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将手中的鸠杖递给自己的儿子，随即拉着周韶弘缓缓地走向龙台。
黄虞步履蹒跚，看似是小皇帝在搀扶着老太傅，但实际上，老人枯槁的手却很是有力。
老太傅边向上走着，边继续说道：“老臣早已年过耄耋，自宣德末年入仕，经文景、屺阳二帝，至今近六十余载。纵观老臣这一生，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未能开疆拓土立不世之丰功。可老臣这一生走过的路、吃过的苦、看过的人心却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老太傅的声音不大，但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无比的清晰：“正所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取自《谏太宗十思疏》）
周韶弘一听便明白老太傅这是在点醒自己为人君所应有的德行，看来关于潇湘馆行首的传闻也同样传到了老太傅的耳朵里。
周韶弘刚想说些什么辩解，可老太傅拉着自己的手，一步一个台阶，就像小的时候老太傅第一次带着他坐到龙椅上的时候一样，慢慢向着台上走去。
似乎这十几年间，这偌大的万朝殿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们这一老一少。
说话间，老太傅双手按在周韶弘的肩膀上，曾经的孩童如今已经比这个佝偻的老者高出了半个肩膀。
黄虞拍了拍小皇帝的右肩，将他按在了龙椅之上：“为人君者，不谋万世，不能谋一时。不谋全局，则不能谋一隅。我大昇朝至今历经三十七位帝王，八百五十余年。如今新君年幼，国体羸弱，诸侯割据，可你既为周氏血脉，肩上的担子便是与生俱来，不可推脱，不可懈怠，更不可骄淫放纵！”
周韶弘看着老太傅灼灼目光，一时间心涌波澜，刚想开口，可老太傅却摇了摇头：“臣老了，如今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再多的血雨腥风，明枪暗箭，老臣已经没有时间再为陛下遮挡了。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还望陛下亲贤远佞，误信谗言，虚心以纳下，正身以黜恶，使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
说到这，老太傅转过身站在小皇帝的身边，看向万朝殿敞开着的朱红大门，目光霎时间变得悠远：“君王的目光不要只在这小小的朝堂，皇城之外、帝都之外、中州之外乃至长城之外，这天地辽阔，山河远大，那里才是为君者该驰骋的修罗场！”
言罢，一个披着黑金龙甲的背影出现在大殿外明蓝色的天空中，可是转眼间却又消失不见了。
那是黄虞这一生最为得意的学生，也是这大昇朝百年不遇的铁血帝王，更是被天下人寄予厚望，能一挽万颓之势天选之人。
只可惜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人终究是不长命的。
老太傅眼中的风中烛火渐渐地熄灭了，他没等身后的小皇帝开口就背着手，举步维艰地走下了龙台。
一直拿着鸠杖在一旁候着的黄宏彦，见到自己的父亲一番慷慨激昂后，像是个落魄老叟一样走下龙台，急忙上前递上拐杖。
可老太傅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再一次的走出了万朝大殿。
而正当他迈过高高的门槛，那一刹那，也不知是迎风而流泪，还是触景而生情，黄虞，这个大昇朝历史上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权臣，就这样双目红润地流下了他这半生以来，第一颗热泪。
他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先帝，而是为了这日薄西山苟延残喘的大昇天下……
老太傅走后，偌大的万朝殿静得如深夜一般，没有人知道老太傅今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何用意，这刚刚这样劝诫君王的肺腑之言却是所有人都不敢言说的，甚至有些官员在下面光是听着，就已经瑟瑟发抖了。
小皇帝站起身，面向黄虞离开的背影，深深地行了师徒值之礼，而殿内的一众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
就此，这位六十多年来最为铁腕的权臣再也没有上过万朝殿的早朝，可他也是唯一一个身为臣子登上龙台之人，也许黄虞曾经离那龙椅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不过关于老太傅的故事，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周韶弘自小便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他当然知道黄虞没有反心，也是最为维护周氏天下的，只不过年少的轻狂与傲慢让这个少年过早的想要摆脱大人们的束缚，无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老师。
周韶弘想要的，不过是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皇帝，可他却不知道真正的掌权之人并不是可以决定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而是可以决定自己什么不做。
而这些为君之道，未满十六的小皇帝还差得远呢。
反而到了今日，周韶弘看着老太傅放权离去的这一幕，恰似自己的计谋得到了出人意料的结果，却恍然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其实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黄虞虽已年迈，但作为辅国之臣，他依旧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而他下毒自己老师的做法，确是伤了老太傅的心。
而作为三朝元老，小皇帝的做法也是寒了一半朝臣的心。
自此，周韶弘看似得偿所愿，却不知悄然之间，他已经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
早朝之后，御史大夫黄宏彦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跟着小皇帝来到了长定殿，将沧州朝云国一事如实禀报。
“黄大人的意思是……让朕出一个特赦天下的文券？”
黄宏彦点了点头：“陛下，正如家父所言，这天下应该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朝云国长乐郡主比武招亲，那她的子嗣也定是朝云国下一任君主，所以即使曹然拿不下郡马，也不能让朝云国再落入氏族人的手中。”
“可是当年悬龙案处死朝云国大将军秦飞不正是老师的计策，如今又特赦秦飞的遗孤……”说到这里，周韶弘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老师是想让那秦飞之子同北怀国的云平山一样？”
黄宏彦又点了点头：“这就算是家父给陛下的另一份贺礼吧。”
作者的话：写的略有匆忙，等写完这一卷，还是会从头改一次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