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垂首侍立一旁,偶尔偷瞄一眼站在他前面的卫央。这几天少爷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害得他也跟着敛迹不少,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漫不经心的把饵料撒向池中,立马引来一群锦鲤簇拥前来争相竞食。看到这么美丽鲜活的生灵,换了早几日,卫央恐怕早就大呼小叫乐陶陶了。
但此时此刻,他毫无兴致,木偶般重复着撒鱼饵的动作,许久,幽幽的叹了口气。他还在为前几天酒楼一事懊悔,但时至如今,早已无法挽回弥补了。
按理说,卫央应该早已习惯了这种不伤大雅的出丑。别的不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没有大哥的稳重儒雅,也没有二哥的风流潇洒。可道之处也许只有一副好脾气,甚至有时候,温温吞吞的性子也令人厌嫌。
他也想像楚弋一样,满腹经纶风度翩翩。可真实的自己笨拙可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呀。如果自己再聪明机灵一点,是不是可以避免在楚弋面前出丑露乖?
在他心里我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胸无点墨的大草包?是不是耻于与我为伍了?卫央黯然神伤。
卫川在对面的亭榭看见弟弟站在那儿投喂鱼儿,便兴奋的招了招手。谁知那个小子只怔怔的盯着水面,对于他这个大活人恍若未见。好么,连哥都不理了?几天不见,胆子变得恁地大!卫川一面气呼呼的想,一面蹑足潜踪绕到卫央后头。
果子看见二少爷,刚想出声提点一下小少爷,就被卫川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猫着腰悄无声息的走到卫央后面就是一推,卫央的身体立刻向前倾去,把卫央吓得个魂消魄散。完了,要掉水里了。
谁知一瞬间又被向后拉去,卫央呆若木鸡的站立着,惊魂未定。等回过神来看到面前摇着扇子露出一口白牙的二哥,顿时恼怒不已。
卫川笑嘻嘻的看着弟弟,卫央脸上有着因怒气熏蒸出的红润,秀眉紧锁目露凶光。那凶光就像风中之烛,抖抖索索不堪一击,传递的只是一种心情而不是危险的信号。这个弟弟啊,连理直气壮的发怒也是温和如水令人怜惜的。
笑意满满略带宠溺的脸如一盆冷水泼向卫央的怒火,微弱的火势“哧”的一声灭了,半晌憋出一句,“方才吓死我了,以后别这样了。”
“傻瓜。”卫川收起了折扇轻敲了一下卫央的脑袋,我有分寸,让你掉水里,舍不得呢。谁让你无视我,给点小教训罢了。
卫央瞥了一眼卫川手中的折扇,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又无力的放弃了。弯腰拾起刚掉落的钵盂,掉过头继续盯着水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知怎的,想起了李后主的这句词,不由的抽了抽嘴角。
弟弟一脸悒郁之色,卫川看在眼里着实心疼,“怎么啦?满脸的不开心?遇着什么烦心事了?”卫川收起了折扇,攀着卫央的肩膀柔声问。
“没什么。”卫央垂首低声嘟囔。
“是不是在外遭人欺负了?谁的狗胆那么大?看我揪出来不打得他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卫川说完便撸起袖管怒气冲天的望外走。
“哥,没有的事。”卫央忙忙将其拉住,犹豫片刻,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与朋友饮酒吟诗,闹了个笑话。”
卫川听了暗地里吁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就为这,“唉!芝麻绿豆大点的事,值得你这么垂头丧气?还真是个小孩子。”卫川笑着摸了摸弟弟一头漂亮的墨发。
卫央哀怨的看了哥哥一眼,你怎么会明白呢?本来我也觉着没什么,自己就是笨嘛,可是……可是当着那个人的面,心里就不好受了。
“别愁眉苦脸的了,来,给哥哥笑一个。”卫川扳转过弟弟的脑袋,两只手把他的脸颊扯向两边。卫央龇牙咧嘴,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
卫川被弟弟的滑稽相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慢条斯理的劝慰一番,“人生嘛,就是这样。你笑笑别人,别人笑笑你,并非恶意。在你耿耿于怀之时,别人早将其抛诸脑后了。你不必在意这些,你牵肠挂肚的在别人眼里通常是无足挂齿的。”
“真的?”卫央将信将疑。是啊,料想楚弋也不是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人。亏得他羞愧得大门都不敢出,其实是自作多情吧?
“哥的话你还要怀疑?”卫川佯怒道。
“不敢不敢。”卫央呵呵傻笑。
“噢,对了。刚刚我见翠姨屋里有一大碗鲈鱼羹和两屉樊大厨的小笼包,要不要吃?”卫川虽是询问,手却已牵了卫央往翠姨屋的方向走了。
“真的?鱼是泗水的么?樊大厨的包子我好久没吃了。”卫央立马抖擞了精神。
“听说泉岩桥边上新开了一家馄饨店,味道很不错,改日我带你去尝尝?”卫川笑吟吟的望着弟弟。
“好啊。”卫央想也不想的应道,对于吃的他从未拒绝过。
小满望着伫立在窗前自家公子的身影,眼睛又瞟了一眼书桌上展开的画,那幅画尚未完成一半,估计多半又是废了。
即便是废品,拿到市面上也能卖出上好的价钱。但小满也只是想想,从来不敢行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变成一堆灰烬。
公子作画写字从来都是聚精会神一气呵成的,可最近一段时日,却频频走神。
有时候,字写着写着就神游天外了,姿势仍保持着写字的姿势,但手中的笔却是不动了。有时候,画画着画着就搁笔了,在书桌前一站就是一半天。有时候,书读着读着就弃置一旁了,只是躺在藤椅里,怔怔的盯着窗外。
小满想,大概是因为卫公子的缘故。
小满的猜测没错,卫央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了。
起初,楚弋只是疑惑,是不是又有什么朋友叫他拓碑去了,所以没来?渐渐地,变成了企盼,盼望着路的尽头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后来竟变成了思念,那种感情像雨后山头的雾霭,淡淡的轻轻的,不易察觉却又挥之不去。最后楚弋怒了,一半是想不通自己怎会如此心系于卫央,一半是连日的心绪竟被一个蠢笨之人牵着鼻子走。
“小满,去拿些瓜果来。”
“是。”小满恭敬的答道。
“要井水里的。”楚弋又咬牙恨恨的添上一句。
小满听了脚步为之一顿,似没听懂般抬起头来。井里的瓜果可是公子亲自挑选出来预留给卫公子的,虽说公子挑拣的时候一脸的不耐烦。朋友之情,能让公子这般相待的人可谓寥若晨星。如今不留了,自己要吃,公子的心思越发难以料测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楚弋大声呵斥。
“是。”小满小声的应了一声,转身小跑出去。
雨毫无预警的自天倾盆而下,在狂风护驾下变本加厉的肆虐人间。头顶上的瓦片被雨点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平白扰人清梦。
楚弋侧卧着静听了一会儿雨声,终是爬了起来。披衣下床,走至窗前,推开了半扇窗户。
此时已近子夜,万家灯火俱灭,人迹阒无。
透过潺潺雨帘,只能看到浓墨般黑黢黢的夜色,在大雨的冲刷下带着点水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正如他现在的感情。
楚弋双手抱臂斜靠在窗棂上,下颌微抬,薄薄的双唇紧闭,皱眉蹙额的看着夜空。
方才的瓢泼大雨已变作绵绵密密的细雨,无声无息的像万千蛛丝编织的网,黏黏腻腻,痴缠住了眼眸也痴缠住了心。心尖上有什么荡漾开去,游走于四肢百骸,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
小小厮握着扫帚睁着惺忪睡眼漫不经心的打扫庭院,零落的树叶、残红被他聚拢在一处。太阳冉冉高升,湿淋的地面被初阳晒了一晒,干得差不多了。
门口又出现了那个跨门槛要连蹦带跳的身影。
“公子,卫少爷来了,在前厅候着呢。”小满禀告完,偷偷瞄了眼自家主子。
楚弋净面的手一顿,心脏极快的跳了几跳,“知道了,你先去伺候着,我随后就来。”说话的语气倒还和往常一样,冷清镇定。
小满应了一声便往外走,还没出门口又被叫住了。
“把橱柜里新买的百花糕和蜜饯拿出来,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是。”小满领命而去。
楚弋跨进门厅,映入眼帘的便是卫央拘谨的坐在椅子上捧着糕点小口小口的吃着。抑郁一扫而光,心情颇为舒畅。
卫央见楚弋入来,忙忙放下手中的点心,站起来举举手,高兴的唤了一声,“楚兄。”
楚弋伸手示意他坐下。
两人相对而坐,楚弋一口一口的啜着茶,“怎么这么久不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这个朋友。”
这话说得,有点埋怨又有点思念在其中,待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的水,皆不可收。楚弋不由得懊恼,可喜的是卫央没有发觉。
“有……有些事耽搁了。”卫央垂眉耷眼小小声的答道。
“噢?什么事?”楚弋随口一问,倒把卫央弄得个如坐针毡。总不能说纠结于酒楼一事吧,眼神四处飘忽不定,口齿含混不清,“就是……一些小事。”
楚弋见他如此光景也不再问了。
卫央大大的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茶,缓解一下因紧张而起的干渴。
“噢,对了。楚兄,这个送给你。”卫央从果子手里拿过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放在楚弋面前。
“平白的你又送这些劳什子作甚?”楚弋面上陡现不悦之色,他们之间非得一笔一笔的清算么?
卫央偷觑楚弋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开口,“打从见这东西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它与楚兄十分相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就收下吧。何况你平日对我照拂有加,应该的。若是拒收,我脸上也无光。”
楚弋斜睨他一眼,谁管你脸上有光无光,心上有劲无劲?不过第一句话听在耳里还是颇为受用的。饶是如此,楚弋还是冷眼旁观,也不说收也不说不收,把卫央的心悬吊在半空中,逗弄卫央似乎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大乐趣。
卫央满怀希冀的看着他,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倒是一旁的果子看不下去了,哪曾见过少爷受过这种窝囊气?送个礼物还得像祖宗一样供着劝着哄着,偏偏这样了,收礼的还端着空架子,是求他办事了还是该着他怎的?要受这种没用的气?
“姓楚的,你不要太过分!这礼是我家少爷三进宝华堂特特央来的。收或不收给句痛快话!这样耍人是怎的?少爷敬你畏你爱你,我可不怕你!少爷,我们走,再也不要来了。”果子激动的宣泄完十数日的不满,拉着卫央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卫央奋力一挣,把手抽出来,大声呵斥,“江果,你赶紧向楚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