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俯瞰凉州入门大道的丘陵上,搭起了一方红金镶边的奢华大帐,上好柳木做成的方桌铺好了昂贵丝绸编织的桌布,里面的陈设典雅华贵,摆放更是精心布置,尽是汉家风水礼数。
衮老八穿着得体大方,手脚却不知哪里安放,他从未如此紧张。
多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他的身材早已走形发福,常年蒙汉混搭打扮的长胡汉子今朝却立立正正的更换了汉族男子的服饰,面容也剃刮整洁。
加上他原本高颧骨,褐眼球,黝黑皮肤的外貌,衮老八知道自己的模样一定十分滑稽。
可是为了自己的“亦都甘”(传说的女神),他从心里祈祷,那个人不会在意。
桌上已经放满了丰盛的晚宴,也是中原菜式,衮老八焦急地等待着,衣服内衬已被汗水侵湿。
不多时,远处走来三道人影。
衮老八心中一喜,连忙喝退下人,只身一人站在帐外迎接。
一名身披蓝色兜帽长袍的女子身后跟着两名老人家。
一位是老谷,另一位的年纪看上去倒还要比老谷大几岁,老态龙钟的模样,走起路来是三人中最慢的一个。
“谷~~谷夫人。”衮老八压住自己心中的惶恐与欣喜,弯下腰拱手行礼,也是用的中原礼仪。
那位女子掀下兜帽,露出淡淡笑容,这便已让衮老八呆立在了原地。
女子虽然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容貌极美,风姿绰约,散发的气质无不在昭示着高贵典雅。随着那头长发泄下,转身即逝的笑容,岁月的沉淀丝毫没有取代衮老八记忆中形象。
如同盛夏夜晚的星辰,塞外野性与中原淑仪的结合,草原上的神话仿佛都是为她而铸,河畔中的仙女如同她的孪生姐妹。
谷姓夫人一只脚踏进帐篷,侧脸问道:“衮先生,不一起进来么?”
说完,她也不再多瞧一眼,走进帐内,两位老者也跟了进去。
衮老八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落下几步,帐外只剩自己一人,还自顾一笑缓解窘迫,也跟着进了大帐。
虽说匆忙,衮老八也从谷夫人的表情上看出她对这里的布置还算满意。
她端坐客位,两名老者却不入座,左右站在两边。
衮老八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眼神游离,不敢直视。
“难为你花了这些心思,也怪我,总是不习惯凉州城里的龙蛇混杂。”谷夫人和气道。
“是,是,某家也怕夫人染了,沾染了那些俗气。”衮老八毫不在意谷夫人言语中的“龙蛇混杂”也包括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还跟谷家来往的掮客。”谷夫人语气更加温润,透露出几分感激。
衮老八还未饮酒,脸色却有些微红,他道:“某家相信,谷家迟早会重操旧业,不不,不对,重整,重整声威。”他的汉语虽然纯熟,但要说些文绉词汇,紧张之下难免出错。
他的滑稽并未讨得谷夫人的取笑,这倒让衮老八有些失望,毕竟取笑也是笑。
“我知你总是暗中帮持谷家,为了顾及我的面子,价钱都按通价来算,可办事出人总是会用十二分力。”谷夫人赞许道。
衮老八心中得意,他知道谷家在凉州是大门大户,虽然家道中落依旧是自持高贵,倘若自己明着给些便宜,反倒让人小觑了谷家,到时便会有不少闲言碎语,染了梦中女神的耳朵。
“这眼看要入冬了,皮货生意也好了起来,不知谷夫人这方面还有什么授意。”衮老八挑着些鸡毛蒜皮的生意,只想多说些闲话家常。
“这些事儿你跟老谷商量吧,我今天来见你,却是有大事想求你相助。”谷夫人端起酒杯,敬上衮老八一杯。
衮老八连忙也举起杯来,酒水晃晃荡荡,看得出他受宠若惊,两人相视一饮而尽后,衮老八觉得自己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酒。
“我需要人。”谷夫人薄唇轻咬,强忍着酒味刺鼻,她向来是不饮酒的。
“夫人,某家最大的生意,就是人的生意。”衮老八拍着胸脯,一口酒下肚,又听到个“求”字,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我需要很多人,甚至是,你全部的人。”谷夫人说。
衮老八一时间愣住了,看了眼谷夫人身后的两位老者。
老谷挤出满脸笑容,另一位看上去好似睡着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夫人是何意思?”衮老八自己又倒上一杯酒,喝了下去。
“我要你,最好的手下,最好的佣兵,因为,时候已经到了。”谷夫人淡淡的说。
换言之,她是想“招安”衮老八,这个凉州最大的掮客,最好的佣兵头子,爬到今天的地位,他用了二十年。
而谷夫人的一句话,就要他所有的积蓄与人脉。
而衮老八心中没有丝毫怒气,只有无比的惆怅。
“从今往后,江湖中人当知你是我谷家的人。”谷夫人诚恳的说。
谷家的人?二十年前的衮老八,只是在人群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异族来客,在这个偏远的宁州城混一口温饱。
他跟当时无数的少年一样,只能远远地偷看一眼,谷家的小姐谷月萝,整个凉州无人不晓的美人。
有些人背地里用粗俗言语轻薄她,衮老八为此付出过两颗牙的代价,将那些人揍了个遍。
他的第一笔生意,就是谷家支持的。
他杀的第一个人,也是谷家的敌人。
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与谷家的关系。
因为尽管在凉州,这个多有外族异人杂处的地方,他的出生地位,依旧被谷家看不起。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连谷家都不得不对他礼遇有加的时候,他打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对象。
衮老八从未因此记恨过,反而引以为傲,只因为谷月萝。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佣兵的那年。
武功不济,身负重伤,是谷月萝派人寻医施药,救了他。
每个蒙古少年都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在贝尔加湖湖畔,善心的少女救了一名跟恶狼搏斗的英勇少年,两个人最终结成眷侣。
当自己满身伤痕,散发着恶臭气息,半死不活的躺在床榻上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可惜他不是英勇的少年,而这位“善心”的少女......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关切,就像救了条路边的野狗,隔着门冷冷的瞧上一眼,便走了。
可衮老八记在心里,他要以一个异族少年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让她看正视自己一眼。
算计、背叛、谋财害命,他做了所有可以让自己往上爬的事情。
随着自己的钱财越聚越多,名望越来越大,很多人都忘了,或者不敢提起,他是一名有蒙古血统的外来人,他也终于不用在为此自卑。那段根浅门微,蒹葭倚玉的岁月,早已作古。
可在谷月萝眼里,一切未变,还是那种冰冷的眼神,自己还是仿若一条野狗般低贱,只要适时赏他一根骨头,衮老八就会供她驱使。
就算他听说了谷月萝后来未嫁生子的丑闻,他也从没有轻视过,鄙夷过,一切如昨,整个宁州城内也没人敢说一句闲言碎语。
可那道衮老八心中渴望的目光,她从未给予过。
直到现在,二十年后。
她就这么坐在自己面前,冷冷的一句话,要他二十年来的积淀和血汗,更是尊严。
而她给的回报,是一句:“你是我谷家的人。”
意味着以前,她从未当他是过。
作为一个掮客,一个佣兵头领,任何人都是你的朋友,任何人也都不能是你的朋友,他们要保持一个绝对的中立,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如果有人知道他是某方势力的手下,他的生意就此到头,就此终结。而这也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衮老八笑了起来,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他不断地拍打着桌子,仿佛这口笑,憋了二十年之久。
谷月萝还是面无表情,毫不在意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如此狂放无礼。
老谷和那名老者同样。
衮老八从他们的眼中,感受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熟悉味道。
他们依旧把自己当作,一条路边的野狗。
笑声甫落,衮老八直勾勾的看着谷月萝,他的语气不再恭敬,谦卑。
而是跟往常一样的口气,生意人的口气。
他淡淡地说:“某家,只想要你。”
老谷和那位老者的脸色变了。
“衮老八,你也太过放肆了。”老谷斥责道。“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而老者指缝中,已有三枚暗器蓄势待发,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注视着衮老八。
衮老八不慌不急的又喝下一杯酒,自说自话,却是句蒙语。
随即又拍了怕手。
帐外清晰可听见跫音匆匆,人数不少。
整个帐篷都暗了下来,透着烛火亮光,将那些人的身影印在帷幕上。
原本温馨的氛围霎时冷风肃肃,老谷额上的汗水渗出,身旁的老者耳听八方,手上暗器攥得甚紧,衮老八只目不转睛的看着谷夫人,再无半点羞涩和自惭。
“我不在乎你们谷家已经今非昔比,不在乎你已经有了孩子,不在乎你心里怎么对我。”衮老八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对谷月萝说出这番话,他尽可能宣泄,咆哮,倾倒怨气,“我,只要你。”
两名老者已然安耐不住,正要出手,但一只洁白晶莹的玉手轻轻抬了起来,阻止了他们。
谷月萝对衮老八的话置若罔闻,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像一个端坐在亭台楼阁上的女子,听着底下有一只疯狗在冲自己狂吠,谁会在意呢?
她若无其事般拿起了筷子,在衮老八的视线下,轻轻地夹起一道菜放入嘴里。
“好,我答应你。”谷月萝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