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阮建芳家。
阮建芳家只有灶屋里亮了一盏昏黄的电灯。此时天已黑沉了,零星的灯火让黑夜中的李家沟显得越发孤独。
阮建芳一边洗锅掺水,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成兴。
她原本便对成兴有怨气,傍晚跟赵先苗两口子摆谈一番,心头又有所触动,想到这个老不死一辈子压着自己,还不借钱给她儿子渡过难关,导致底下那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人每一步都走在自己前头,一股子无名邪火就在她心头窜来窜去。
这会儿掺水做饭的时候,又想到这老不死的东西一辈子都要自己伺候,晚饭也等着自己来做,自己从来连一顿现成的饭都吃不上,心头越发忿忿不平,嘴巴一刻不停地数落。
“下点面条又那么难吗?水一掺,日嘛一把火一烧,开了就丢面进去!——非要等老子回来!”
“日嘛的,只要老子不回来,屋头就冷锅冷灶的,老子这辈子就没吃过你的现成饭!”
“你日嘛不给老子买热水袋,老子造逑(不稀罕)了!我儿还是给我买了!”
“……”
成兴坐在灶头前烧火,沉着脸只是不说话。灶膛里的柴噼里啪啦地响着,火光在他干瘦苍老的脸上不断地跳跃着,显示着他的心头此刻也并不平静。
我不会下面?你没过来的时候,老子一坨豆腐要吃两天!
哼,老子做饭,坡上的活路那个做哇?
老子不给你买热水袋?哼,热水袋你不是有吗?再说,就算不给你买,你儿还不是给你买了?这钱不是节省下来了?你还有啥子不知足呢?
“……”
阮建芳说一句,成兴在心里驳斥一句。
阮建芳见成兴一直不开腔,感觉自己的话失去了目标,越发生气,用汤勺在灶台上一敲,高声道:“你日嘛哑巴了?!”
成兴皱眉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发气,你莫对到灶台发气!”
敲完灶台,阮建芳便感觉自己孟浪了,但是嘴里却不肯认输:“老子敲了又咋的。”
农村人迷信,因此有许多的忌讳,敲灶台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据说灶台是灶王菩萨的居所,敲了灶台得罪了灶王菩萨可大大不妙。
这周边一直广泛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跟杨家湾杨家的老祖先人还很有干系。
据说五代后期,赵家杨家逐渐崭露头角。天下无主久矣,人心思一,天上的鸟儿竟也突兀地发出人语,一个劲儿地在杨家的房前屋后欢叫:“杨家天子赵家将!杨家天子赵家将!”
这一日,杨家媳妇正在灶台上刷锅子,听得鸟儿在叫“杨家天子赵家将”,登时用手里的刷把敲了一下灶台,笑道:“啥子‘杨家天子赵家将’,杨家能出一个大将军那也不得了啦!”
灶王菩萨受了委屈,认为杨家媳妇鞭笞了他,便向玉皇大帝告御状说“他杨家只配当个将军,不配当天子”。
之后不久,鸟儿便开始叫“赵家天子杨家将”了!
再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当了天子,杨家则只能当个将军。
这些奇闻轶事估计只是老百姓杜撰出来的,然而数百年来流传甚广,老百姓也甚为敬畏,知道灶王菩萨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你还说?!”成兴嘿了一声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做事就是这么防头不防尾。应到我们身上倒不要紧哦!”
阮建芳心头听了心头一凛,不敢再犟嘴了。成兴下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但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现在他们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呀。
唉,军娃子四十二岁了,还没有成家,前段时间又出了撞人的事情,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平时不小心孟浪了呢?
她的小幺女李潇后天就要回来了,这一路上也要平平安安才好呀。
想到这里,阮建芳深悔自己刚才敲灶台的唐突,心里不住悔过祈祷:“大慈大悲的灶王菩萨,你不要怪我先前无心的过失,保佑我幺女女婿后天平安回来!”
想起她的幺女李潇,阮建芳对成兴说道:“你说这次幺女回来耍得到好久?”
提起他的小幺女李潇,成兴縠绉横生的脸上登时变得柔和下来,说道:“你想留她耍久点就耍久点嘛,你不想留她耍久点就算了!”
阮建芳沉下脸来:“啥子叫我不想留她耍,她是我的女,我当妈的咋就不想留她耍呢?话说回来,她现在嫁人了,你又能留她耍几天哟!可能耍个两三天就又走了!”
李成兴听了这话,心头突然莫名一阵酸涩。
他唯一的亲生女儿,曾经是多么的粘着他呀,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心灵寄托。
只是女儿终究是长大了,终究是不再粘着他了。她离开了他,也离开了他简陋的家,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建立了另一个家庭。
他不再能够随时随地地知道他的幺女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受委屈,受了委屈,有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女儿不会经常打电话来告诉他她的近况,电话他也接不来摁不来。女儿的电话得老婆阮建芳摁好了,他才能接听。
可是,唉,他老了,耳朵也几乎跟底下的聋子成贤一样了,他也不怎么听得到女儿在电话里的声音了。
每次女儿打电话过来,他都眼巴巴地望着妻子阮建芳,他也想听到女儿的声音呢。
但是他知道自己耳朵不灵便了,老是听不见会惹得女儿不开心。于是他渐渐地也就不接电话了,只是在妻子打完电话以后,急不可耐地张嘴便问:“幺妹仔说了些啥子哇?”
成兴坐在灶台前烧着柴火,想着他已很久没有见面的幺女李潇,想着幺女回来也呆不了几天,眼睛不由得有些酸胀。
即便心头想着到时候怎么多留幺女耍几天,但是成兴还是面无表情地犟嘴说道:“她耍够了,要走就走,没耍够又多耍两天,又没得哪个撵她走。脚杆长到她身上。”
“你日嘛就犟嘴乱说话嘛,被你幺女听到了,到时候一个不高兴,饭都不吃你的。”
阮建芳故意气他。
成兴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些饿,便对阮建芳说:“把幺妹仔买的麻饼拿两个来吃哇。”
“现在舍得吃啦?老子平时要吃,你非不让。”阮建芳一边抱怨一边去拿麻饼。
麻饼是用塑料口袋装着的,裹了两层胶纸,封得严严实实的。被阮建芳放在了立柜里。此时被她取了出来。
即便裹得那么严实,可麻饼还是回了潮,吃在嘴里已经不那么酥脆了。
阮建芳边吃边抱怨:“老子让早点吃了早点吃了,非要留着慢慢吃,你看,这下日嘛的回潮了嘛!你幺女晓得了日嘛又要闹,以后买都不得给你买了。”
这盒麻饼是两个月前女儿李潇给他们从网上买的,酥脆可口,十分香甜。成兴舍不得一下吃完,于是让阮建芳包裹严实了一直放着,没想到回潮了。
“还有好多个哇?干脆吃完了算逑了!”成兴自知理亏,又怕麻饼真的坏了,也不再跟她抬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