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猪羊变色
书名:大象不哭 作者:小蒋 本章字数:5174字 发布时间:2023-03-28

“一年春作首,六畜猪为先。”——徐悲鸿


花宾离开后,蒋家鸡窝的门舍就关得严严实实的,缝隙也被悉数堵上,没有谁再给偷鸡贼留门了。空瘪的腹部让这本就瘦弱的生物的步伐走得不如平时那样轻盈,更莽撞些。豺的优雅是与生俱来的,当它们不去分辨道路的洁净与否,浑然不顾树汁草浆的玷污就一头撞进去的时候,就说明它们是真的饿了。


笼中的猛虎面无表情地横卧着,新鲜的牛羊肉在它爪边腐 败变质,吸引来大群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豺狗躲在茅草丛中目不转睛看着那足够它半月伙食的肉块,用尖细的鸣叫大声抱怨着不公。


在自然界中,豺与各种大型猛兽比邻而居。那些形体健硕的肉食性哺乳动物,老虎,豹子,黑熊,各自用野蛮的力量在险恶的丛林中争抢一席之地,一旦不期而遇免不了要爪牙乱落,咆哮撕咬。包括豺的那些远亲——成群结队的狼,也要拼命钻进这血腥的竞技擂台里去。孤零零的豺没有与它们争斗的资本,它的体态娇弱,堪称动物界的花宾;它的四肢细小,没有虎豹那样能肆意撕扯的趾爪;而原先团结一致的豺群此时与它形同陌路——并不是它的袍泽兄弟们抛弃了它,而是它不愿再待在那个水深火热的家庭里了。形单影只的它只能成为丛林法则的牺牲品。


动物崇尚野蛮情有可原,牲口嘛;人为什么也如此追求野蛮呢?那些不愁吃穿的王侯公爵,宁可花大价钱去豢养不服管教的老虎,也不会施舍一点肉块给它。仿佛老虎身上每一根条纹、每一块肌肉都让男性着迷,明明这种动物会伤人害畜,为祸乡梓。


假如这只孤零零的小豺也降生在猪圈里,它或许会与花宾相见恨晚。花宾并不像正常的男孩儿那样崇尚暴力与肌肉。


花宾与同龄人的不合由来已久。都是给周财主家做工养牲口,他为此还要受人的鄙夷和欺压。


中国人讲六畜,其中五种都是哺乳动物,猪、牛、羊、马、狗,猪为六畜之首。就重要程度来说,对农耕文化而言,大概没有什么动物比猪更重要。中国人一年到头所期盼的年关,期待的一顿热气蒸腾的年夜饭,往往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一只猪头,家里红白喜事荤腥桌席也指望这些肥肥的动物了。花宾负责豢养周家的猪群,这看上去好像是个抢手的职务,人可以不卖羊毛,不一定要骡马拖拽货物,甚至不一定需要牛来犁地——人自己也可以胜任,但绝不能没有猪肉吃。


周家的猪圈是黑白分明的。有中华本乡本土的传统黑猪,大肚滚圆下垂,两耳耷拉盖着眼皮,看上去总是昏昏欲睡,浑身毛发旺盛,味道浓郁,一溜鬃毛从脑后爆发出来,显得山野气氛浓厚;亦有问洋人商队买来的大白猪,皮肤白皙娇嫩,光滑圆润,耳朵虽大但不曾盖着眼睛,身躯肥壮而不显得臃肿,肚子紧实均匀,脑袋和身子都光溜溜的,看不见鬃毛和颈鬣,体味较轻。


白嫩的洋猪性格不温不火,黑壮的土猪则要莽撞、活泼、好动一些。花宾对它们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实际上猪群也没有什么好争执的,花宾给它们的猪食都从食槽中溢出,足够它们抢食糟蹋还有富余。


养猪不同于养牛羊。猪是苦命的动物,春猪不见冬雪是古来的规矩。花宾所面对的检查也最为严苛、频繁,年关一至,花宾就要把他看着长大的黑猪、白猪悉数奉上,由周家的管家和账房来亲自检点,按斤称两计算今年他养猪的工作有没有偷懒,如果说猪瘦了,就证明他的工作偷工减料、缺斤少两了,每年四百斤猪肉的标准达不到,就要从他的工钱里扣除。对于这项工作,羊倌儿有他的处事秘诀。每年,账房先生来剃羊毛时都会对羊毛的数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苛求,原因自然是收了好处;花宾从不肯做这些事。他把喂猪当做一种享受,猪被他喂养得膘肥体壮膀大腰圆,个个压秤,只多不少,没有什么好通融的。


不过猪倒也不是完全不省心。穷乡僻壤,苏北水泽,山野猛兽颇多。即便有牧犬的看护,牛羊被食肉动物叼走的情况仍然屡见不鲜。一条忠勇的牧犬价值连城,因为它往往能引导、保护数十头乃至上百头绵羊不受豺狼虎豹的侵害。如果遇上牧犬能力不足,胆子不够大,牙齿不够锋利,或是生了病,绵羊就要任豺狼虎豹宰割了。在这点上,猪显得非常自强——猪群从不需要狗的保护。它们自己就能保护自己。这种聪明强健的动物会主动吃掉蛇,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成群的豺狼,公猪还会用犀利的獠牙同虎豹搏斗。花宾很少见到又食肉动物敢主动来找猪的麻烦,疲软的绵羊是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与其担心自己的工作不达标,花宾更心疼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黑猪、白猪都被一股脑捉走,送向千刀万剐的屠刀。那些肥肥胖胖的动物凄厉哀嚎着要挣脱束缚逃到花宾身边,花宾爱莫能助,只能背过脸去沉默不语,捂住两耳,等到猪嚎声渐趋平息。有时候花宾竟会萌生这种想法:自己把猪养得愈好,是否就愈是成为了杀猪匠的帮凶?每次账房来猪圈挑猪,被花宾最青睐、吃得最好的猪,往往有着最肥的一身膘,往往是第一个被拖出去。


花宾没办法像救下小野猪一样把每一只猪都救出来,他没有那样大的财力。他也找不到人倾诉这种愧疚感——哪一个正常人会对肥头大耳的猪产生共情?他们宁可去向往鲜衣怒马。


给周家放羊的羊倌儿是个身形瘦削的小伙儿,只比花宾略微壮实点。两个麻杆都是没力气耕田犁地的病秧子,猪倌羊倌的工作总比在骄阳下挥汗如雨要来得舒服。羊圈也同猪圈一样,分成两股——性情活泼好动,胆量大些的山羊和逆来顺受、慢条斯理的绵羊。二者的待遇也大相径庭——绵羊因为有一身松软的羊毛可供收割,如同一张免死券,能多活几年;山羊则没有这个福气,时候到了就要迎接割喉刀了。


牲口如果也分三六九等的话,牛马一定是高于猪羊的。牛和马是农耕社会中重要的生产力,就算是周家这样财大气粗的地主,也没有几匹马、几头牛,照顾它们就成了需要格外小心的工作。若是牛伤了,大片的田地来不及犁耙播种,影响到秋收冬藏,这一年都要挨饿;若是马伤了,不能拉拽货物还是小事,如果朝廷来征用军马、役马,拿不出来,那时才是焦头烂额。


虽说都是人的奴隶,牛马羊终归还都要自由些,总能到户外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享受一下雨丝伴着微风打在脊背上的清凉感。猪没有这样的福分。鼠疫爆发后,气候更转潮湿,老鼠折腾起来把乡梓的空气也搞得腥臭起来,黑猪、白猪拥挤得像叠罗汉一般被限制在狭窄的猪圈里哼哼唧唧。猪圈的空间本来是足够大的,但每一头猪都想更靠近门边和风口,都想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更为重要的是,每一头猪都想比同伴距离花宾更近些。它们大概也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被宰杀的了,主人是它们唯一的保护神。虽然这个保护神也爱莫能助。


长时间的限制空间,浓厚的湿空气,鼠疫的猖獗带来的病菌繁衍,有些猪身上已经被熏出霉斑点点,虽然猪的身体素质好,可也不能这样折腾,这无异于钝刀子割肉,比宰杀它们更折磨。每年的九月是猪圈出栏的时候,花宾必须引账房先生和周府管家到猪圈里去挑猪。犯人临行前还要饮一杯践行酒,花宾觉着总要让这些猪在被千刀万剐送上饭桌前,拱掘一下外头的芬芳泥土,呼吸一下自由的气息。


晚间,为了庆贺京城的贵胄功勋们能屈尊降贵来到这穷乡僻壤为百姓扫除兽害,地主周家在他那灯火辉煌的大院里摆起宴席。既然是请客吃饭,那就免不得要杀猪宰羊。花宾恭顺地将周府的管家——一位个子瘦瘦高高的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和一位负责牵猪的二汉,一并引到猪圈中,随后就退了出去。这是历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花宾是个软心肠的人,见不得杀猪的血腥场面,听不得猪被几个大汉揪走时凄厉的嚎叫声、祈求主人救命的哀号声。


管家皱着眉头看看猪圈里那些浑身上下霉斑点点的肥猪,略显为难。“这样儿的牲口,怎么能送上桌呢?”他不悦道。


“反正也是要剥皮放血的,没人看得出来。”一旁的二汉摩拳擦掌,等候着管家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指向哪只猪,他就上前揪猪耳扯猪蹄。


管家呵斥道:“如果是平时,小主人自己享用,都是自家人,太爷和小主人都不会计较,那倒无妨;这次是招待京城来的大爷。京城人脾气大,家境又好,驼峰熊蹯,什么东西没有吃过?万一有个万一,小主人的脸给丢了,你我都要挨板子。”他转身对花宾欠身说:“花兄弟,这不怪你,今年的猪缺乏活动,关得有些久了,我晓得你一直是尽心尽力的。这样儿,今年就不吃猪肉了。”


管家引着二汉径直拐进与猪圈仅有一墙之隔的羊圈。羊倌儿从羊圈里揪出几只年轻的公山羊出来,交予管家。山羊的性情倔强,也可能是它们冥冥之中猜出来这是一条不归路,硬着头不肯走,甚至蹦跳起来把四只挺硬的羊蹄像可抛出去的箭矢一样踢踹,三个人竟也奈何不得这些羊。其余的绵羊就像事不关己一样,各自睡觉安眠,有些年轻的羊羔还凑上来像看热闹一样,欣赏地津津有味。


一只最漂亮的小山羊,琥珀色的羊角,淡金色的羊须,它仿佛知道自己不是人的对手,就像哺乳时一样跪下,哀叫着拿满眼的泪水去乞求垂怜。收拾它是最简单的,一只有力的手掐住它的颈项就一把提了起来。


山羊不产毛,其作用当然就是产奶。不产奶的公羊到了年龄就要被拎出去宰杀,留着公羊不仅无用,还会分担母羊的食物或是分享本该灌进主人喉咙里的羊奶。对人来说,只需要留一两头身强力壮的公羊留作种用就可以了。


可能是担心羊的形体瘦削,几只山羊满足不了那些贵族的胃口,管家又从牛棚中牵出体态滚壮的黄牛犊来。牛或许比羊要强壮有力,可惜的是它同羊一样麻木愚钝,一条麻绳系着牛鼻,牛犊温顺得从它母亲的肚皮底下走出来,跟着管家走向了不归路。


“猪为什么居于六畜之首呢?我想不光是因为它们为农耕文化提供着人们不可或缺的肉食。在人所豢养的家畜中,只有猪是聪明的。猪群虽然不像象群一样紧密团结,但同样会对同伴的丧命而感到哀痛,同样会团结起来一起反抗人的走狗——那些猎犬,我曾目睹过好几次猪狗大战。这并不是力量不足的原因,牛羊的犄角并不比猪的牙齿和蹄子差劲,可它们面对屠刀时浑浑噩噩,对同胞的遭遇显示出麻木不仁。我想这就是智慧和亲情的力量。因此,牛羊需要牧犬的保护,猪却可以自己抵御食肉动物。在素食动物中,鲜有动物具备这种能力。猪和大象可能是唯二的。”花宾在今天的日记中写下这段话。


晚间,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音乐声中,羊肉的香气也从周家大院飘逸出来。忙活完各自工作的牛郎、马夫、羊倌儿们纷纷换了衣服去看个热闹。花宾本不想去,他倚靠在猪圈的门栏边一脑门官司,可一段悠扬的口琴乐传来,勾住他的魂儿。花宾急急迈步而去,被几个小厮拦下——花宾的着装实在太不得体了。牛郎马夫饲喂牛马,还只是沾染了几叶草茎,一点树汁草浆,贸然闯进去也不会有太浓郁的味道溢出来影响气氛;喂猪的玩意就太杂了。熬烂的玉米,吃剩的饭菜,腐坏的家禽卵,牛羊的下水,应有尽有,大杂烩。花宾才干完这些事,它们的味道还遍布花宾浑身,有些还残留在花宾身上,把这个文质彬彬、满腹经纶的男孩儿渲染成了粗鄙庸俗的莽夫。


花宾无奈,他半弯着腰,透过大门的缝隙朝里观望,看见一个身着洋装的小男孩将漂亮的小提琴夹在他更漂亮的细嫩脖颈与肩膀之间,比花宾更细长的手指轻巧地拨 弄着琴弓,微红色的云杉木在灯光映射下露出些许粉色,和男孩儿漂亮的白皙小手相得益彰——花宾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看得这样清晰,还是说他太想进去观赏了,以至于大脑都不由自主地把画面想象出来接着呈现给他了?


几位小厮见此情形,大约也新生怜悯,给他搬来一把竹凳。


一会儿,大概某个醉酒的人把肉乎乎的背靠在门上,挡住了这道缝隙,花宾便再也看不见了。


花宾有些垂头丧气地向几位小厮欠身拜谢,便回到他的猪圈里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的路途不近,他索性就在这儿休憩一晚上了。无有书本陪伴,对花宾来说是非常难熬的,好在身边的猪能减轻一些烦闷。花宾用力捏了捏凑过来的黑乎乎的猪鼻子,这些猪破天荒地活过了第一个出栏的年头,兴许能看见今年的冬雪了。可花宾却没法高兴起来——终是那些羊替猪去送死了。虽说牛羊不是他豢养的,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谁不是爹生娘养四条腿的呢?虽说牛羊的智力有残缺,性情愚钝麻木,可谁规定不聪明的就不能活着了?牛羊本不该受到这份苦难,羊有羊毛可以提供,牛有力气可以卖,如果说是因为猪的问题导致了牛羊去替死,花宾又是猪的直接负责人,是否等于花宾就成了帮凶呢?


豺狗躲在猪圈前院水池的芦苇荡中看着这个小猪倌儿忧郁的神态,两只狐媚的眼睛又流露出诡计来。它三跳两跳消失在芦苇荡中。它轻轻咬开系着羊颈的绳子——已经有几只羊被烹煮下锅,其余的畏畏缩缩聚集在墙角,脖颈上的绳压迫着咽喉,有几只羊羔的颈项已被勒得变形。淡金色胡须的小公羊,拼命把瘦削的身子往羊群里挤,人吃羊还会先了结痛苦,豺吃羊那就是挖眼掏心了。豺狗轻轻衔住小公羊的尾尖,想将它拽出去,它愈是拽不动就愈是急躁,愈急躁就愈用力,小羊就愈是害怕,瑟缩着不肯动。


伤痕累累的狼犬出现在门外,它轻车熟路地闷哼一声,把孤豺吓得夺路而逃;又用尾巴轻轻地抽打羊的臀部,羊羔顺从地跟着它——无论绵羊还是山羊,它们对狗的顺从似乎是盲目的,作为人的忠仆,狗历代都在为人保卫畜群,与生俱来就有对牛羊的亲和力。讽刺的是狗与豺狼本是同根同源的亲眷。


那只清瘦秀气的年轻小公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奔出了庖厨,狗娃在后不紧不慢地追着,把它们赶到了花宾面前。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大象不哭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