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决不是因为我违法乱纪而逮捕我的,你们也决不是为了拯救民众于水火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诸位大人。我在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先贤名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怕把你们喂老虎剩下的边角料施舍一些给我们,也能把许多人从饿死的边缘拉回来。各位官大人,各位洋大人,今年大旱,粮食歉收,放在章程上,放粮是再公义不过的事。假如说野猪糟蹋了一些粮食,你们来打野猪,没有任何问题,但大人们的马匹践踏坏的谷穗远比野猪吃掉的要多得多;我们本乡没有多少大型食肉动物,只有一些瘦小枯槁的狼和野狗,和我一样瘦削,经历了鼠疫的折磨也是病恹恹的,能有多大能耐去吃人?反倒是大人们带来的老虎、豹子,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有些逃出去了,为祸乡里。我不清楚这是怎样一则道理。如果说我用自家的粮食收留一些野猪,一些野狗,就是罪该万死的话,那官大人们头上的罪责又该如何去推算,就有劳洋大人了。”
怒发冲冠的花宾说到动情处几近失态,台下的纨绔多次起身要强行打断,都被主座上听得津津有味的牧师挥手微笑制止。所有的纨绔都巴不得快些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猪倌送进班房。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他还戴着那条鲜艳的红围巾,惹得自己雌雄莫辨,一如哗众取宠。
这件事源于一周之前。痴迷于童话故事的花宾总是想建造他梦中的动物王国。花宾把他历年来收留的动物伙伴们都聚集在村边城隍庙的院子里,深秋的落叶铺满了宅邸,牲口的蹄子踏在枯枝败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对花宾来说格外悦耳。
四头体态匀称的大白猪,五只圆滚滚的黑猪,在日益强壮的野猪伢儿的带领下成为花宾最喜爱的动物,花宾哀求周家放它们到田地里掘食老鼠,才让它们免遭屠刀;几只软软的绵羊羔子。好像是棉花糖做的,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花宾不需要废什么心思让它们听话,谁在它们面前它们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哪怕是当初被牵去宰杀时也是浑浑噩噩的;一只眉清目秀的小山羊,洁白如雪,温润如玉,活泼灵动。
每年冬至年关,整个乡梓就弥漫着喜气洋洋的过年氛围,各家各户都飘出猪肉的香气来,有时亦有羊肉的味道混杂其间。对牲口而言,世间地狱莫过于此。花宾是个童心很重的男孩,他一定要让他的动物伙伴们也好好过个节。深秋时节,乡人都有农忙,少有人来熙攘,花宾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牲口们聚集到这里,给它们置办一顿好饭菜——花宾自己省下来的半箱蜜 桃,加上一袋子谷糠,还有几斤菱角、几斤核桃、半箩山上采的蘑菇,十来个不新鲜的鸡蛋。
然而天公不作美,苏北的天气一向变幻无常,大旱后又为大涝,起初的声音细微,接着变为大雨倾盆,花宾只好带着动物们匆忙进入庙中避雨,花宾一个人进进出出又把食物们搬进来,一如落汤鸡模样。
雨中夹杂着些许食肉动物的咳嗽声,并不引人注意,可能是狗獾在挖洞躲雨,也可能是钻进玉米地的猪獾,没什么大不了。花宾认为这久违的大雨犹如瑞雪兆丰年,会挽救林家大哥来年的收成,想到这里,他便安心了许多。
到后来,这一声音的方位好像愈来愈近,声音也变得浑浊起来,好像人喉咙里积蓄了一口浓痰那样,上不来下不去,痛苦灼烧着咽喉。一个肥胖的身影好像出现在庙门前,可因为光线昏暗,花宾也瞧不清楚,他担心是某个游手好闲的流浪汉跑来抢他的粮食,他轻轻关上城隍庙破败的屋门,再继续观察。
一声闷雷响起,响起的雷霆掀起一道稍纵即逝的亮光,把那胖子的面目照的清晰了那一两秒钟,是一头五大三粗的黑熊,站起身与花宾的高度无二,身材魁梧雄壮,膀大腰圆,颈窝一片白毛就好像一弯月牙躺在胸口,一对绿豆小眼和那双骇人的大耳朵陪衬在脸盆一样大的面颊上稍显可怖。因为雨水浸润湿泥,城隍庙又年久失修,这扇破门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熊都是挖掘高手,又是雨水浸泡过的泥浆,更易破坏,没有一小时的功夫就在门底下挖出一个三四十厘米宽深的泥坑,那张细长的肉色熊嘴急不可耐得伸了进来,大口吸着屋内猪肉、羊肉的味道,不断砸吧嘴,闻到吃不到,难免心焦。
在民间,亚洲黑熊这一学术称呼难以普及,老百姓更喜欢用“狗熊”来称呼它们。它们一身皮毛漆黑如墨,除去颈窝的白月牙,就只有嘴巴不是黑色的了。因为嘴吻细长,活像短耳朵的大狗,故此得名。它也的确像狗一样寻踪而来,猪羊的气味随风飘散被它的鼻子捕捉到,雨水冲刷掉它的足迹却拦不住它准确得找到这里来。
花宾也惊惶不已。黑熊已将一张嘴伸了进来,已经能听见绵羊们惊恐的咩咩乱叫了,可惜它的身躯臃肿庞大,再挤不进去半分,还被脾气暴烈的野猪伢儿在鼻梁上狠狠踩了一蹄子,无可奈何的发出恼怒的嚎叫。
花宾提起油灯,透过窗户,借着灯亮看清了那只熊正作懊悔状——看来它没能钻进来,蹲在地上垂头丧气,鼻梁上隐隐有血迹,大概是被猪蹄子踩得太狠了,想必有它受的。它发起怒来,用肩膀去撞城隍庙的砖墙,直立起身子去扒拉砖石的缝隙,只是徒劳。这时,从黑熊肚皮底下钻出一只瘦削、妖艳的动物来,长吻,蓬毛,白腹,红脊,黑尾,细脚杆,浑身油光水滑,一只孤零零的小豺。外头的滂沱雨水却没法子让它失去风度,它把自己漂亮的身体严严实实藏在黑熊的腹下,除了深色的脚杆无可避免要踏进泥浆中,其余的毛发都保持着干燥与舒适。它从熊肚皮下缓缓踱到熊的颔下,歪着头,细细打量了两下这座建筑物,昂起头轻轻磕了两下儿熊下巴,又用前爪拍打地面,嗒嗒两声,黑熊有些心领神会的样子,陡然用两腿站立——小豺躲闪不及,没有了屏障,如泼的雨水砸到它身上,把它浇地毛发耷拉,它有些恼怒地低鸣一声,纵身寻找庇护所去了。
站起身的黑熊把两只肉乎乎的熊掌伸到了刚刚挖掘出来的泥坑中,随着这黑金刚的缓缓用力,它竟然有要把门举起来的趋势。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木门经不起这种蛮力的较量,吱呀作响,被缓缓抬升,花宾已经能看到狗熊微微挺起的肚皮了——突然,它像受伤似的嚎叫了一声,好像碰着哪里的伤口了,门陡然坠下,接着是一声扑通巨响和水花的飞溅声。
花宾搬来一把竹凳,踮起脚,透过窗户纸,看到这头熊肚皮朝天躺倒在地——它健硕的胸 脯上躺着的那弯月牙上扎着一支弩箭,它不断想用厚实的熊掌去拔,却因为笨拙的动作而将伤口愈摆弄愈严重。大概也是饿疯了,才会来到这里铤而走险。
不多时,这头熊就耗尽了体力,不再挣扎,只剩下肚皮还在起起伏伏。那支箭矢已经深入皮肉,让它时时刻刻痛苦不堪,再没有人为救治,花宾就能得到一张油光水亮的熊皮、一对熊掌和熊胆了。
身边的绵羊还在咩咩乱叫,野狗还在上跳下窜,狗娃儿衔住花宾的衣物呜咽,花宾仍推开了门,靠近那头威武雄壮的黑熊。
豺狗蹲坐在屋檐的拐角下抖动湿哒哒的红毛,注视着花宾的举动。当它看到花宾帮黑熊拔出箭矢,它缓缓靠上来,想把脑袋凑近——突然,一块土坷子砸在它敏感的耳朵上,豺狗尖叫一声,逃走了。
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几个同龄毛孩子的脑袋出现在墙头,嬉皮笑脸叫嚷道:“蒋家的二小子抓住熊啦!”
花宾急急跺脚让他们禁声:“别嚷!回家去,回家去。”
“你咋有这么多猪和羊?今年你家一定很富裕吧!”
“别乱说,”花宾一面拔出熊胸口的箭矢,把藿香和荨麻嚼碎敷上,一面赶走这些男孩,“这些猪羊不是吃的。快回家去。”
“你就是不想分给俺们吃。”
“快回家去!”花宾有些恼了。
纸包不住火,毛孩子们很快把花宾得了熊的消息传遍乡梓。八旗子弟怎肯叫花宾抢走他们的囊中猎物?这些脾气大的京城人气势汹汹闯上门来捉花宾去蹲班房,被林氏阻拦,纠缠厮打,引来正在传教的牧师注意,这些纨绔子弟在洋人面前不敢造次,只好依照司法程序办事。
法庭上,对花宾青眼有加的牧师最终开口:“你说野猪是益兽,饲养它们能有助于生产,我愿闻其详。请细讲。请坐下讲。”
“是,大人,”花宾暂时平和了一下心态,“如果说往年,野猪糟蹋粮食,打野猪还有些道理的话,今年打野猪实在是无道理可循。今年大旱,田地干硬,野猪根本无法拱掘,直到麦穗灌浆时它们也不曾主动光顾过农田。如果您愿意剖开野猪的肚子——请别动我的猪——会发现它们的胃里多是金龟子幼虫、蛾蛹、蜂茧等害虫和鼠头鼠尾,其次是橡子和植物块茎,哪有一点作物?我用谷糠和玉米粒尚且吸引不来它们。这完全是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它们身上——当然,仅仅是今年,我并不反对在其他年月狩猎野猪。可即便是单纯的狩猎,我们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大人们可曾把野猪肉分给我们一斤,还是半斤?他们宁可拿去喂老虎,也不施舍给我们。我实在不能把这一行径同拯救灾民联系到一起。我从山野里驱赶来一些猪,不过是希望它们把业已荒芜的农田上数不清的鼠洞清理掉,效率之高,绝胜人力。”
“多么讽刺啊,大人,”花宾冷笑,“我有幸目睹了官大人们豢养的一只老虎——它睡在用羊毛铺垫的干草床上,食盆中是新鲜的刚刚宰杀的牛羊肉,连脖颈上那象征着受奴役的项圈,也是纯铁打造,足够寻常百姓人家置办半年的开销。老虎的野性与自由天性没有被他们所消磨,因此这只大猫用自己的方式去抗 议——绝食,咆哮,越狱,潜逃,折腾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毛。我们可敬的大人们,用最大的耐心尝试着驯服这只猛兽,鲜肉羊奶不厌其多不厌其烦,而他的同胞们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却把心思都花在了这只吃人的牲口身上。”
“再说说他们的家眷吧——他们也许的确是品德高尚的人,忠贞不渝,从一而终。假如要我说,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姑娘身上花的钱实在太多,如果突然另觅新欢,那就是赔本买卖了,”花宾话一出口,在座的除当事人外大多掩面而笑,气氛便诙谐起来,“可是姑娘们,你们难道还不够漂亮吗?为什么还需要涂脂抹粉,还需要用那些华而不实的饰物去拖累自己的天然躯壳?他们说要来救我们的女人和孩子,但我必须说,请你们不要来了!因为你们的鲜衣怒马,英姿飒爽,你们的姑娘是那样珠光宝气,落落大方,还有你们高尚的骑士精神,我们的妻女不需要你们挑 逗,她们自己都会跟你们走的——前提是你们看得上的话。”
牧师惊叹于眼前这个猪倌甜美动人的嗓音和滔滔不绝的文采,以及那入木三分的讽刺和挖苦,毫不忌讳,他产生了要保下这个年轻人的念头。
连台下的周家二少爷周伦湘也对花宾的发言啧啧称奇,不由得鼓起掌来。大少爷周伦潇狠狠瞪了他一眼:“八旗老爷们还在呢,你收敛一点!”周伦湘嗫嚅道:“是,哥哥。”
“假如你所言属实——我稍后会去查证——那你豢养野猪的确情有可原。你收留野狗我也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要收留一头熊呢?在它已经侵犯到你的财产的情况下。”牧师希望更多的了解花宾。
花宾十分坦诚:“是我的私心作祟。我并不怕你们笑话——就好像你们看到一位身姿绰约的女郎晕倒在你家门前,即便她是负罪之身,你们会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呢?我对这些山野中的牲口有颇大的爱怜之心。何况,也没有哪条律条规定,狗熊一定是罪无可赦的。”台下的嗤笑声开始响起,“你很有想法,”牧师也忍俊不禁。
林氏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就要赢了。”
“我知道你不愿把熊交给官府,你害怕他们虐 待它。但负担一只熊的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已经有许多动物需要照顾了,我担心你力不从心。假如你愿意的话,我给你写一封信,你把它带去租界,租界码头的动物园会买下它——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十元,或十五元。”众人散去,怒目圆睁的八旗子弟们也拂袖而去后,牧师对花宾作出这样一个妥协——他实际上是在保护花宾了。花宾公然咆哮公堂直言不讳指出这个古老腐朽东方帝国体制中的种种弊端和不堪入目之处,对奢侈糜烂、荒淫无度的王侯子孙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以这些富贵人家睚眦必报的性格,决不会容下花宾。他不能永远让花宾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让他到租界去,那里是这些王宫贵胄不敢肆意妄为的圣地。
花宾收拾行装打算上路,他如往常一样在日记本上记下每日所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是否是上帝在有意眷顾我。谷糠和玉米粒不能吸引野猪,它们却自发得跟着我走了;我在滂沱的雨夜与一头魁梧的黑熊不期而遇,按照常理,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之辈,一千个我也进熊肚子里去了。可偏偏它就瘫倒在我眼前,我怎么能不救它呢?今天在那群人世间的豺狼中间,乡邻于我逢难或熟视无睹或爱莫能助,只有牧师为我讲了公道话。”这藏下了日后他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的种子。
他先是与家中长辈拜别,没有取家中的钱,只带上了他的贴身物品——一条红围巾,一身长衫,一枝笔和他的日记本。临别时,他又对林氏的田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扫——经过野猪的拱掘,鼠洞已消磨大半,为确保无有漏网之鱼,他又把收留的野狗放出来放到田地上。有残余的老鼠被长长的猪嘴惊吓出来,才露出头,就被守株待兔的野狗一口吞下去。“你是用什么办法让它们心甘情愿替你干活的?”牧师观摩其这一除鼠害的方式,不禁怀疑起他对动物的过往成见。
“这并非我的功劳——我没有那样大的本领。有利益可循,有食物激励引诱,它们才愿意出力气。野猪擅长拱掘,但四肢短粗,又没有爪子,如果一口咬不住老鼠,老鼠可以从另一个洞口逃出;野狗不能进洞捕捉,对洞中的老鼠无可奈何。因此狗守候在外,把老鼠限定在洞中,猪鼻子拱进鼠洞里去满门抄斩;而如果猪把老鼠惊吓出来,狗就能有口福,互惠互利,因而配合地天衣无缝。虽然我养着它们,但那不代表我有驱动役使它们的能力和权利。如果我那样做了,我就是个奴隶主而非猪倌。”花宾答。
“你对那只老虎感兴趣吗?我的意思是,老虎比野猪和野狗要珍贵得多,也许你会想要保护它免受虐 待。我可以把它要过来,以一个合适的价格,你可以一并带走它……”牧师欲言又止。
花宾摇头:“我不能要一只老虎,这不是价格高低的问题——当然,我也的确买不起一只老虎——固然,拥有一只老虎比拥有一条狗,一头猪要威风得多,但凡事不能以耍威风为目的。
“就我私人来说,我非常可怜那只老虎。它也非常漂亮,我当然想救它。但于公来说,就‘动物保护’这件事本身来谈,虎不是野猪,它不能依靠五谷生活,它只能茹毛饮血;虎也不是狗,它有足够强大的尖牙利爪可以伤害人,是不折不扣的食人兽,是‘man-eater’。如果我喂不饱它,我既不能强迫它吃素,这违背它的天性;我也不能看着它吃人,这违背我的人性。
“就算我能驯服老虎,可我怎么养活它?我可以带着野猪去消除鼠害,也可以带着野狗给人家看家护院,可我要老虎做什么呢?我要做什么工作才能买得起那么多肉去喂它?我想只有杀人越货了。带着一只老虎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听上去很浪漫,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
“就像一个人看着几近荒芜的田地泪流满面,你不给他锄头、钉耙、镰刀,却送他一把宝剑,让他去拦路抢劫,这不是教人学坏吗?”花宾笑笑。
花宾走时,日暮时分,看见许多咩咩乱叫的羊被一群饥民从山坡上赶下来,秩序嘈杂,不像是财主周家的牧羊人,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
夕阳的余晖又照在范家的小子身上。他正牵着疲倦的骡马回归圈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又遭主人家责骂,他依旧是那样愁眉不展,思索着如何逃避惩罚。范与花早有交情。他是大财主周家买来的家丁,负责照顾财主的马帮和驼队,前些时候被派去给远道而来的八旗子弟牵马执鞭。在范还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捉去当兵,年幼的嫡子只好去财主家卖身做工。老财主能把财源——驼队交予他,不能不说是一种提携。所谓“驼铃响,金万两;驼队到,开口笑”。
财主家也雇不起几个人帮他们养牲口。花宾替他们养猪,范负责给财主家照顾驴、马、骡、驼、牛等勤勤恳恳的大牲口,还要兼职给羊剃毛。这种日子是辛苦的,从前周老太爷当家时还好,后来老太爷年纪大了,把许多事情都交给两个儿子去办,大儿子周伦潇做事果断严厉,对范非打即骂,二儿子周伦湘稍好些,不会舞刀弄枪扬巴掌,而他也不会为了一个下人忤逆哥哥。范的个头精练,但并不壮实,家里又无依靠,在一众长工里也是不出头的,周伦潇大概也就看到这一点,可着他欺负,打他从不留力气。像蒋花宾这种,读书识字有文化,家里又有些背景的下人,周家是不好狠打的。
虽然生活艰难困苦至此,范却从不放弃想象,这也是他能和花宾合得来的缘故。范常想象他父亲在战场上如何英勇杀敌,为国尽忠,杀得敌人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虽然花宾不认同这种暴力美学,但他还是觉得有想象总比没想象好。
范照顾着牛马驴骡,这些和人关系比较紧密的动物,没有它们日夜操劳,田地将无法播种。在花宾眼中,牛马驴骡比猪要幸福得多,至少它们不会被动辄送上餐桌,还可以靠卖力气来给自己续命。可怜的猪,连这份出大力的活儿也争取不到。
范对这份工作并没有太上心,水牛、黄牛得不到他的青睐,可唯独对马,他爱护有加。
他是个认真负责的马倌儿,每有马驹生病,他便与之同睡在马槽旁,也经常向花宾请教一些动物生理方面的知识。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范就要起身去割草,他每每挑选最嫩的草叶送给马儿吃;每有时机,他总要尝试卸下马背上的货物,自己骑上去——没有马鞍与马镫,毫无经验地跨在颠簸的马背上,结果可想而知。可即使跌的鼻青脸肿,他也不在乎。范如此喜欢马匹也许来源于他对父亲战场荣耀的向往,水牛和黄牛一世埋没在田地里,但马的本职工作应该是纵横沙场,驰骋杀敌。因此,他抢着去侍奉那些远道而来的八旗子弟,不为别的,只因为能一睹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哥,为什么人一定要对牲口抽鞭子呢?它们只要走得动,都是会犁地的啊。”范曾经这样问花宾。
“因为人就是这样。他总是嫌牛马走得不够快,要他们快一点,再快一点,打死了也不足惜,”花宾又不希望摧毁一个年轻马倌的蓬勃朝气,便继续说,“但是换而思之,相比较它们在野外被豺狼虎豹进犯侵蚀,给我们人做工是非常幸福的事了。事物总在进步,也许之后人能吃饱肚子的时候,它们的日子也会好起来的,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