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带看守的病房
“打开电灯！”郭警官说。
啪的一声，灯又亮了。夏彤彤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小孩子玩魔术般的快乐。
郭警官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保安。他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子，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由于上嘴唇太薄，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大猩猩龇牙齿。他一直面带微笑，不过笑得挺僵硬，像刻上去的。
“这是陈保安，”郭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说，“今后由他负责这间病房，你们得服从他的管理。我说服从他的管理，并不代表你们失去了自由。你们在普通病房可以做的事，在这儿同样可以做。唯一不同的是，在这儿多了一道程序，就是先得请示他。你们做的任何一件正当的事他都无权干涉，你们提的任何一个正当的要求他都无权拒绝，所以本质上你们和住在普通病房没有两样。”
“既然是正当的事，我们为什么还要向他请示？”张迪说。
“这是规定！”郭警官说，“你们触犯了法律，就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请问我们触犯了什么法律？”我说。
“真是荒唐！”郭警官皱皱眉头说，“你们都已经被判处从普通病房转到特殊病房了，还问我你们触犯什么法律！没有触犯法律会有这个下场吗？”
“有没有搞错？”我大声说，“一个警察，一个保安，一个医生，三个人私底下嘀咕几句，我们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犯人，莫名其妙地住进了这间监狱一样的病房，有这样的判决吗？”
“这个当然不能称之为判决，至少不能算合乎程序的判决。我们是法治国家，真正的判决岂能如此简单？”郭警官往前走两步，那个保安也往前走了两步。“但如果我是你，我恰恰要感谢这个简单的判决。因为简单，你们得以继续留在医院治疗；因为简单，你们可以继续保持人生自由；因为简单，别人继续将你们当做病人而不是犯人。”
“这是和稀泥的做法，郭警官！我宁愿接受真正的审判，我们需要一个明晰的界定，病人就是病人，犯人就是犯人。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身份，而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叫法。”
“审判早晚会有的，不用急，你想逃也逃不掉！”郭警官更加不耐烦，他抬手看看表，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我有一个疑问。”卫东半天没说一句话，一脸冷漠，谁都不理。他终于开口说话似乎让夏彤彤舒了一口气，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刚才说我们可以做正当的事，可以提正当的要求。我们该怎么做，怎么提呢？一件事以病人的身份做是正当的，以犯人的身份做却不正当；一个要求以病人的身份提是正当的，以犯人的身份提出来却不适合。我们到底应该以病人的身份还是犯人的身份行事？”
“你们问我，我问谁？自己拿把握。”
“我们可以自己拿把握，但要是别人不认可呢？比如陈保安、刘医生，或者其他医务人员和你们这些执法人员不认可怎么办？”夏彤彤急匆匆地抢过话头，附和卫东，明显有向卫东示好的意思。
“既然是陈保安负责这间病房，”张迪说，“至少陈保安得明确表一个态，我们到底应该以病人还是犯人的身份行事才是合乎规矩的！”
“请你们不要拿这样的问题为难我！”陈保安看看郭警官，似乎担心自己说错话。“到底以什么身份对待你们，上面并没有明确指示，也没有任何明文规定。”
“你们平常是如何对待其他人的？”我知道这条过道两边的病房住的都是我们这种身份模糊的病人。
“我们这里有上百个你们这种病人，十多名保安。”陈保安说，“有的保安将他们当病人看，有的保安将他们当犯人看。但问题很复杂，同一个人，有时被当作病人，有时被当作犯人；被有的人当作病人，被有的人当作犯人。比如你摔了一个碗，有人会把你当病人可怜，有人会把你当犯人惩罚。事情会越来越复杂，可能最后连你都说不清你是因为犯病了才摔的碗，还是为了发泄才摔的碗。所以我提醒各位，一定要老实做人，谨慎行事。这里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但要在这里舒舒服服待下去并不容易。虽然你们几个主要由我负责看管——请原谅我用看管这个词，但其他保安也有权过问你们的事，还有这么多医生、护士、保洁员，都需要你们去适应。我承认，以你们这种特殊身份去适应这么多人确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病人非常多，他们不可能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可能会今天把你当做张三，明天把你当做李四。就算他记住了你，他也不会以一种明确的态度对待你，因为谁也说不清你们到底是病人还是犯人，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再说每个人的性情都不一样，有人会觉得你像病人一样可怜，有人却觉得你像犯人一样可恶。就算同一个人，心情好的时候和心情差的时候对你的定位也会有所不同。”
“好了，”郭警官朝陈保安摆摆手，递给他一张纸条。“你的长篇大论有什么用，以为你是哲学家啊！你的任务是履行好你的职责，和工作无关的话少说为妙！这是他们几个的名单，给你。”
陈保安接过名单看了看，又看了看我们。
“只有四个名字，怎么会有五个人？”
“这个不是。你怎么还不走？”郭警官指指杨天翔说。
杨天翔走到郭警官面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向他作了一个揖。
“求求你，警官！”他因为激动而有点结巴，“开着灯我实在睡不着，我已经失眠一个多月了。我想住在这儿，求求你让我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们都惊讶地看着杨天翔，他的请求连郭警官和陈保安都感到意外。
“你真是个奇葩！”郭警官说，“要留下来可以，但你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和他们享受一样的待遇。”
“呆在这里的人我都要一视同仁。”陈保安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也得请示，撒泡尿都得请示！”
“我想好了！”
“那么祝各位新生活愉快！”郭警官似乎为自己终于可以抽身而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他就和另一个警察匆匆离开了。那两个保安为我们打开门以后就不见了。
这间病房比较宽敞，一进门，两边各有三张床，两排床的中间是一个宽宽的过道。六张床中，五张床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的，看样子没人住。只有离窗最远的角落里那张床上被子凌乱，仿佛有人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一个硬皮本，一支水性笔，还有一只装着牙膏牙刷的漱口缸。床头柜半开着的抽屉露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床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还有两个塑料盆和几双男士穿的鞋。
我选了离窗最近的那张床，张迪的紧挨着我的，她的旁边是杨天翔。夏彤彤的也靠窗，卫东隔在她和另一张床之间。
我们的衣物用品全在原来的病房，认定哪张床是自己的，无非是走过去试试床垫得柔软不柔软，象征性地拉拉本来就整齐的床单，然后随便坐一坐。即便如此，当我们在自己床上坐下来的时候，居然也找到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要是有一点自己的衣物在手边，说不定感觉会更温馨。
当务之急是回到原来的病房将自己的衣物用品搬过来。陈保安一直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监视着我们，让人感到不自在。想到要回病房取衣物还得向他请示，心里更像吃了一只苍蝇。从大家的眼神看，估计都想到一块去了，就是没人愿意第一个提出来。大家都沉默不语，空气似乎被冻住了。
杨天翔从床上站起来，在两张床之间来回走动了几次，重重地叹了口气，突然下定决心似的猛一转身，向陈保安走去。
“报告保安，”我看见他想举起手来行军礼，但犹豫了一下，没举，只是双手下垂，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地站着。“我们需要回原来的病房取衣物！”
“去吧，”陈保安似乎早就在等着我们提出这个要求，“速去速回！”
我们如释重负，鱼贯而出。半个小时以后，大家都拉着行李箱，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回来了。
陈保安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但我们一进门，他就马上惊醒了。他赶忙坐正身子，理了理制服。估计是太困了，他不得不站起来，满脸疲惫地瞪大双眼看着我们整理衣物。过了一会他说：
“我巡逻去了，你们呆着，不要乱跑。”
趁他不在，我们赶紧端着盆到水房去洗漱，洗漱完赶紧上厕所。没有人催我们，但我们匆匆忙忙，一分钟都不敢耽搁。洗漱上厕所应该属于正常需要，他当然不会阻拦，但我们不想为此作请示。
等大家都在床上躺下以后，杨天翔迫不及待地关掉了电灯。黑夜又给我们盖了一床被子，在这床被子下我们可以各怀心事。人处于黑暗中，你可以拥有一方完整的小天地。在明晃晃的电灯下，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占据一个共同的空间，拥有一份共同的现实，用一样的腔调说话，像回声似的发出一样的叹息。在黑暗中，你的触角变得敏锐而辽阔，你可以突破你的肉身，突破坚硬的四壁，和屋外浩瀚的星空融为一体。对有的人来说，黑夜的作用无非是让他们忘掉白天，忘掉现实，忘掉那个在强光下不忍直视的自己。而对另一种人，它让他专注地凝视自己，让他在黑暗中细细地辨认自己，让他将在强光下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摸摸自己的五官，探探自己的脉搏。
没有人说话，我们都在享受这漆黑的甜蜜的寂静。杨天翔的床上不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估计他睡着了。夏彤彤和卫东那边也很安静，他们应该没睡着，但你猜不透他们在想什么心事，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欣喜。我听见张迪翻了几次身，后来也渐渐安静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我估计她会想到我，想到我们两个的关系。
我往床边挪了挪，向张迪那边伸出手去。除了冰凉的空气、漆黑的寂静，我什么都没摸到。张迪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一点气息都听不到。渐渐连杨天翔那边也没有了声息。我感觉自己就像躺在一座孤岛上，岛上连一只鸟都没有。茫茫的大海上只有一座岛，岛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黑暗中向张迪伸出手去，就像一个溺水者从水底向遥远的海岸求救，那是一声绝望的无声的呼喊。
但张迪居然听到了我的呼喊。突然，我的指尖摸到了另一只手的指尖，我们的手马上像磁铁和铁块一样紧紧地握在一起。张迪的手依然冰凉而柔软，但一股暖流从她的手上涌到了我的心里。我能听到她在暗中侧身向我，还能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我们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我不停地用拇指和其他手指的指尖抚摸她的手。她也如此。我们的手就像两张饥渴的嘴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到她的床上去！
但我不敢造次，再说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我用另一只手拿起手机，激活屏幕朝她晃了晃。她也拿起手机朝我晃了晃，表示回应。我用那只手发了一条信息给她：
“我想你，宝贝儿！”
“我也想你！”
“我们出去！”
“嗯。”
“我先出去，在水房等你。”
“好的。”
我轻手轻脚地穿上外套，穿上鞋，轻轻拉开门，像小偷似的溜了出去。夜已深，过道里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像濒死者的呼吸一样微弱。
我疾步朝水房走去，经过卫生间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出两个男人低语的声音。水房里很冷，我得不停地走动才能避免自己被冻僵。还好张迪很快就来了，她像猫一样悄没声息地走进来。
“我刚才遇到两个男的。”张迪说。
“他们没骚扰你吧？”我故意逗她。
“人家对我不感兴趣。”她撇撇嘴说，“他们在过道里吻别，正眼都没瞧我。”
“天下的男人全是同性恋最好。”我拥她入怀，她浑身冰凉。
“那样你就可以独占天下的女人？”她瞪我一眼，假装推开我。
“那样我就不用担心别人把你抢走了。”
“你可以抢别人，还不允许人家抢我？”她把脸扭开，不让我吻。
“对不起，宝贝儿！我不是好男人！”我抱紧张迪，我同时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她的战栗。
“你是好男人，问题是你对谁都好。”
“从今往后我只对你好，我的余生太短，只够爱你。”
“你还会被其他可爱的女人吸引的！”
“你是恒星，她们只是行星。”
“谢谢你，胡坚！在我的生命凋零之际还能遇见你，我得感谢上帝，他将以前亏欠我的一次性补偿给我了。”
张迪勾住我的脖子，主动吻我。我当然知道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应该永远表现得比女人更主动。我一只手托住她的头，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我的舌头像打钻一样卖力地吻她。张迪的舌头濡湿，柔软，富有弹性；它温暖如火，仿佛她全身所有的热力都集中在舌头上。我们的舌头时而在她的口里时而在我的口里撞击、交融，我能听到火花四溅、唾沫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
“我们去宾馆，宝贝儿！”
“不行。”
“为什么？你不愿意吗？”
“你忘了我们已经被禁止离开医院了！”
“他们凭什么束缚我们的自由？”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
“那我们为什么要听从他们的命令？”
“要是我们违背他们的命令，我们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失去更多的自由。”
“没有别的办法吗？”
“暂时没有。”
一阵寒风穿过半开的窗子呜呜地吹进来，我们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鞭子同时抽打在身上。
“跟我来！”我说。
我拉着张迪的手走出水房，我们沿着过道一间一间地寻找空房间。我们在一间窗子黑洞洞的病房前停下来，门是关上的，但没上锁，我们打开门轻轻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阒静无人。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了照，病房里只有几张空床，每张床上都铺着雪白的床单。
掩上门，我们马上拥抱着在最近的一张床上倒了下去。我想开着手机电筒，但张迪担心灯光把保安招来，我只好关了电筒。灯一关，房间里马上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赶紧抱紧对方，就像海难中的溺水者紧紧抱住手边的木头。仿佛只要一松手，我们就会沉下去，沉入一道黑不见底的深渊。无数个夜晚，我们只能孤零零地往下沉，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你呼救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孤零零地往下沉。
就算我抱住张迪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也在往下沉。病房里冰凉如水，我感觉我已经沉到黑漆漆的大海深处了。所幸的是，今晚我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往下沉。只要能将张迪抱在怀里，就算真的要沉到海里去我也不怕。
也许是我们在深秋夜晚寒风肆虐的医院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的身体同样冰凉如水，尽管我们抱得那么紧，脱了衣服后我们都被冻得直哆嗦。
我想那晚我在张迪的身上那么卖力，肯定和我们感受到的那种彻骨的寒冷有关。在我们的生命塌陷之前，我们都想用我们的肉身生一堆旺旺的火，用它照亮这具肉身内部的漆黑和空虚。
我们抱得那么紧，像两只章鱼那样缠住对方的身体，我们的嘴像吸盘一样吸附在一起。我气喘吁吁，使出浑身解数，像一根受潮的火柴头那样在擦皮上狠命摩擦，急于将自己点燃。
渐渐地，我们暖和了过来，张迪的腹部发出一股灼人的热气，她的手也暖和了，她的身体比先前柔软多了，我们就像两块融化了的蜡，亲密无间，水乳交融，仿佛唱歌的和伴奏的节奏完全合拍了。
一开始，张迪忍住不叫。我告诉她不用担心，其他人都睡了。我说你就想象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你不叫叫，明年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张迪开始在我的身下呻 吟，她的呻 吟时而像哭泣，时而像歌唱，时起时伏。听她呻 吟，我的想象中出现了一个一只飞蛾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扑腾的画面。她的叫声高一点，那只飞蛾就离天花板下的小窗口近一点；她的叫声低一点，那只飞蛾就离那个窗口远一点。我渐渐加大力度，我希望看见那只飞蛾飞出去。
渐渐地，张迪的呻 吟变成了喊叫，她的叫声时而绝望，时而痛快，更多的时候二者兼而有之，仿佛一个囚徒正从她的体内破壁而出。我听到她的叫声在这所死寂空旷的医院里久久回荡，就像一只黑蝙蝠在黑魆魆的夜空下振翅飞翔。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驾着这只黑蝙蝠穿过医院漫长而曲折的过道，最后冲破一扇大铁门，像一股黑色的火焰直冲云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