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幸运的,但不包括自己。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不幸的,自己却是最显眼的那个。
路小川不幸,流落街头,但他有师父‘塞北狂刀’照顾,练成了绝世刀法。樊瑾不幸,早早便没了娘亲,但有樊义、樊忠及铁剑门一干人对他不离不弃。太湖水寨不幸,被血衣楼一举荡平,但兄弟齐心,可同生共死。他们都不幸,但也都还幸运。
唯有自己是真正的不幸,冷凌秋一路想着,自己有师父,却不能练习武功,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仇人天高海阔,而无能为力。
自己有天真烂漫的师妹聂玲儿,却不能朝夕相对。我走的路,为何比别人都要艰难?空有一身医术又有何用?
冷凌秋自北望山下来,一路神思不属,他见到了吴士奇夺命连环的剑法,见到了萧千绝纵横天下的掌力,见到了莫凌寒化气为盾的内功。
而自己却只会一套‘五禽拳’一套‘龙骧八步’,连成不空传授的‘御风行’更是一丝也发挥不出来,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渴望学到武功,不想称霸江湖,不想震烁古今,只想复仇,只想让姬水瑶,萧千绝到父母坟前磕头认错。
但这事该有多难,他不敢想,他只想着这次一定要找到杨大人,让他说出这《农耕伐渔图》中的所藏秘辛。
只是他不知此时的北望山下,萧千绝和姬水瑶相对而立,萧一凡在旁持剑相顾,几人剑拔弩张,就连空气也似乎被凝固了。
姬水瑶不动如山,冷眼瞧了瞧蠢蠢欲动的萧一凡:“你若是对你的剑有相当的自信,大可以来试试。”
萧一凡原本对自己的剑法大有自信,只是那夜和路小川对抗之后,才知这世上人才济济,连一个毛头小子也能拦住自己,顿时对剑法的自信打了个大折扣,今日见姬水瑶冷眼环顾,一幅蔑视之意,无形中压力使得他这剑硬是久久拔不出来。
萧千绝苦笑一声:“水瑶妹子,这不像你啊?你这般阻扰,帮那小子,难道仅仅因为他是冷泫之子?”
姬水瑶哼了一声:“你要找惠帝也罢,你要那农耕伐渔图也罢,都由得你,我绝不拦着,但若是要打他主意,对他不利,那就别怪我百花宫无情。”
萧千绝摇头道:“可是巧就巧在,那线索都在他身上,你这般做,不是让我为难么?”
“若是为难,你大可再去铁剑门找莫老头,那幅图铁剑门也有人看过,你为何偏偏揪着这小子不放?昔日受你蛊惑,我已悔恨至今,今日嘛,我想跟着我的心走。”
萧千绝叹息一声:“当初情非得已,水瑶妹子,是我对不起你。”
他见姬水瑶心意已绝,自己若再坚持,只怕又是一番好斗,不由对萧一凡使个眼色,道:“老二,我们走吧。”说完领着血衣楼众人,向东而去。
待走得远了,才轻声对萧一凡道:“老三那边,可追得上?”
萧一凡摇头道:“不知。”
冷凌秋下山之后便一路向南,白羽迅捷驰骋,也不知跑了多远。秋风渐起,已觉丝丝凉意。一摸马背,才发现白羽已浑身是汗,眼见前方一丛树林,便翻身下马,喂些清水,吃些草料。
这白羽自太湖起便一直跟随他,一人一马已渐有灵犀。冷凌秋每次抚摸白羽脖子,它便埋头顺颈,一脸温顺。
冷凌秋自言自语道:“羽兄弟啊,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等我报了父仇,日后定当带你去广漠草原,走上一遭。让你随便吃,随便跑,你这么神骏,想必定是马中公子,不知有多少温柔良马愿与你结伴而行呢。”
白羽好似听懂他所说,顿时仰天嘶鸣,冷凌秋呵呵一笑,正要轻抚于它,却见白羽嘶鸣不停,心道:今儿个你是怎么了?那知白羽边叫边用嘴拉他袖子,好似叫他快走。
冷凌秋正不明其意,只听的不远处传来呼喝声:“别让那小子跑了,一定要拿下他。”
忙回身一看,却见那‘铁手鹰王’萧铁手正领着一群人马往这边赶来。来势汹汹,其快无比。转眼便至眼前,冷凌秋心道不好,连忙收好水袋,上马便逃。
只听萧铁手叫道:“忒那小子,往日叫你走脱两次,今日看你还能逃过老夫手心。”说完当空跃起,五指便往冷凌秋头顶抓落。
冷凌秋只觉背后风声突起,避无可避,心道:这下完了,到底被他抓住。便在此时,只听白羽一声长嘶,往前一跃,后腿高高踢起。不偏不倚,正好往萧铁手胸口踢去。
萧铁手身在半空,那知这马会腾空后踢,骂道:“好个畜生,且给你点厉害瞧瞧。”变爪为掌,一掌便往白羽后臀拍落,他虽是凌空变掌,劲道不大,却也把白羽拍得一声痛鸣。
眼见萧铁手被白羽一阻,缓下身形,冷凌秋赶紧一提缰绳,白羽如风似电,往前急窜。萧铁手见他要走,怎能放过,身形再起,如雄鹰展翅,疾驰而来。
白羽已通人性,刚才被他一掌拍的刺痛,怎愿意再挨一掌,眼见萧铁手追来,本能驱使之下,放开四蹄便狂奔而去。
萧铁手轻功虽佳,但终究抵不过成不空的‘御风行’,再加上白羽神骏非凡,岂是寻常马匹所比得。一人一马,一奔一逃,起初相距不过三尺,追得一里之遥,距离便越拉越开。
萧铁手眼见终抵不过白羽迅捷。只得停足骂道:“今日算你小子走运,终有一日,我要将你拿住,到时有你好看。”
他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一抓便往身旁树干抓落,可怜那树在他一抓之下,顿时少了半边树干。
冷凌秋早已嚇出一身冷汗,又跑出十来里地,眼见萧铁手再也追不上了,才长舒一口气,心道:这萧千绝果然还不死心,自己已逗留两日,他血衣楼都还未走远,说不定在一路之上早已设下埋伏,只等我自投罗网。我这一路上还须加倍小心才是。当下辨明方向,不再走官道,只挑些小路而行。
如此行得两日便至江西吉安府,此时天色不早,冷凌秋便找一小客栈落脚,安顿好白羽,找来纸笔,按心中所记,将那《农耕伐渔图》如数画出。
不过多时,图中山水人物,草木房舍已跃然纸上。他原是书童,对书画一道也甚钟爱,已有不小造诣,这一番凭记忆画来,和真正的《农耕伐渔图》几无区别。
见一切具备,便将墨迹吹干,将画折了,藏于胸口,只待明日一早便出门寻杨府而去。
只是杨士奇辞官返乡,也不知他返回府上没有?晚上店家小二送水之时,便向小二哥打听,那店小二听他要寻杨大人,顿时摇头叹息道:“公子你来晚一步,昨日杨大人已经离世啦,可惜一位好官,就这样走了。”
冷凌秋一听,如五雷轰顶,一把抓住那小二哥,急道:“杨大人离世了?你可休要胡说,他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离世?”
那小二哥被他抓得生疼,连忙挣脱,道:“杨大人乃是个大大的好官,我咒他死做什么,他一生为民,我还巴不得他多活几年,这事已轰动吉安府,今日知州大人还来吊唁过,怎会有假?”
冷凌秋听他说完,如坠冰窟,全身上下都凉得透了,口中喃喃道:“杨大人不在了,我却该怎么办?这天下还有谁能解开这个谜底?”
他心中凄苦,只觉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好不容易有一丝希望,转瞬即灭。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那店小二见他神色有异,只怕再抓着自己,连忙跑开躲得远了。
冷凌秋痛苦不堪,且不说这画中之谜无法解出,便是杨大人生前和父亲乃是好友,对自己照料有加,犹如己出,这次离世而去,已能让他悲痛欲绝。
念及旧情,顿时忍受不住,双眼迷蒙,泪湿衣襟,恨不得蒙头痛哭。浑浑噩噩中,脑中隐现杨士奇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一言一语,都在耳际缠绕,想起杨士奇这次返乡,定是被王振所迫,更是咬牙切齿,心道:这狗贼王振,若不是你苦苦相逼,杨大人也不会就此返乡,这笔帐定要记你头上。
念及于此,心中怒愤难消,用力一拍桌子,只觉体内劲气狂涌,那桌子被他一掌之威,拍得四分五裂。
冷凌秋哀思如潮,怎料自己一掌之下,有如此威力,眼见一地断枝残屑,自己也被唬一大跳。
他不知体内天脉已成体系,虽无法运转如意,但往往无意之中,或大喜大悲之下便会喷涌宣泄而出,还以为自己悲痛难平,用力过猛,才拍碎木桌。
只是现在也无心研究此事,既然杨大人寿终正寝,明日当须前去吊唁,不可负了幼年时收养之恩。
第二日冷凌秋早早便起身前往杨府,老远便看见杨府之上府门大开,白灯白烛,挽联高挂,堂中一具油沙杉木寿棺,堂前之人披麻戴孝,呜咽泣哭之声不绝。
冷凌秋一见此景,鼻头发酸,正要上前叩拜,只见斜刺里行来几人,当先之人头脸方正,面白无须,却是那东厂千户曹少吉,连忙停下脚步,不敢上前。
冷凌秋对这曹少吉印象极深,当日在牢狱之内,便是此人掌刑,将他打的遍体鳞伤。今日再见此人,自然一眼便认出。
只见曹少吉进得府门,回身向跟随之人交代几句,再上前上香。冷凌秋见他折身,只怕被他认出,赶紧掩面低头,只等他上香完毕,再入杨府。
可是左等右等,那曹少吉却不肯走,只在堂前徘徊,眼光不时扫过前来吊唁之人。冷凌秋恨得咬牙切齿,心道:王振这厮,也欺人太甚,杨大人已经过世,居然还派人监视。眼见这杨府不敢再进,却又不愿就此离去,他心中无法可施,无奈之下,只得在街角处对准杨士奇棺木,三拜九叩。
路人见他在街上行跪拜之礼,皆纷纷侧目相望,冷凌秋跪拜完毕,见周围已有围观之人,只怕惊动东厂耳目,连忙起身隐入人群。
回到客栈,只觉心中郁气难平,杨士奇当年冒死将自己收入杨府,今日他辞世而去,自己想去灵堂上柱香也无法办到,顿时对曹少吉恨之入骨。
当年父母离世之时,杨士奇也不允许自己前去吊唁,只许自己在府中做一灵位,思恋爹娘之时,便去上香祭拜。那时年幼还不明杨大人用心,现在想来,却是怕被人知晓自己是冷泫之子,故不让抛头露面。
谁知今日自己想去祭拜杨大人,也是不能。真是世事无常,这莫非便是天意弄人么?老天故意与我作对,那我偏要逆天而行。反正血衣楼已知我身份,也不用在故意遮掩,这便去父母坟前为二老上一炷香,以尽孝道。
一念至此,想起爹娘坟墓离此地也不甚远,便提上香烛纸钱,出屋牵了白羽,提鞍上马,往爹娘坟前而去。
他多年未回吉安,已有些恍惚,好在此地变化不大,凭着儿时记忆,不过多时便找到父母坟墓。
原本以为爹娘之墓无人看管,早已杂草丛生,哪知一近坟前,却发现墓前干干净净,香座之上尚有香灰残烛,碑上更是纤尘不染,便如新坟一般。
心中诧异,只道找岔了地方,眼见墓碑上所写‘冷泫、凌素’之名,方知并未走错。心道:这墓前如此整洁,莫非还有人看护?那余下香烛,好似近日才上,难到还有爹娘生前好友前来祭拜么?
他苦思无果,见天色大亮,也不再想,便在坟前摆上一对白烛,焚香一注,为父母烧些纸钱。眼见坟前青烟缭绕,想起爹娘生前容颜,犹如昨日。而自己明知他们为人所害,却无能为力。
这次杨士奇辞世,连解开《农耕伐渔图》最后的希望也断了,自己功力低微,复仇更是遥遥无望,想到此处,冷凌秋再也忍受不住,伏在坟前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