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忘怀从外赶回,他并未在路上刻意打听停留,可也能清楚感知到,西苍西面一带连番厮杀,多个驿站商户以及青砖大道上都弥散着烟雾,尸首虽已收敛,但血迹难消,恨意未散。
红山与雁栖的战斗已经愈演愈烈。
最近整个雁栖以南,红山以东,都不太平。
他寻回失酒后,跟柳林酒庄的丁六两谈定了生意,数月以后,西街会有一家新的酒楼建牙开府,算作丁六两的报恩。与朝玉翠一样,这同样是朝夕门未来的产业以及收集情报人才的地方。
谢百里的手下已快马加鞭把红山高手闯入朝玉翠一事知会了他。
否则按既定计划,他非得要入冬后才会回来,除此之外朝玉翠中似乎还有令他牵挂的人。
转过东街市集,步入后院。
守门人见到邱忘怀回来,似乎也有些吃惊,但不敢多问。
他奉命看守朝玉翠,除了韩轲兄妹,不受他人调遣,不与旁人说话。他潜伏于暗处,昼伏夜出,连朝玉翠的伙计们都不知自己身边随时有一对窥探的眼,难得有人看到他的身影,是他在后院柴房边上喂食鸽子。
守门人将那名病态男子的武功招数以及身形都描述了一番。
邱忘怀的见识与阅历并非韩轲能比,趁着谢百里也在场,他思索片刻后,便道出了此人来历。
“三十年前,红山大当家傅赭当时刚刚接过父亲的衣钵,坐了头把交椅,便将一干旧臣老人全部剔除。往后十余年,除了他这位大当家外,没有其他任何当家在位。”
“而后一干青年才俊出头,陆续替他管理帮中事务,其中最为得力的是隗赤烨与秦如血。而其中有一人甚少露面,叫夏若冕。听说此人患有先天恶疾,貌如活死人一般。”
听到这里,谢百里心中的疑惑也解开了,不管是近日阵亡的叶似阳,还是秦如血和隗赤烨,他们的名字中都与“红色”有莫大关联。
总不能说因为红山帮当家的规矩是都必须名字中带“红”吧。
因此这些人定然都是他一手栽培的人,就连名字都自成一派。
唯有这个夏若冕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邱忘怀接着说道:“我与师弟很久之前跟傅赭交过手,他的武功怪异寻常,并且当时年纪不大,却似乎有顽疾缠身。”
谢百里皱眉沉思,他知道邱忘怀说话绝不啰嗦,他先提夏若冕再说到傅赭,两人都有重疾在身,必然有所关联。
而那个守门人却当先说出口了:“难道是苦相神功?”
谢百里不免多看了几眼守门人,他还只道此人仅仅是个厉害打手,没想到见识也如此广博。
“佛曰人生八苦,炽燃众生群相。那看来傅赭和夏若冕练的,是八苦中的病苦相了。”谢百里补充道。
“这门武功怪异高深,就算傅赭能练,那个夏若冕年纪轻轻也绝无可能,可听你描述他的神态内息,又确实有几分相像。”邱忘怀对着守门人讲道。
“因此,我断定这病苦相非是得寻一名有先天恶疾的婴孩,抚养长大,一边疾病伴生,一边勤加练习,这才有成。”邱忘怀也不免生出半分怜惜之意,武功与病痛交割纠结,终成半死不活之状。
当年一个半大孩童,身染重病幸而未死,却非要练这门古怪功法,一身伤痛在所难免。
“那...那夏若冕是否练成了。”谢百里突然有些惊恐地望着守门人,需知那韩轲兄妹已经出发去找寻此人下落。
守门人呆滞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让人看了不明所以。
邱忘怀解释道:“听闻此功法施展之时,病痛彻骨,不可言喻,就怕他已然大成,只不过当日还未完全施展出来。”
“这...这下如何是好,韩轲他们已经......”谢百里倒吸一口凉气。
谢掌柜心里想到:看来此人上次还未被逼到绝境,那种剜心之痛太过难忍,以常理来看,非得要生死攸关之时,才会使出。
“不知道那个叫傅赭的人,现下是什么情形。”守门人与韩家兄妹并无太过瓜葛,只是因为遵守自己对邱忘怀的誓约才留守在朝玉翠,他才不管这两人死活,只是顺势想到了傅赭闭关多年一事,好奇有感而发。
邱忘怀摇头冷笑道:“红山帮如今看似跟雁栖门相斗身处下风,但他们有最棘手的一步棋还未走出。如果裴横江还活着,还可以有人应付,现在嘛,整个雁栖门根本无一人可以匹配得上傅赭的武功。”
谢百里五指弯曲,朝缝里吹了一口气,说道:“就怕雁栖门已经忘了对方还有这个后招。”
言罢谢百里看向邱忘怀,好奇他会如何行动,是否会去相助韩轲。
而邱忘怀神情舒展,微微欠了欠身,问道:“那个小妹子近来练功可还用心?平日里可有妨碍谢掌柜?”
谢百里知他问的是邱枫,便简略作答了。
邱枫当然乖巧刻苦,只是谢百里不是个会大肆夸赞旁人的脾性,仅仅轻描淡写的讲她还算听话。
邱忘怀并未再有嘱咐,叫两人各自照常,退下歇息。
谢百里心中有些纳闷,难道邱忘怀如此放心韩家兄妹,江湖人常说隗赤烨是红山中仅此于傅赭的存在,但这时想来,多半是大多人并不知晓夏若冕的真正实力。
谢百里心里自嘲几声:又关老子什么事,我只管店里生意就好。
他虽如此想法,但数月来与韩凝交谈接触,倒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特别,死了却是可惜。
当夜,邱枫一人在后院练功,满头淋漓的汗水挥洒在地,双臂沉重如铁,虎口处鲜血迸流。
又走了几趟刀后,小女孩眼角泪珠卷着汗水一同而下,她紧咬牙关,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呼着气。
一道伟岸身影站在自己眼前,邱枫不用抬头,便知道是邱忘怀来了。
邱枫很想抱上去,但又知道邱忘怀的脾气,只是呆呆地望向他,一副委屈却坚韧的表情。
邱忘怀喉结上上下下,故作生气,说道:“你是平日就如此卖力,还是知道老夫回来才这般做作。”
邱枫忍痛站起,娇气道:“凝姐姐教我,光练不演傻把式。”
“哈哈。”邱忘怀倒是被她逗得一笑,他虽然一代宗师,脾气执拗古怪,也绝非什么刻薄死板的教书先生。
见得邱忘怀笑了,邱枫大胆上前几步,贴得近了,微微靠在邱忘怀身上。
“师傅您可回来了。”
邱忘怀摸了摸小枫的头,拉了拉她的小耳朵。
“看你如此‘卖力’的份上,随师傅上街走走。”
邱枫似乎有些舍不得,看了看手里的木刀,犹豫起来。
“别装了,怎么跟你那个没出息的大姐学了这些伎俩。”邱忘怀板着脸,转身便走。
邱枫偷偷一笑,连忙将刀胡乱摔在一旁,跟着邱忘怀一起走出后院。
东街的傍晚远不及西街那般繁华热闹,反倒有些闲适安逸的氛围。
民坊间张罗着不少小吃糕点,虽不名贵,但依旧飘香四溢。邱枫还是第一次跟师傅出门,哪怕只是离府苑不远的巷子。
这里白天本是一座肉贩市场,晚上撤摊之后,倒成了附近小孩玩闹的所在。
邱忘怀在茶寮惯例找了个靠门位置坐下,热上一壶毛尖。
邱枫还小些的时候,经常也与银安城邻里的小孩玩耍,不多时他就跟几名年岁相仿的孩童混熟嬉闹起来。
他们大多都是旁里绳匠、面食师傅、挑夫的孩子,说得最多的是哪里的老鼠好抓,哪里的沟渠里鱼儿在游,哪家包子铺的老板眼神最不好,方便他们小偷小摸。
互相打闹半晌,孩子们都被一个落魄戏子吸引。
他唱腔并不高明,总还是能应付这些七八岁的孩子,戏子不奢求从孩子身上博得个三瓜两枣,只当是闲暇过过嘴瘾。
戏子靠在灰石墙边,悠然地哼起了歌谣。
大意是一只猫儿偷了个黄花闺女的内衫,叼给了邻里落榜的一位书生的故事。
这些墙头马上的情爱词曲孩童又如何听得明白,只是觉得这个猫儿好耍,调皮捣蛋,上蹿下跳,还会偷女儿家的衣物,十分有趣。
邱忘怀茶过两盏,看着孩群里邱枫的背影,两节小辫不时地晃动,显然被唱词逗笑得前仆后仰。
女孩手上还缠着细布,是练功受伤后包扎上去的。
她本可以每天都来这里玩耍嬉闹,她父母还在的话,可能会送她去工匠那里学些补帆结网的手艺,又或者跟着个苦瓜脸的邻里大姨学点刺绣女工。
可如今,她却要学杀人的本事。
邱忘怀突然有些气恼,心里隐藏的秘密又再次作祟,这般孩童天真的笑声反倒觉得刺耳。
恍惚间他看见邱枫回过头来看向自己,但长相模样却是另一副面孔,一副自己根本不敢细看的面容。
邱忘怀定了定神,才发觉只是臆想的画面,可自己的拳头已然绷紧。
他扔下一些碎银,起身走进巷里。
“不过是个碧青帮,我又何必让小枫在他们眼皮底下生活。”邱忘怀心中恨道,想起当日对田冬年的承诺。
但目前朝夕门化茧成蝶尚需时日,他需要田冬年,韩轲更需要。
他这一生破解过无数悬案,身上已经担负了足够多的秘密,并不在乎多这一条。也许多年以后邱枫会知道自己的父母仅仅是邱忘怀和田冬年定下合作的筹码,两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她能活下来,只是为了表面上能够掣肘田冬年。
她会恨自己么?邱忘怀想到。就算会,那时候大概他已经离世了。
邱忘怀走了几步,正出神思索,忽觉一只小手搭上了自己粗糙的手掌。
邱忘怀侧脸看去,邱枫浅笑盈盈的跟在自己身后,脸上笑容还未褪去,这须臾片刻的时光似乎就让她心满意足了。
“师傅,我要回去练功。”
“你可以再待一会,没什么关系。”
邱枫有些不舍地回头,但再次看向邱忘怀时,脸上又多了一层坚定。“我,我跟他们不一样。”
邱忘怀把心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师徒二人默默走在巷子里,身后还传来那帮孩童的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