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度笼罩了大地,漫天的乌云遮蔽了星辰。刚刚结束了劳累行进的暗族精锐匆匆搭好了营帐,早早地沉入了梦乡。毕竟,并非所有人都有权利端坐于马车之上,聆听那些机密的过往,普通的士卒仍需经过漫长的跋涉,才能赶赴那往往充满着悔恨的战场。
唐琅匆匆走下了马车,冷风阵阵,却也无法吹散死叶最后那些话语中的残忍给他带来的烦闷。顺着傍晚的最后一丝微光,他已寻觅不到魔剑城池的形貌,唯有那团由他自己燃起的金红烈焰远远地挂在了天边,鼓舞着他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
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躯。暗族军队离开魔剑已有数日,从最初的持续昏迷到如今的行走自如,在附着着神剑力量的盔甲的帮助之下,他的伤势也的确得到了很快的恢复。如有必要,他也的确可以再次向死叶发动挑战,可事到如今,再去指责那些陈年旧事又还能有什么意义?
唐琅不由想起了提及那些旧事之初,死叶的那些叹息与踌躇。血目的强者并非生来就冷酷无情,只是为了压制嗜血的冲动,为了保持强大和理性,他主动舍弃了自己的情感……
身侧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唐琅警惕地转过身来,随即看到了孤魂的面容。瘦高的文人缓缓走到了他的身侧,与他一起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包之上,遥望着那些躲藏于黑夜之中的漆黑营帐,“冒昧打扰,神使大人。方才见您匆匆远离了死叶大人,不知您是否还有什么不满之处?”
“……不满又有何用,木已成舟。”唐琅长长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放眼眺望。远方,一双猩红的血眼正在警惕地巡视着营地的外围,即便背负着无数的伤痕,死叶依然恪守着自己的职责,警惕着一切危险的可能,“……我也必须承认,如果处于与他相同的处境,我恐怕也只会造成更多的错误。”
唐琅轻轻摇了摇头,再度回味起死叶的那些经历,“无论如何,神剑的存在依旧是我的一种特权,你们也无法采取与我相同的行动。至于将来,阻止了他那种逼迫健康的民众成为疯狂士兵的残忍行径,想来南部也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我抗争的事态了吧?”
“……或许如此吧,不过作为区区一个下属,我倒也无法断言目睹了一切。”孤魂谨慎地做出了自己的答复,由于安心于唐琅的宽容与忍让,不由轻轻放松了肩膀。
“……等等,说到鬼,在魔剑城中之时,死叶似乎提到过闻谨?”远处的火光与当下的话题共同唤醒了唐琅对于往昔的追忆,一直在伤痛与历史之间忙碌的神使这才将他那懦弱的友人想起。
连日的遗忘在唐琅的心底留下了愧疚,羞愧往往也是点燃愤怒的干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神使转过身来,对着身侧的孤魂高声嚷道,“你们竟还潜入北方绑架了我的朋友?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只是为了要挟我,你们就把他也变成了那种疯子了吗?”
“请您息怒,大人!您的朋友目前安然无恙。”孤魂匆匆低下了头,用接连的道歉平息着唐琅的愤怒,“自从您与死叶大人的决战过后,出于对于您的敬重,死叶大人已将您友人体内过量的嗜血因子全数提取,存储在了他自己的身体之中。至于您的朋友体内嗜血因子富集的原因……请恕我冒昧,大人又为何不去亲自向这位朋友问询?”
“……你们不会突然想要撕毁与我之间的休战协议吧?”唐琅警惕地看向了孤魂的眼睛,“闻谨若无大碍,为何不来主动找我?是你们仍在囚禁他,还是,你们甚至打算通过诱导我前往一个伏击的场所,再度限制我的行动?”
“您多虑了,神使大人。对于您迫切想要了解的,我们与他接触的经过,您的朋友似乎充满了愧疚。”孤魂毕恭毕敬地答道,“更何况,以您现在的能力,我们又怎么可能冒着风险进行袭击?”
一阵短暂的犹豫之后,唐琅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魔剑的那道火墙仍在持续地燃烧着他的力量,他也随时可以将其替换为虚假而无任何实际效用的火光,从而取回相应的余裕。只是,若无必要,他仍希望能够尽可能长久地保留一道能够将通过的一切都灼为灰烬的真实火墙。如此一来,即便魔剑北侧的光族驻军有心试探侵略眼前城市的可能,他们终究也只能获悉魔剑北侧无法通过的事实,无功而返。
顺着孤魂指明的方向,唐琅轻轻驻足在了营地角落处一顶漆黑营帐的前方,由于担心可能存在的伏击,一面警惕着,一面轻轻呼唤起闻谨的名号。
“……神使大人?您……是来指责我的吗?”漆黑的帘幕轻轻开启,一个消瘦的身影躲藏其中,“……不,无论您的来意如何,我都必须提前向您表示歉意!”伴随着帘幕的轻轻拂动,一个黝黑的身影匆匆扑倒在了地上,“属下……不……小人实在不敢厚颜无耻地再度叨扰!自顾自地给您增添了那么多麻烦,违背了您的理想,成为了您的负担,小人本想一死了之!奈何……奈何……”
忍受着体内时隐时现的剧痛,唐琅艰难地俯下身来,搀住了一度强壮的朋友的右手,“这又是何必?我们不都是朋友吗?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南部的这些家伙逼迫你,让你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残酷的举动吗?”
闻谨匆忙摇了摇头,自称这几日以来一直有一个血目之人帮他疗伤,每次治疗过后,他都会感到轻松异常,而那血目之人的身躯之上却会迅速地开始交替墨绿与猩红的光亮。交错的经脉如错乱而密集的线团一般布满了那人的身躯,踉跄的脚步与深沉的呼吸纷纷印证着此人的痛苦与煎熬。
聆听了闻谨充满感激的描述,唐琅不由回忆起了死叶本也身负重伤的事实,以及血目之人那种将病灶转移至自己体内的治疗手段,死叶的献身使唐琅感到了些许的愧疚,他心中的偏见与指责也因此消散了大半。
“那个人说,他为我治疗只是出于对您的敬重。”闻谨喃喃低语了一声,再度跪倒在了唐琅的脚边,一面接连将头颅砸在地上,一面断断续续地描述了自己孤身潜入魔剑被俘的经历,还有那些以帮助为名进行的杀戮,那些亲自背离了恩人理想的狂妄,“全都是因为我!因为小人自作主张!我没帮上任何忙,却反而!反而接连杀害了无辜的人!违背了您的理想!就连这些伤痕与被俘的经过,也不过只是我在自作自受而已!是我悄悄入侵了魔剑,是我率先向那些暗族人举起了剑锋!可我却……我却依然被俘!依然!”
身形变得消瘦的青年紧紧闭上了长长刘海之后的双眼,害怕看到他所敬重的神使的表情,害怕看到嫌恶,却也更加害怕看到原谅。毕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原谅昔日自己的懦弱与狂妄,越是收获了宽容与饶恕,他便越会因为自觉不配获得救赎,将自责与悔恨深深埋于自己的心中。
唐琅有些犹豫地站在了原地,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跪地的友人。既然知晓了闻谨的一切行动都只是为了向自己伸出援手,径直指责友人的轻举妄动未免也有些不近人情,“……闻谨,对于你一直以来带给我的帮助,我始终充满了感激。”
唐琅轻轻地说着,想要再度扶起地上的人影,却因体内伤痛的缘故,无法强行将闻谨扶起,“……我还记得,最开始,就在这片黄沙之中,是你率先提醒了我战争的残酷,提醒我应当避免杀戮。”唐琅轻轻蹲坐在了友人的身侧,话语之中充满了循循善诱,“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喜爱杀戮的残酷之人,只是,我希望你能更加信任我,相信我可以挺住,不要因为我的事情陷入慌张,杀害无辜的人民。”
“不……”跪倒的人影匆匆摇了摇头,声音之中夹杂着些许的哭腔,“我不配!不配再获得您的原谅!”伴随着几个深深的磕头,懦弱的青年匆匆爬回了自己的营帐,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那惶恐的双眼,令他无法看清唐琅的模样,“……忘了我吧……”懦弱的声音在营帐的深处轻轻地说道,“算我求您了!神使大人!忘了我吧!我不配获得您的拯救,您也早已不再需要我这样的只会拖自己后腿的朋友!我再也!再也忍受不了这痛苦的负罪感!每当我睁开眼帘,过往的悔恨都会将我淹没,让我溺亡!所以!所以……”
唐琅挣扎着直起身来,缓缓凝望着眼前那顶漆黑的营帐,“不……闻谨,你曾给了我很多的帮助,你曾帮我警惕旁人的利用,在我彻夜工作时为我提供帮助,这些事情,我从未遗忘!实话说,刚相遇时,我也曾对你有过偏见,是你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帮助,让我了解了,你的确是我的一个珍贵的朋友……”
“……我这样的人,又怎么配成为您的朋友……”营帐深处传来了一声低声的喃喃,由于收获了谅解的缘故,懦弱的侍从既感受到了宽慰,却又因为自卑与自责,再度回想起自己只知利用他人救赎的难堪过往,“……不……您已拯救了我那么多次,再这样厚颜无耻地接纳救赎,利用您的宽容,纵容自己的懦弱!……我做不到……”漆黑的帘幕之后传来了阵阵抽泣的声响,“我做不到!神使大人!请您原谅!我真的做不到!”
“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责……”唐琅轻轻地叹了一声,不由开始担忧起闻谨未来的处境。即便死叶真如他所言一般,出于对自己的敬重愿意为闻谨持续疗伤,嗜血因子总会回归最高浓度的特性也将使闻谨今后无法与死叶分离。出于谨慎和理性的考量,死叶将来也难免会要挟闻谨,勒令他成为自己的士兵……
然而,只是因为阻挡了可疑的侵略者,只是因为己方受到了攻击之后的被动反击,他又能以什么理由指责死叶的行为?如果死叶做错了什么,那也不过只是给闻谨注射了嗜血因子,拯救了他的生命,却令他余生都必须在疯狂的边缘沉沦。可这样的选择,难道不是明显优于眼睁睁地看着闻谨死去的吗?人一旦死了,又还能有什么剩下?
唐琅缓缓地抬起头来,既无法指责死叶的行为,又无法让沉溺于自责的闻谨敞开心扉。他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决定让时间解决这些纷争与难题,“……总之,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残酷的人,我始终都会将你当作朋友,闻谨。当你从自责中走出,我随时欢迎你的归来。”
唐琅轻轻地笑了一笑,向那眼前的漆黑营帐送去了一份温柔的低语,“至于那些病痛,你也不需要怕。我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只需要等我战胜了……战胜了一个人,我便将有能力让你,让那些与你一样受困于眼中猩红的人,重获健康。”
坚定的神使轻轻走开,留夜色与他的友人相伴。懦弱的侍从用单衣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悔恨的自责的哭嚎。只可叹,这些哭喊与悔恨,唐琅听不到,深邃的黑夜亦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