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一宿好眠。
第二天清晨,换上稍微干净点的“乞丐服”和头套——今日要扮演韩半仙徒弟,随他抛头露面。
从梯子登到榕树上,外面的街巷仍然静悄悄,玉树顺着树干吱溜滑下去。
合府嫌她是个“赔钱货”,一年到头都无人到小院来,也就无人察觉到这一处安全隐患——墙外榕树的枝丫伸到院内了!
或者说,即使知道有这安全隐患,也无人上心。
“赔钱货”久而不死,有人就心中不喜,出了事故倒是更中那些人的下怀。
在小巷东拐西拐,玉树拐到城西土地庙。
韩半仙、韩牛栋师徒二人还在稻草堆里呼呼大睡。
玉树连忙噪音骚扰:“嗨!太阳晒屁股啦,起床啦!”
见韩牛栋翻身坐起,这才退到门外。
很快,韩牛栋打着呵欠出来,去庙后的山泉边洗漱,又替师父打来一脸盆水。
玉树将买来的早餐摆到桌上,又斟出一杯笊篱春。
韩半仙嗅到酒香和酱肉蒸饼的肉香,连忙起床。
玉树说:“你俩抓紧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今天究竟怎么做?”韩牛栋问。
“我和你什么也不用做,陪着师父便是。”
“那,师父要做什么?”
“丁酉,庚未,丙寅,午,新任郡守陈公宝是赶牛车赴任,经城西官道......”
韩牛栋喊师父:“玉树说的很准的!我被花盆砸之前他就是这样背书!”
昨晚,徒弟已经将白天的奇遇原原本本讲了,现在见玉树又开始“背书”,韩半仙心有所动,问:“后来?”
“丞陈闻怀不识陈守,乃征用其牛车修水利,守家人赶到方解围。旬后,丞、令皆撤职。”
韩半仙将酒一饮而尽,想再斟时,被玉树捂住了酒杯:“师父,再饮误事。且等大功告成再庆功。”
“县官老爷得罪郡守,关我何事?”
玉树坐下,恳切地说:“师父为苍生命运奔走数十年,到如今仍不名一文,摊子一日不开张,您和师兄就挨饿一日,此终非长久之计......”
“是啊是啊,师父你还说要攒钱为我娶妻!”韩牛栋连声附和。
玉树继续劝说:“师父,小徒梦中读到一奇书,颇似县志及郡志,记载了十几桩即将发生之事,已有几桩应验。小徒只愿借此得些辛苦钱,让师父后半生无忧。”
“是啊是啊,师父,到时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下来,种些梅树,养些白鹤,就像师父说的——梅妻鹤子......”
韩半仙将香喷喷的蒸饼吃落肚底,觉得浑身舒畅,于是说:“好吧,且看这一回应验否。”
“师父放心,若不应验,一切责罚由小徒承担。”
笊篱县县令赵仲德,一大早就在县衙喝闷茶。
他本孝廉出身,自认颇有才干。无奈出身贫寒,祖荫单薄,入仕之后无人提携,一直屈居下潦,现今滞留县令已经五年,仍然没有升职希望,反而有被副职取而代之的危险。
没错,很可能取代他的,就是县丞陈闻怀。
县丞本是文职,辅佐县令之官,只合管理文书档案、仓库出入等杂务,偏这陈闻怀是云林郡督邮的儿子。
在赵仲德眼里,陈闻怀资质平平,凭祖荫得了个任子资格,由郡守亲自颁委任状,带一个师爷到笊篱城履职来了。
说是履职,无乃说下乡镀金。
陈闻怀没有什么才干,却有个好师爷,凭这师爷谋划,陈闻怀在笊篱县做了几件收获民心的好事。
眼前兴修水利一事便是。
论说开沟凿渠事务轮不到副职管,可陈闻怀是个例外:郡里特地下了份公文,说是秋收之后宜修水利,则县丞之职责中,粮马、征税正与水利相关,而陈闻怀亦曾跟从河堤谒者研修水利知识,此事项宜由其负责,云云。
公文写得堂堂皇皇,煞有其事,明眼人都看出,这是往金身之上再涂一层金。
才一年半载,陈闻怀已炼成金光灿烂之躯,进一步将获得秀才资格,取代县令,或者到郡里任职是迟早的事。
摩擦就在这里。赵仲德既无升职希望,若被取代,还能去哪里?
这城西官道旁的平珊渡口引水蓄池工程,本是一年前由他主持勘察测量、定下地基的,这样一个被百姓树碑立传、千秋感恩的机会,竟然被副职横刀夺去,怎能不恨?
但赵仲德又能做什么?陈闻怀背后的郡督邮,能代表郡守督察县乡,纠举违法,兼司狱讼捕亡,若是得罪了,别说守职无望,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赵仲德苦哇,这苦又不能和人说,只能一杯杯饮闷茶——他不好酒,亦不敢饮酒误事,当然也没有太多余钱沽酒。
等第十二杯闷茶下了喉咙,赵师爷鬼鬼祟祟闪进来。
赵仲德很是不满:“干什么,鼠头鼠脑的,说了多少遍,一言一行都要光明磊落、正大光明!”
赵师爷仍然缩头缩脑,凑到主子耳边说:“衙门外来了位相士,带两个徒弟,说是爷的仕途转运就在今日......”
赵仲德厌恶这种狎昵姿态,倏地站起来:“算命先生的话如何信得!若信得,我岂不在这个秋季.....”
忽然想起,老婆前年特地为他找过算命先生,回来时转述先生的话,说他在后年秋季会得遇贵人,从此时来运转,仕途通达。
当时他哪里肯信?因为老婆找人算命第二日,县丞陈闻怀前来报到,自己的厄运倒是开始了。
但是,总不会一直倒霉吧?
眼下,正是秋季,正是陟罚攸关的转折点......
赵仲德正正衣冠,将手背到背后,沉吟着说:“如此,且叫进来。”
韩半仙抖抖索索向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两个徒弟。
韩牛栋向师父做了个揖,以示鼓励。
那小盲流呢,韩半仙心里默认了这个“小徒”,则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韩半仙一昂首,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气概,轩然进府衙。
却见笊篱县的最高长官,恭迎两步,说:“先生来了!”
欸,不是预想中的冷场?
不是说笊篱县令铁面无私,总顶着一张铁皮脸吗?
眼前这个笑得像弥勒佛的男人是谁?
“弥勒佛”赵仲德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请坐,老赵上茶。”
赵师爷奉上两杯茶,退到一旁。
赵仲德很虚心地问:“先生说本令仕途转运就在今日,何以见得?”
“就在府衙后院门旁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