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和苔藓的味道混着一丝寒意,飘荡在松木林中。
清晨浓雾渐散,碎石乱木中显露出腐烂和恶臭的躯体。
数十条雁栖门弟子的尸首零散在周围,一场夜袭算作上天的恩赐,让不少人直接在睡梦中死去。
而惊醒的人挣扎过,反抗过,但也死得更痛苦一些,这两者到底谁更幸运?
一道还未凝固的血液延伸出林,直至浅溪。
顾风疾躺在一条白色乳溪旁,小腹上一条渗人的裂口豁开,一截肠子卡在伤口处,还冒着热气。
他已是奄奄一息。
直到脚步声临近耳边,他才知觉。
若非顾风疾还留有一丝理智,他一定认为眼前这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夏若冕强按下手套里蠢蠢欲动的指头,面露笑容的看着顾风疾。
“你们是被素风堂的人袭击的?”
“你...你...是谁。”
“宁素风可在袭击的人群中?”
“帮...帮我一个...忙。”
夏若冕的嘴角绽得更开了。
“看来你不喜欢回答别人的问题。”
顾风疾的意识逐渐游离,他奉命赶往扶风,谁料就在雁栖近郊的大道上就中了素风堂的埋伏。眼下他只想拜托这人能够去西苍城给许骞云报个信,可他若知道这人的身份,一定想立马咽气死去。
“兄台,帮,帮,我传个信,给许...许大哥...他在西,西苍城。”
“你指的是许骞云?我倒是经常听到他的名号。”夏若冕又不自觉跟他聊起来了,跟将死之人说话,是他特别的嗜好,只不过眼前这人的死亡并不是他带来的。
“对,他一定会,一定会厚报阁下。”顾风疾忍着彻骨的疼痛,满心希望此人能够应允下来,这样也算对得起他与许骞云多年的情谊。
可对于夏若冕来说,他对这些事丝毫不关心,哪怕他知道这人是雁栖门许骞云的下属,而双方现在正斗得你死我活。就算自己不动手,眼前这人的血也快流干了,而将死之人根本不怕受人威胁,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的手好冷,日前跟人动了手,便一直这样,我帮你的忙,你也帮我一个忙,好么。”夏若冕将鹿皮手套摘下,露出一双白皙枯槁的手掌,这双手仿佛如坠冰窖之中,不停地抖动。
“告诉许...红山帮在雁栖山附近有埋伏...”顾风疾说完,视线转向那条溪流,不知他有没有意识到夏若冕会做什么。
夏若冕点了点头,答道:“好,我若遇见,定然会告诉他。”
他轻轻地将顾风疾捂住小腹的手挪开,炽热的鲜血瞬时涌出。夏若冕牙关打颤,早已忍耐不住,双手直直插入顾风疾肚腹之中,仿佛一条冻僵的鱼被放入热锅之中。
顾风疾嗓子眼冒出最后一丝声响,他已经没有力气惨叫,可那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会伴随他,直到慢慢死去。
夏若冕享受之情溢于言表,整个身子也暖和起来。
落叶在脚下咯吱作响,来者似乎没有想隐蔽踪迹。
夏若冕将一双血手抽出那具没了生气的躯壳。
循声看去。
一名少年腰间佩刀,盛气迫人。
来人似乎已经做好动手的准备,他脱去灰袍,立立整整地叠在脚边,一身黑色劲装疾服勾勒出健硕身形,来人不慌不忙的将袖口翻边卷至小臂,四目交接,他正已极其厌恶的目光盯着活死人夏若冕。
“你想杀我?”夏若冕笑着问。
男子点了点头,“你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伤了一个不该伤的人。”
夏若冕站起身来,猛烈的咳嗽让他格外清醒。
“咳咳咳,你是韩轲。”夏若冕猜到了。
“阁下连个将死之人都不肯放过,未免太过残忍。”韩轲盯着那副早就没了生气的躯体。
“噢,但现在你马上也是个将死之人了。”夏若冕又笑了起来。“所以我该怎么对你呢?”
“那得看红山当家的本事了。”韩轲解下腰间结带,将单刀握在手中。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夏若冕没想到对方会找上自己,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幸运让他欣喜无比。
“阁下独自一人当然难寻,所以我自然得先找宁堂主的踪迹。”韩轲摊了摊手,他比夏若冕显得更轻松。
而夏若冕听到韩轲报出宁素风的名字,心神顿时紧张起来,眼神凶光尽显。
“你很聪明,除了情报收集准确,还善于捕捉人心。”夏若冕的嗓音变得浑浊低沉。
“谬赞了,此番我往来扶风和雁栖,确实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阁下。”韩轲将手摸向刀柄,整个人气息也为之一变。
“想必,咳咳咳,想必你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一个人就来找我。”
溪边薄雾已然消散,周围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水面上波纹又起,如同嬉戏的小孩追逐打闹,不远处鸟鸣啼叫之声起伏,又有一个人到了。
夏若冕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人,可依旧难以掩饰心中的好奇。
木槿黑漆长剑,瘦弱的身躯。
“你的伤可还没好。”夏若冕语气中带着几分真挚的关切。
孙观舒展一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就你们两个人,恐怕还是不够。”
“可这位孙兄,觉得够了。”韩轲摊了摊手,无奈道。
孙观在旁并不答话,整个人如同满弓之弦,杀气收敛,手已触碰到剑柄。
几乎同一时间,刀剑齐齐出鞘。
两道冷锋直对夏若冕,他心中有些欢喜,想到在这里结果韩轲之后,带着他的人头就可以去找宁素风复命了。
莫非真是老天优待于他。
孙观剑身一翘,冷芒如飞雨迭至而来。
夏若冕料定会是由孙观主攻,当即沉着应对。二次交手,他多少对孙观的剑法有些了解,无巧无拙,颇有大道至简的味道。
可内功根基浅薄,是他过于明显的短处。
夏若冕气运周身,脸上渗出一股黑气,原本惨白的面容看上去更近似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模样。
甚至皮肤上已经显露出枯萎的血管经脉。
气迫剑威,顿时将孙观逼得难以近身,腑脏之内气海翻涌。
刀已至,时机恰当。
夏若冕血掌还未拍中孙观,已被刀身隔开。而同时,孙观的剑又再掠进,如同事先编排演练一般,丝毫没有犹疑,似乎笃定韩轲的刀一定会护住自己。
跟上次在湖畔的决斗不同,当时韩凝和孙观彼此不通武道路数,是以只能搏命急攻,相互随机应变。
而此番,韩轲与孙观两人却是攻守有序,互为依靠。
夏若冕当下立知,二人已细细研究过自己的武功。
洞若观火的剑尖总是能紧跟周身要害,如同伺机而动的猛禽蛰伏林间,不仅牵动夏若冕的身形,也同样令他分神。
而韩轲的刀势沉稳霸道,开合有度,皆能纳掌气而守,难窥破绽。
彼此来回已过了二十余招。
夏若冕竟然感到些许压力,鬼魅的身形开始迟疑,刁毒的掌法变得凝滞。
而韩轲孙观二人,沉着冷漠,竟然呼吸都节奏井然。
他若知晓两人认识不久,便会更加惊讶。这般配合无间,非得要有长年共同练习才能有如此效果。
韩轲暗叫一声:“三伏连天阙”。
韩轲刀行错落间,又添劲力,落叶碎石翻舞而起,如同一张利网笼罩。
而“网孔”缝隙间寒光点点,正是孙观的冷剑。
夏若冕扭身一瞬间,露出了破绽,一抹衣袍连带着暗红血液飘在空中,手臂已然受伤,剑痕过处皮肉翻飞。
这刺痛之感,反倒让夏若冕更为清醒透彻。
他逐渐加快身形,利用轻功之长,将对招身位距离越拉越远。以退为进之下,他已观得些端倪。
韩轲孙观二人之所以配合紧密的关键,在于孙观的剑招。
他的剑法无招式可言,只是最为简单的击刺挑洗、抽带提点,并不需要韩轲去掌握熟知他的剑路。
况且孙观主攻之下,毫不闪躲格挡,是以剑招更是简化,就算是孤风、澜江派的高手见到了,也会惊诧,虽然离无招之境还相去甚远,但剑法的繁琐已经消去殆尽,只剩下杀人之招。
相反,韩轲的刀法用得更加繁复,往往招式还未使完,就已变招再进,连绵换招的空隙便是孙观出剑的最好时机。
若非夏若冕利用身法拉扯,极大的延缓了两人行进的脚步,这一关隘还真难看得出来。
“你的小妹呢?”
夏若冕此时心中有了几分把握,阴鸷的语气意在扰乱韩轲心神。
“她的模样算不上绝美,但也有过人之处,如果我在她的脸蛋上画些妆扮,定然更美,只不过会有些疼......”
韩轲如此用招,气力消耗极快,加上脚下总是慢了夏若冕几步,更需提气补足,内力难以久持。
孙观与韩轲贴得甚近,已听出韩轲呼吸换气有些勉强。当即快剑急攻,不再等他招式转换空隙。
可这样一来,虽然攻势更盛,但刀剑配合明显有了互相掣肘之感。
夏若冕冷哼一声,改退闪为前倾,掌撄刀势,指粘剑威,关节变化错位,正是苦相神功中的“病苦相”能为。
整个病态身躯仿若无骨之人,一些常理之中无法进攻的角度方位,也可随心所欲的突施冷箭,让人难以防范。
捕捉到刀剑合并的空档,夏若冕手臂旋转,自下而上,姿势诡异至极。
韩轲来不及替孙观守御,高叫一声“小心。”
可毕竟迟了一步,那指尖直戳孙观右眼,去势极快。
孙观大叫一声,连退数步,颤抖的手捂住自己右眼,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将整个手臂都已染红。
韩轲心乱刀不乱,唯恐夏若冕抢步再攻,使出攻敌不得不救之法,刀势急转,变守为攻。
一套“倾落九转”招招似巧,刀刀藏拙,目不暇接的刀雨铺天盖地而来。
夏若冕有所防备,也已看准韩轲脚下乏力,当即曲腿膝击,整个人身形一低,正正击中韩轲小腿胫骨。
韩轲疼痛难忍,退却几步,单膝跪地,额头上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