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至三里处,有一山。山中有一青叶林,林中有一草庐,题名“安善斋”。有一女冠,为畅师。着月牙白直裰,且有含娇含笑,窈窕之貌。琪树亭亭,立与前。
信女常有,皆登山入林,拜而求之,为女冠一言寄语。然,仅二三人矣,其无不遗憾。
遂与人言:缘者可入,祈天,可登极乐。
东有吴氏者,闻之且去。见青叶繁茂,大喜,言:妙!随见一女飘飘然,姑射之姿。邀入。
吴氏入后,见一桌一塌,疑问:如何祈天?答:着羽衣罢。又问:如何?再答:以皮之。绣以鹤,方成。
塌掀之,后推其下,吴氏跌。怒道:汝可恨,欺众!畅师不言,遂缚其人,坦身,丹砂入顶而剥出。
绣仙鹤,披于身。拜月行,以升天。
凤阳凌家,世代经商。这一代家主凌显,经营有道,欲捐官改换门第。家中长女瑶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独刺绣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尤其画道上,一笔一划都异常传神。
年方二八,正待字闺中。
凌显打算捐官后,才给长女瑶娘寻人家。瑶娘容貌秀丽,诗书礼仪也样样齐全,因闺阁不允外出,小小阁楼,一抬眼就看得全那四方天地。
“豆蔻,且把那副画拿来。”少女声如黄鹂,唤门口闲坐的丫鬟豆蔻。豆蔻立刻起身,向书架走去,放置的画卷翻出,她准确拿出一幅画,恭敬的递上。少女此时坐在桌前,着缃色比甲,配青碧马面裙。手中拿着书卷,眉头紧锁。
待豆蔻将画卷递上,这才缓和。她摊开画卷,一身月牙白直裰的女冠,含笑站在林中,身后是草庐,上题:安善斋
此女便是瑶娘,她伸手轻轻抚摸画卷,叹道:“寄语青娥伴,早求仙。若我也可成仙,也不用呆在这儿。”
窗外一只麻雀,叽叽喳喳。落在树梢上,又很快飞走。瑶娘抬头看了看刚飞走的麻雀,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低头的豆蔻,“墨香呢?”她问道。
豆蔻不敢抬头,依旧低着头回答道:“在煮茶。小姐若是想见墨香,婢子便去叫她。”说着她便要马上离开,却被瑶娘阻止,“不用了,随便问问。你下去吧。”豆蔻得到瑶娘的允许,便行了礼,缓缓退去。
瑶娘手中的书卷已许久没有翻页。上面记载着一则故事,仔细看便知和画中描述的一样。
入夜,烛光摇曳。香炉里安神香袅袅升起。
豆蔻服侍瑶娘安寝后,便睡在塌上。不久,便听得豆蔻平稳的呼吸声,瑶娘睁开双眼,悄然起身。她走到豆蔻身前,用手挥了挥。豆蔻已然熟睡,毫无反应。
瑶娘缓缓走出阁楼,双脚踏在梯子上,发出轻微嘎吱的声音。很快便走近了一旁的低矮小屋。小屋里熟睡的是丫鬟墨香。
她侧耳听了听,屋里一片安静。轻轻推开门,走到墨香的面前。
墨香正四仰八叉的躺着。深夜里,看不清瑶娘的眼神,她站在墨香的床前,似幽魂一般。
第二天清晨,从床上醒来的瑶娘就听见豆蔻着急忙慌的声音,“小姐,墨香不见了。”瑶娘嗯了一声,懒洋洋的问道:“别的地儿都找过了吗?”她起身,示意豆蔻替她穿衣。豆蔻脸色焦急,但也依旧行事利索的替瑶娘穿戴完毕。
瑶娘坐在铜镜前,豆蔻手指翻飞,很快桃花髻便形成。待上妆时,瑶娘这才漫不经心的说道:“找不到便不找了。今日去问问,采买将姹女带回了吗?”
豆蔻低低应了一声,没敢继续提墨香的事。待上妆完,豆蔻这才小碎步的低着头退去。出了阁楼,她朝着那低矮的小屋看了一眼,又匆匆离开。
“你说什么?”凌大 奶奶端着茶,听到豆蔻的回禀,似乎有些诧异,“墨香怎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豆蔻跪在地上,说道:“回禀大 奶奶,婢子不敢撒谎,确有此事。”凌大 奶奶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冲着一旁的兰霜抬了抬下巴,兰霜会意,走向前来说道:“你且起来。”豆蔻不敢起身,依旧跪在原地,兰霜有些不满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豆蔻,又说道:“如今小姐身边缺个人,就暂且由我来吧。”
豆蔻没有听到凌大 奶奶说要找墨香的话,有些失望。但她还是和兰霜离开了。路上,兰霜在前面走的飞快,豆蔻踏着小碎步跟在身后。“兰霜姐姐,我害怕。”豆蔻颤抖着声音说道。兰霜冷哼一声,轻斥道:“你怕什么,不就是丢了个人。”
豆蔻抿了抿嘴,她想起还没去采买处问姹女的事。又给兰霜提了一句,还没等兰霜反应过来便飞快的离开了。
兰霜来到阁楼,见瑶娘正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小姐,婢子兰霜是大 奶奶身边的。大 奶奶听说您身边缺人,便叫婢子前来当值。”兰霜在门口向瑶娘行礼,瑶娘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在意,到底是谁来身边。
豆蔻还未回来,兰霜便麻利的端上了早饭,瑶娘净手后,便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待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时,豆蔻这才急匆匆的回来。
“小姐,您要的……”豆蔻的话没有说完,她看了一眼正收拾碗筷的兰霜,又看了一眼再次拿起书的瑶娘,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只行了一礼,便站在门口不再言语。
好几天过去了,墨香还是不见人影。除此以外,兰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她原本警惕的心开始松懈。
这天夜里是她当值,兰霜将瑶娘服侍躺下后,便睡在塌上。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躺下就觉得十分困倦,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等兰霜第二天起来时,却发现豆蔻也不见了。这让她有些慌张。
莫不是这阁楼有什么问题不成?
兰霜想到豆蔻那天说的话,不由得打了退堂鼓。
后院里都传:小姐是精魅,会吃人。不然为什么身边的丫鬟接二连三的消失不见。原本兰霜是不信的,但架不住害怕。她便求了凌大 奶奶,想要回去她身边伺候。
但凌大 奶奶并不信这传闻,只道:“这后院的碎嘴婆子胡说八道也就算了,你怎的也信这些?小姐是不是精魅,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知道?”她还仗打好几个传话的婆子,为的就是堵住她们的嘴,不让她们胡说。
明面上是没传了,可私下里却有了更多谣言。没有办法的兰霜只好再次回到瑶娘身边。
“兰霜,你可听说了这后院里传的那些话?”瑶娘站在兰霜面前,语气温柔缱绻。兰霜跪在地上,低着头道:“婢子不知。”
“你撒谎!”瑶娘的声音有些尖锐,随即又平复下来,再次开口道:“说说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兰霜咬了咬牙,这才吞吞吐吐的说道:“她们说小姐,是……是……精魅,吃人的那种。”听到这话,瑶娘捂着嘴咯咯的笑了起来,“真是有趣呢。”
兰霜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瑶娘弯下腰,抬起她的下巴,强行让兰霜露出自己的脸。她仔细的打量一番道:“你想知道她们在哪儿吗?”兰霜直觉不对,又不知该如何说,只能摇头。
“她们呀,都死啦!”瑶娘轻声在兰霜的耳边说道。兰霜眼里的瞳孔一下紧缩了起来,呼吸便的急促。看着这番模样的兰霜,瑶娘又轻笑了起来:“逗你呢。还当真了。”
凌大 奶奶发现,瑶娘身边的人都不见了。
没有人敢再去瑶娘身边服侍,她的妹妹舒淑说要去陪伴瑶娘,却被凌大 奶奶拦住了。瑶娘毫不在意,她还跟往常一样,坐在桌前看书。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会画画,有时会弹琴,看起来无比惬意。
凌大 奶奶觉得怪异,在瑶娘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瑶娘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让凌大 奶奶很是恼火。于是她决定亲自去查探。
子时,阁楼的烛光还亮着,凌大 奶奶悄悄走来,上梯时深怕发出了声音。于是放缓了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
她先侧耳听了听,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又透过窗户纸,看到瑶娘在一本正经的画着什么。她屏住呼吸,努力想看清她到底在画什么。
但是很可惜,她什么也看不见。
瑶娘哼着歌,看起来心情很好。等画了一阵后,她自言自语道:“祈天,可登极乐。墨香你看,小姐亲自送你登极乐之地,是不是该感谢你家小姐。”说着她又拿起手中的东西在面前抖了抖。
那是什么?凌大 奶奶睁大眼睛仔细看着。瑶娘画的是一只仙鹤,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抖了抖,又将它放在一旁,拿笔画起了下一张,寥寥几笔又是一只飞天仙鹤。瑶娘又说道:“绣仙鹤,披于身,拜月行,以升天。你看,豆蔻你身上的仙鹤是不是在飞天呀?还有兰霜,你身上画什么好呢?”
凌大 奶奶的心砰砰直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深怕自己的心会从嗓子眼儿里掉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竟然在做这样的事。
她曾听说,有一女冠姑射之姿,闭关修行数年却一直不得其法,后阅典籍,得以启发。世人知仙鹤为道门中人所用,称“羽化登天”,而羽衣便是神仙道士衣,用仙鹤羽毛做成,层层叠叠。那女冠寻觅不得仙鹤,又以为女子身上光洁白皙,又带有神之气。
故而常常诱骗那些肌肤柔嫩的女子,用小刀划开头顶,再用姹女从头顶灌入。女子的皮就能完整的剥落。将皮剥落后,再绣上精美的仙鹤图案。层层叠叠的人皮披在身上,对月而拜,便可升天成仙。
她见瑶娘已然完成,也不敢呆在门口,更不敢去质问瑶娘为何这么做。只能又悄悄下了阁楼,到了旁边低矮小屋里躲了起来。
透过门缝,在圆月的映照下,瑶娘拿着三张画好的人皮,走到小院中。她将三张人皮披在身上,对着月亮朝拜。口中念念有词:
圣人台上观,天体依序运。
灵魂长凝聚,精魄无丧倾。
苍天令我通,感念气化身。
金光乘风临,覆我照五生。
今日去旧衣,披于神气新。
听说凤阳凌家的长女瑶娘得了重病去世了。想要求娶她的人家无不惋惜。凌显捐官后,开始筹划起了次女舒淑的婚事。至于长女瑶娘,他则是闭口不言,众人皆以为他是伤心过度。随着时间的流逝,众人也渐渐忘却那个名满凤阳的凌家长女。
那晚,凌大 奶奶亲眼见证了瑶娘所做的一切。但很可惜,瑶娘并没有成功。她到最后疯魔了一般,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成功?我明明是按照书上写的来的。”
凌大 奶奶怒急攻心,吐了一口鲜血,晕了过去。等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瑶娘已经彻底疯了。她抱着瑶娘哭道:“儿啊,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啊!你怎就相信那骗人的鬼话,什么成仙,什么人皮羽衣,都是假的!”
自从瑶娘疯了以后,凌大 奶奶的身子骨就不太好了,她躺在床上修养了足足大半个月。到后来闭门不出。
凌显得知这件事后,对着疯癫的瑶娘,给了她一巴掌。“真是个畜生!”再后来,凤阳城里便有了凌家长女重病去世的消息。
凌家次女舒淑,端庄秀美,爱护姊妹。瑶娘被关起来时,她曾去探望过瑶娘,瑶娘抱着那三张发烂发臭的人皮,死也不撒手。舒淑道:“姐姐,畅师的故事好看吗?妹妹写的呢。虽然妹妹也不知真假,不过没想到姐姐当真了。”
没有人在意那被剥皮后的三人究竟在哪里,就和那人皮一样,发烂发臭了都还被瑶娘抓在手里。
第二年的初春,凌家次女与葛家定下了婚期。
舒淑住进了姐姐曾住过的阁楼,待字闺中,及笄便出嫁。这天夜里,舒淑拿着蜡烛独自一人走进了阁楼下的那个暗门,那里曾是两姊妹的小秘密,如今也是。
蜡烛昏暗的光线照在里面,是三具早已枯烂的白骨。“姐姐的归宿,在这里。”舒淑自言自语道。
“和我们一起,对吗?”
她听到了三个不同的声音。墨香那尖细的声音,豆蔻温柔的声音,还有兰霜嘶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