩坐在地上,旁边躺着丁家夫妇,胸口也是血肉模糊。我们两个小孩惊恐万状,抱头痛哭,一直哭到天亮。”那时他们一个九岁,一个八岁。
官湘漓讲到这里,便停住了。
他感到累极了。不是说话的累,而是那种回忆悲惨情景使心情极度紧张而产生的疲累。房间里一片沉寂。
一阵芬芳的花香飘进来。
“后来你们俩就呆在一起,一直到长大?”洪灵眼圈红红的,轻声向红娥问道。
红娥点点头,道:“是他家的一个佣人带着我们长大。”
陆小凤道:“是那个哑巴老妪?”
红娥道:“是的。”她心里有些惊奇,对陆小凤的判断。
陆小凤又问道:“其他的佣人呢?”
红娥道:“那天早上,是哑巴老妪到我们家找到了我们两人,带回官家。官家住在后楼的三个佣人都被杀死了,大概是怕他们中有人发现了那件杀案。而哑巴老妪一直住在前房中,那杀手也就放过了。”
陆小凤道:“你们三人,两个孩子,一个老太婆,就一直相依为命?”
红娥道:“是的,”她又很快笑了一下。“不过,当时哑巴老妪还不是老太婆,只三十多岁,只不过看上去老相,所以别人都叫她老妪。”
陆小凤道:“后来来了朱老板,朱一天?”
红娥带着淡淡的讥俏笑道:“朱一天来了,并不是只想住一天,而是要永远住下去。”
陆小凤道:“朱老板用什么办法得到了这幢房子?”
红娥道:“杀案过去一个月,桃花林就来了一个胖子,说他叫朱一天,已经从这幢房子的主人手里买下了产权,并且掏出了房契和买卖合约,上面在‘官啸天’三十字下都有红红的指印。我们三人,不是小孩就是哑女人,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我们只知道父母刚受害,他就来夺走房子。不会是好人。当时湘漓扑上去跟他扭打,被他点穴废了双臂。”
陆小凤道:“你们还是在这幢房子里活了下来?”
红娥点点头,道:“朱一天来后,便将房子改建成了现在的客店,取名‘晚香楼’做起了生意。生意倒一直不坏。”
陆小凤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问道:“他为什么不赶走你们?那样他不就清静多了?”
红娥沉吟了半晌,随后道:“我和湘漓也对此感到不解。朱一天对此也从来没提过半个字。我和湘漓呆在这里,他不但没有什么不安,反而好像很高兴。”
陆小凤道:“这人的确是很古怪……”
这时罗仙仙走到红娥面前,问道:“你们怎么不搬到丁家去住,而愿意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她的语气似既带着怜惜,也带有责备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