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从漱玉阁回去,黎星鸾就越来越少回到栖凤殿用晚膳。她在漱玉阁处理公文很方便,再加上时时要会客,便索性下朝后就直接去那边。
秦岚得了她授意,也很默契的常常去给她送饭。其实原本并不用这么麻烦,就算他不亲自送饭过去,御膳房也自会准备。但他担心黎星鸾一忙起公事来就忘记吃饭,连带着和她一起的臣子们也无饭可吃。常常这样下来,人也不免会有怨言。
黎星鸾并不避讳他和朝臣接触,反而会给他一一介绍。臣子们与他相熟了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反而感激帝后贤明。
倒是晏青,碍于身份特殊,每次都是独自前来。见秦岚每次都在饭点巴巴的赶了来,不免就要刺上几句。
“皇夫殿下今日带了什么,不会又是人参青菜汤吧?”
秦岚只当作没听见。
他也跟梁玉渐渐熟络起来,逮着机会便要向她打听晏青的来历。
“晏公子是如何认识陛下的?”
“晏公子在陛下九岁时就认识陛下了。”梁玉老实答道。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又加了一句,“不过一直来往不多。”
“原来是自小就认识,那我就不奇怪了。晏公子如此博学多才,莫非一直在为陛下做事?”
“臣不知道。若无要事,晏公子一般都不会进宫,只是近两年……晏公子师承钦天监的前掌事大人,会一些占星侍天之术。陛下很看重这次的祭天之礼,因此才会频频召他进宫商议。”
她故意猜着秦岚爱听什么说什么,其实她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没说,但这样已算回答了他的问题了。
为了皇帝的婚姻幸福,她觉得她已经承受了太多。
秦岚自然也觉得不止是她说的这样。但他问得再多,梁玉便只推说不知道,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这天,在去往漱玉阁的小道上,秦岚正琢磨着怎么换个办法撬开梁玉的嘴,抬头却见一个穿蓝色官服的女子迎面走来。
“母亲?!”
秦未芸也看到了他。
“皇夫殿下。”
秦岚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自进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母亲。要说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叫出“母亲”二字,但他还是叫了。但这声“皇夫殿下”,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两人隔得好远。他想起了出阁前常常听到的那些叮嘱,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提醒着他是谁。
秦未芸已年近四旬,但仍然身姿矫健。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即使褪下了战甲,也掩不住战场上带来的肃杀之气。一张线条清晰的面孔、眉目英秀,许是常常板着脸的缘故,她在即使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是严厉的。
正如秦岚记忆中的那样。她鲜有对他展露微笑的时候,似乎无论他怎样做,也不能令她满意。
而这个人此时也皱着眉。
“殿下怎的出现在这里,太不合规矩。身为国后,应当协助陛下持掌好中宫,与朝廷官员保持距离,而不是……”
“秦大将军。”秦岚面无表情的打断他,“我已经不是您尚在闺中的嫡次子了。“
秦未芸也沉默下来。知道自己对皇夫说教太过,逾矩了。
秦岚轻叹了一口气:“将军慢走,保重身体。”便准备离开。
“殿下留步。”秦未芸忽然叫住他,“有一事,愿告知殿下。”
“什么?”
秦未芸沉吟了片刻:“今日朝上,卓丞相有意荐晏尚书独子晏青入后宫。”
秦岚心头一凉:“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册封皇夫尚不满一年,愿等晏青年满十六后再收入后宫。”
“……殿下似乎很得陛下中意,臣与秦家都很欣慰。只是望殿下早做准备,诞下嫡长女,才可无后日之忧。“
秦岚只觉得胸中某个地方有一阵阵起伏的失落,带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连秦未芸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也没有注意。他早就知道帝王三宫六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黎星鸾早晚会纳妃。但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脑海中浮现出锦衣公子那张笑容轻蔑的脸来,不禁有些头痛。
秦岚无力继续应付,借口说自己有些乏了,草草将人打发走了,也不管她的脸色。
“殿下……“梳月打量着他的样子,担忧的道,“殿下没事吧?”
秦岚本是如往常一样,带着一罐热汤去看望陛下的,许是听了秦大将军的话被气着了,直接掉头回了栖凤殿。
“我好好的,何须问。”
但秦岚满脸都写着不开心的样子,他也不敢说,也不敢反驳。好好的公子突然变成这样,梳月也觉得十分无奈。
他试着换个话题:“那这汤……“
“赏给你了。”秦岚瞥了他一眼,“怎么,不开心?”
梳月不是不开心,而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胆子要。现在的公子哪哪都好,就是有些口不对心。要是他真的有了脾气,搞不好自己也要遭殃。
“怎么,你也觉得我会因为陛下纳妃而伤心?陛下广纳后宫是好事,我岂敢阻拦,甚至帮着陛下张罗都是应该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啊?!梳月心中叫苦。好在秦岚也不计较,只是自说自话。
“我只是觉得那晏青不太可靠,而且他背后的势力……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无用,你又不懂。”
梳月表示他都懂,懂得很,这不就是话本中写的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吗?这种话本他看得多,可有经验了。
他自信满满的给秦岚出主意:“等那晏青进了宫,殿下就装病绊住陛下,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再时时敲打,让他明白谁是这里的主人,他必然就安安分分的,也不敢再跟您抢陛下了。”
秦岚只觉得啼笑皆非:“看来你的月俸不止拿去买了零嘴,还买了些别的东西啊?”
“殿下,奴没有,奴……”梳月都快哭了,怎么自家主子什么都能扯到他的月俸上?他的月俸这是招谁惹谁了?
秦岚虽然对梳月那一通胡言不感兴趣,但也不由得想象起晏青入宫后的情景。他心想,到了那时,他定要免了后妃每日晨起问安的规矩,省的看见晏青那张脸日日在面前晃着心烦。他还要找个离晏青的宫殿最远的地方消磨时间,免得看见陛下和晏青腻在一起。
对了。
“还没说要罚你呢,看你急的。”秦岚也懒得听他再一通胡说八道,“我要去附近散散心,不许跟来。”
他要提前熟悉熟悉地形,好在晏青日后来栖凤殿的时候,他有地方可去。
后宫很大,由石墙隔出无数院落。这些院落中建有殿宇,且大多都空着,许是给后宫妃嫔住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供人观赏的园林水榭,随处都有风景可看。秦岚走着走着,也不知自己到了何处。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梅香。秦岚想起自己曾有一天在宫中某个地方赏梅,那时红梅还未开遍,不知道现在开得怎么样了。
他慢慢游走着,只等着见到某个宫人,让他把自己带回去。
前方的树林间有异响,隐隐传来人声,似乎是某个女子和男子在争吵。秦岚有些惊讶,提步朝那边走去。
两人都甚面生。那女子长得有些粗鄙,穿着宫人的衣服,应该是哪宫的杂役。她方才还将一只手不规矩的放在男子肩上,另一只手欲去捉他的手,不过被躲开了。见到秦岚过来,她顿时吓得腿都软了,跪在地上叫皇夫殿下。
但那男子却一动不动。
他生得很俊美,和白玉一般的肌肤一对比,嘴角的擦伤就显得尤为明显。况且他此时面色苍白,似是难受得不行。虽然此人一袭白袍甚为朴素,不过秦岚可以确定,他定不是区区宫侍之流。光看他与那杂役两人见到皇夫反应的差别,就知道他们身份悬殊。
“这是怎么回事?”
“皇夫殿下,是他,是奴见他在这里鬼鬼祟祟,于是才想抓住他,但刚刚您过来了,奴什么也没干啊!”
秦岚皱眉:“撒谎。”
这男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而女人却一脸轻佻蛮横,还把手放在他身上。到底是谁鬼鬼祟祟,秦岚心里很有个数。
女人都快被吓哭了:“奴真的没撒谎,奴看见他翻墙进来,还看见他往腰带里藏东西,不信您看。”
她将手伸向男子腰间,似乎很想证明他藏着什么东西。
却被男子一下打开。
“滚开。”声音如同珠玉溅碎,极为悦耳,又带着些虚弱。
女人脸上一喜:“皇夫殿下,他不让碰,一定是有鬼。”
秦岚看着女人小人得志的可笑样子,心中越加不耐烦了。
“你是谁?他又是谁?“
“奴是御洗房的阿田,他是……他是……”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她是真的想不起他该叫什么,因为姐妹们平常私下里都叫他“那个贱人”。
眼见皇夫脸色越来越差,似乎打定主意要管这事的样子,她不由得慌了。
“皇夫殿下,您刚进宫不明白,他就是个不受宠的前侍君而已。先帝崩后,所有没有子嗣的侍君都去殉葬了,但他却活了下来,不知道是用什么狐媚子的方法勾引了掌事的官员,才保下来这条命。他如今苟延残喘的活在宫里,连皇帝都不管,您何必来替他操这个心呢。“
秦岚这下听明白了,原来他是景帝的侍君。按位分,宫人们也该尊他一声“太贵君”,但因为皇帝没操心这边,宫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毫无依仗的,竟然连御洗房的人也敢来欺负他。
说来也确有几分道理,他接手后宫的时候,都没有听谁提到过这号人。或许他在宫人眼里,早就是个被遗忘的存在了。
秦岚厌恶极了这些见风使舵、只晓趋炎附势的奴才们。
“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奴,奴……”
阿田哑口无言。谁告诉她的?当然是她们嚼舌根子嚼出来的。不过却传得很快,到了现在,谁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好大的胆子。堂堂太贵君,也由得一群奴才这样编排,看来这后宫我是该好好打理一下了。滚吧。”
阿田看向旁边的男子,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听不懂吗?滚!”
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谈论对错只是浪费口舌,反而会被认为心软、好糊弄。只有简洁直接一点,才能树立威信。
果然,见阿田浑身颤了一下,哆哆嗦嗦的滚了。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头上,她觉得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