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莲塔上的谈话之后,云棠已经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整整半个月了,大长老霁风站在她的闺房外,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手里的拂尘拿反了竟也不知。
“云棠,乖孙女,这都多少天了,怎么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这么久?难道受谁的欺负了?不怕,你告诉爷爷,爷爷帮你出气。”
“没有,爷爷走开。”
真是个倔丫头,霁风连连摇头,“那总得出来把饭吃了吧?”
“不吃。”
“不吃饿坏了身体怎么办?现在是身体发育的时候,你要是饿瘦了,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了自己的孙女呢,况且瘦巴巴的样子多难看呀。”
“爷爷才不懂我的事情呢。”
听到云棠这样说,霁风心里多少有点儿谱了,“我毕竟也年轻过啊,虽然现在胡子花白了,但是脑子可不糊涂。”
“咣当。”
老头耳朵灵敏地听到里面的锁闩被打开的声音,立即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点灯,皆是冥暗的黑影一层层的堆叠着,很难看清楚四周,好似眼膜上被涂了一层胶水,但也多少能辨认出方向。
霁风找到玉蜡并点燃,烛火摇曳着,好似一个须格外爱怜的婴儿,必要如瓷器一般举着。老头端着步子走到床榻边,将蜡烛放到床头的木桌上。
“棠儿,”他伸手在被子前拍了拍,而后云棠好似一直仓鼠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霁风问,“天还没黑呢,怎么就睡了?这可不像你。”
昏黄的烛光照在云棠的脸上,配上那眉宇间的淡淡忧愁,让云棠看上去格外魅惑,一种病态的美感。
“是不是生病了?”
看着老头伸手在自己额头摸了摸,云棠没有做出任何表示,身体藏在红色的棉被下,接着又侧身躺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霁风这句话倒像是说到了云棠的心坎儿上了,老头看到云棠终于有了反应,心里也渐渐松了一口气。
云棠转动着眼睛,对老头说道:“爷爷,我听说在梦里能梦到今生的挚爱。”
“在梦里梦到?那虚无缥缈的梦吗?”霁风一边捋顺着白胡子,一边在心底重复念叨着这句话,“我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如果真能在梦里梦到爱的人,世界上哪还有遗憾的存在?风花雪月的事情我见过不少,命中注定的结果无非只有两个:‘爱而得’或者‘爱不得’。而且最后的结果,可是要两个人一起经过众多曲折的事情才能得到,如果只是做了一场‘春梦’,就算是遇到了今生的挚爱,那么真情岂不变成了笑话?”
云棠知道爷爷将她所说的事情理解错了,却也没有反驳,眼睑又垂了下来,“人们不是说,梦境都是现实的相反面吗?”
“这世间哪里有完全正确的说法,凡事总归有例外的—--我想困扰你的东西并非是与梦境有关吧?”
云棠点了点头,这才靠近霁风,然后趴在他的肩膀上。
“爷爷,你知道[奈何]吗?人死后如果不喝孟婆汤,就要在忘川河中受尽千年的煎熬并与绝望、孤独相伴,真有人--—或者说鬼魂能做到吗?”
霁风惊诧地看了一眼云棠,不知她从何处听来这种传言,更不知这与她的烦恼有何关系,慢慢捋着胡子道:“像我这般活了百年之久的人,也不敢完全否定,因为凡是总有例外,而且这种事情只有冥界的人才知道,世上的生灵可无法随意出入哪里。
人的执念,是一种有着无限大力量的存在,放不下的遗憾、入骨的相思、难以舍弃的回忆,这些东西细细思索,无不坚奇铿锵,带点儿刀兵的味道。”
云棠想起之前在火莲塔上轩阳遥望风雪城时温柔的眼神,内心好似被什么用力拧了一下,“那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先转身离开了,这难道不算情断吗?”
“孩子,”霁风温柔的摸着云棠的头,“你还正在慢慢地成长,这些事情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会真正懂得,若非要我告诉你什么金字真言的话,也许是‘爱情分很多种,因为每个人对爱的定义不同,在这千奇百怪的爱情里,有着最终统一的规则和明智,放手有时并非不爱,转身有时也未必是情断’。”
云棠摇了摇头,“我很难懂。”
老头畅怀地笑了,把手里拿反的拂尘重新拿正,在云棠面前缓缓挥了两下,好似要把她的烦恼给扫除掉般认真而宠爱着。
“不要,太痒了。”云棠从床榻跳到地板上躲避着,然后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茶给霁风送去。
云棠穿着宽长的白色衣裙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青铜镜内映出她略显消瘦的面颊,真丑,她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句。于是拿起口脂塗在嘴巴上面,凉白色的嘴唇起了朱红色的光泽,看起来整张脸有了健康的气色。她取下束着头发的簪子,秀发好似流散开的瀑布,上面繁星闪亮。她拿起桌子上的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好似要把时间在体内的灰尘都刮下来。
“不是快要举行新王的分封仪式了吗?爷爷,你更看好他们两个谁呢?”
“谁都好,只要能让火莲族长久繁荣下去。”
“那你会支持轩阳做新王吗?”
老头缓缓摇了摇头,“只是轩宇比轩阳更适合这个位置。”
“可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度的明文规定--—这对轩宇并不利。”
“咣当~”霁风轻轻扣上了茶盖,而茶水尚是温热。
“无论是谁当新王,作为世长老的孙女,你会是新王夫人的第一人选。”
云棠梳理头发的手突然僵住,鸾镜中映出她偏黄的面容,却面无表情,好似被下了蛊。是这样吗?这一刻,云棠心里开始感到惧怕,她从来就无法去想象,当这件事真正涌现到自己面前时该如何面对。
回想着如今的火王和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自己有目共睹,爱情这种东西真真切切地存在他们之间,因为郎有情、妾有意,才能长相思守这么多年,因为两情相悦才能把日子过好,这点她是知道的,也毫不怀疑。
可自己能做到那样吗?可以拥有吗?云棠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反反复复,欲止还休,但是答案对她来说早已不言而喻。她喜欢的那个人并不想当君王,而且她喜欢的人早已心有所属----一个比她早相识了千年之久的人,自己又该拿什么来赌呢?而轩宇,尽管两兄弟的长相颇为相似,可是那怎么能较之而相提并论?!
轩阳脸上的那块梅花胎印独一无二,世上再不会找出一摸一样的来。
可是云棠,轩阳说过的那些话,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看似很玄妙的梦,历史是可以改变的,感情也会因为时间的漫长而渐渐枯竭;或者他只是一个惊艳着你现在情窦初开时光的人而已,真正与你有缘的人还在未来。
可是现在的云棠哪里会懂这些,正值青春花季的年纪,爱情里的事更是讲究不得,也会将其作为天大地大般的存在。
云棠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看王的意思吧?”
霁风听到她这样说,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平时飞扬跋扈的性子突然变得抑郁寡欢,多愁善感了呢?
“历任君王选取王妃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用俚语说便是先成婚再谈爱,你也知道现在陛下与王后的关系也是很让人羡慕的。”
“幸运的话便可两情相悦,不幸的话就好似两个刺猬,怎么磨合都觉得别扭,而且容易流血受伤。”
这语重心长的话令霁风也汗颜,女儿家的心事难就难在好似猜字谜,以为猜到了,可是越说越觉得不对。
“他们两兄弟中,可有你中意的人?”
半晌的静谧。沉默在烛火上灼烧着,似拨洋葱般一层又一层。
“爷爷,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云棠将梳子放回到鸾镜旁,拿起口脂又在嘴巴上抿了抿,将青丝盘成抛家髻,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又成往日里巧笑嫣然的顽皮样。
霁风坐在床榻边不为所动,思忖着事情,随后伸手将云棠拉到身边坐下来,他慈爱地望着面前这张清秀的脸庞,“你是我霁风唯一的孙女,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你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对于你心里的想法我可是多多少少能猜出些什么的--—你有喜欢的人了,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对不对?”
云棠盯着将要燃尽的烛火发起了痴呆,好似一朵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
“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轩阳那个人不求上进,样样不行,可是很善良,总是慷慨无私地去帮助别人,是那种不计回报甚至不顾后果地行善,真像是普渡别人苦难的菩萨。而且他笑起来真好看,灿若星河,令我着迷。而我呢,总是以欺负他为乐,从小时候到现在为止,因为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我想说的是,我觉得能让我这样对待的人只有他一个。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并不了解他,他喜欢的,他想要的,都是大家施加给他的,那些大家觉得并不重要的东西,他反而倍加珍惜,如同一只守望的鸟,只是翅膀被拴上了沉重的铁链。”
听到云棠越说声音越是沙哑,语气也渐渐哽咽起来,她说的滔滔不绝,时而语句颠倒,神情楚楚,好似雨幕中的莲花。
霁风早已猜出自己的孙女话中提到的人是谁,也明白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更猜出了云棠没有明确说出来的结局。
他起身拉起云棠的手,“走吧,我们吃饭去。”
新王封选大典,正在宫内盛大地举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