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接受了结果,钻入了我的体内。那些在背后资助着武馆的人给我发送了邀请,想让我成为他们的一员。我警惕他们,便先在雨林中修行,锻炼武功与策谋,待能够抗衡后再和他们交涉。”死叶冰冷的语调将两位听众轻轻从悲伤之中拉回,即便回顾了如此的情景,血目的强者也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惆怅或哀伤,似乎他已再次借助着回忆的契机,扼杀了心底那最后的几丝软弱念想,“可直到三年之后,我主动去找师父的一个故交交涉之时,才明白了自己当时犯下的错误。”
那是一个深刻影响着今日时局的,重大的错误……
当钢羽与血流斩断了名为死叶之人的过往,远在北方的圣光城中,一对父子正久违地齐聚于一间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父亲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长长的灰发缓缓拂过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庞,深沉如夜的双瞳中满载着无数的算计与阴谋。相较而下,那位儿子仅有二十出头,眼神之中纵有权力者们常有的冷漠与残酷,却也不乏青年人特有的桀骜。
“这是独断专行!”儿子将拳头重重砸在了红木餐桌之上,镀金的餐具微微颤抖,“您明明说过若冰还需要几年的时间精进武艺!她身为根源会的副会长,您怎么可以这样独断地将她变成‘鬼’,怎么可以不通知我们就……”
“你在杀人之前,难道还会将死期如实相告?”老人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继续品尝着面前的佳肴,似乎远方的一切事端,都只不过是一道平平无奇的菜肴。不过另一方面,仅仅只是杀死一个暗族叛徒,对于权倾天下的圣光皇朝宰相木空而言,又何尝不是无关紧要?
年轻的男人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好想直直冲上前去,将那张目中无人的老脸揍得鼻青脸肿,可他知道,父亲的护卫仍然站在他的身后,热血上头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年轻人恶狠狠地抬起头来,怒视着那张沧桑的面容,“她从来不是一个精于心计的人,你为什么非要将她推下悬崖才肯罢休?‘现实的身份只是工具,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探究世界的本原,探寻有关神器与神明的真相,从中寻找救世之道。’这难道不是我们根源会的理念吗?你已经疯到对创世神的恶意充耳不闻,只顾巩固你那该死的,腐臭的权力了吗?”
“我很失望,木哀。”木空缓缓抬起眼帘,轻轻冷笑着摇了摇头,“我何时教过你这样的谈判方式?”
“那看来我仍旧是高估您了!”名为木哀的年轻人将双手撑到了餐桌之上,一面冷笑,一面怒视着对侧的老者,“既然您的良知和远见都已泯灭,与一个空余贪婪的躯壳又有什么谈判的必要?”
“看来至少还记得要随机应变,”木空再度冷笑了一声,开始咀嚼一大片肥肉,“虽然只是拙劣的激将,但我也厌倦了你的吵闹了。只是为了弑神而已,你不会连这都看不出吧?”
“只是为了弑神?”木哀轻轻冷笑了一声,眼中的怀疑并未减轻分毫,“根源会创立之初,为了运用这世界上最为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来为世人谋求幸福,创立者们舍弃了原先的姓氏,以作为自己研究目标的五神器之名为近似,成立了金,木,泉,炎,石五大家族。可自始至终,我们木家又干了什么?因为先祖推广那本《史经》的举措,狂妄到将神器之名直接作为姓氏的金家尽数被宣判为了不敬神明的异教徒,遭到了迫害与屠戮;其余三家也尽数受到过我们的打压,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炎家不复存在,泉家只剩下了一群毫不清楚‘根源’秘密的旁支,就连石家的最后一根独苗,如今也葬送在了你的手上!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从未考虑过这个行动给硕果仅存的木家带来的利益,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追求根源,追求……”
“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只将追求根源作为目标。”餐桌之上的老人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在责备这个后辈的愚钝与天真,“世界本源的秘密向来只是一把武器,武器指向何方,只取决于持有武器的人。我感激那些先祖的举措,正因他们的帮助,我如今的行动才能如此畅通无阻。而你,你也应该感谢我,因为我帮你消灭了一个最为棘手的对手。”
“那说到底,你不还是只是为了权力,为了私欲,为了自己?”木哀愤怒地迈步向前,将餐桌之上的所有佳肴扫落在地,“你已是根源会的会长,圣光皇朝的宰相,无论是在明面上还是在暗地里,你的权柄都早已无人能及!你又何必让若冰……”愤怒的青年低下头去,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即便他在这里劝动了老者,若冰恐怕也早已永远堕入了疯狂,“你又何必,何必……”
“当人们看向君王,他们只会在意那顶王冠;当人们看向宰相,他们只会看见官服之上那些象征权柄的花纹。”年暮的老人在侍从的搀扶之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富丽堂皇的窗边,冷冷一笑,“可当我们仰望神明,却还有人寄希望于神明的救赎?真是可笑!自古以来,又有哪位高位者愿意有求必应地回应贱民的请求?”
“……无论是您所坚持的通过弑神改变现世,还是我们曾寄予希望的,找到神明之后,恳请他向世人降下救赎,这些分歧都可以留到击败魔蚊,知晓了神的去向之后!”木哀满是不甘地抬起头来,向着父亲的背影吼道,“即便我们的恳求失败,又怎么可能对您所计划的弑神产生干扰?您既已高枕无忧,又何必为了……”
“你们都还太过年轻,渴望变革的原因或许只是一种自我陶醉般的盲目狂热,又或者是出自自己亦或亲近之人受到不公对待后产生的共情,你们甚至毫不清楚,一个时代的秩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木空缓缓地转过身来,嘴角依然残留着一抹阴冷的微笑,“世人时而宣泄着仇恨,时而却又提倡着宽容,这实则也不过是因为,情绪比道理更加容易引起认同。引起国家之间对抗的本质是对有限资源的争抢,而在争抢结束之后,虽然对于败者的迫害最初通常无可避免,可当时间过去,胜利者们往往也会寻求更加高效的统治。”
“连绵的战火曾导致了劳动力的匮乏,作为战争失败者的暗族劳动力本该得到更加巧妙的利用,并非用作从不会甘心工作,总是在心怀愤恨的奴隶,而是用作认真劳作的农夫。”木空再度望向窗外,宰相府很高,俯视街道上的行人就像在俯视蝼蚁一样, “可为什么?为什么圣光皇朝此刻仍旧维持着效率低下的奴隶制度?因为我们既无法割舍数量庞大的暗族劳动力,又由于那总会煽动种群引发叛乱的,名为君王的强大存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暗族人驯服。”
“世人见我,只见权柄,我见神明,只见神位!你们所谓的理想不过只是少数人的自我感动,影响变革的自始至终都只是神明在这个世界设定的法则!它阻碍了我的渴求,阻碍了时代的渴求!这才是变革!血腥残酷,却又有利可图!”木空忽然攥紧了满是皱纹的双手,转身向着餐桌旁边的儿子高呼。
在那高呼结束之后,老人却忽然平静了下来,双瞳微缩,语气冰冷的说道,“至于你?我从未期待过你的出生,你与你在乎的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我也不过是从石若冰的高强武艺之中看到了击败魔蚊,看到了弑杀神明的可能,于是便借助嗜血因子强化这一份力量,将其作为一个空有力量的疯狂战士,加以囚禁,加以利用罢了。”
“你这傲慢的禽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怒吼,桌边的年轻人抓起了一支筷子,怒吼着冲向了老人的方向,可这一切,也不过只是有勇无谋。伴着一声厚重的撞击,老人身侧的护卫将他重重摁到了地上,剧烈的疼痛令他哀嚎。
“作为一颗颇有能力的棋子,你的确具备了被人利用的价值,可如果作为一个棋手,你就应该明白,现在的你根本无法左右当下的棋局。”年迈的老人缓缓走回了餐桌之旁,毫不在意地上那个人影的哀嚎,“你不过是一颗我最容易操纵的棋子,因为你和过去的我实在太像,像得简直令人作呕!我猜,你现在一定正在计划着将我打垮,将我灭亡。”
“那你猜得真是一点没错……”年轻人狠狠攥紧了拳头,一面忍受着肩上的剧痛,一面开始着咬牙切齿的讲述,“那你又想怎样?现在杀了我吗?还是让我也变成‘鬼’,和她一起堕入疯狂?老实说,这也不赖,毕竟……”
“无趣。”老人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在乎,木哀,我不在乎。自始至终,我所渴望的唯有一事,那便是将现今的神明从那神位之上拽下,彻底改变那些从根本上阻碍了变革的规则!即便你真正将我击败,那也不过意味着,你也早已变得和我一样。过高的权位将带给你无尽的孤独,若你能够坐稳权力的宝座,那些牺牲他人牺牲过去牺牲理想的事情,将来的你,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到头来,你的选择,你最后余下的愿望,甚至都会和我一样。”
年迈的老人接过护卫手中的酒杯,缓缓饮尽了一杯美酒,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座椅,离开了房屋,“我也实在是变得太老!再没有了什么乐趣,只剩下一个偏激的追求!或许……当看着你在挣扎过后,最终却仍走上了与我相同的道路,对于我这颗苍老的心灵来说,这也能算是一种安慰,一种认同!”
“就让弑神来得再快些吧!快些结束这个让我感到无比厌烦的该死世道!”苍老的权力者抬头仰望着天空,发出了一阵癫狂的笑,“我也早已受够了一切!再高的权柄,也都无法摆脱我的煎熬!”
护卫与侍从匆匆赶上前来,为这老人披上了能够抵挡秋风的衣裳。远方传来了通报的声响,冷风吹散了酒后的惆怅:
“刑部侍郎木先生到!”
老人缓缓抬起头来,嘴角之处再度浮现出一抹微笑。他匆匆走向宅院的门扉,发出了一阵嘹亮的问候,“贤侄,情况怎样?”
随后,便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匆匆走入,向他通报了那片从天而降,泛着绿光的钢羽的存在,还有那根源会内最强战士殒命的噩耗。
“藤并未告诉我,根源会的人仍需利用师父疯狂后的力量。那个领命的侍郎,因为借用了岩的圣甲却仍没有保护好师父,被愤怒的宰相赐予了死亡。”死叶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仍在遗憾于自己昔日犯下的过错,“这些事情,都是三年后我顺着武馆残骸之中搜索到的些许线索,找到师父的故交木哀,想要打听更多真相时了解到的。”
三年之后,十四岁的叶竹披上了漆黑的斗篷,隐藏着那寄生着魔藤,伤痕累累的鲜绿右臂,走出了树林,随着喧嚣的车马行至了圣光城中。顺着路途之上打听到的线索,他悄声潜入了名为木哀的纨绔子弟的书房,那里刻意远离了宰相木空的宅邸,这个微妙的事实悄然暗示着这对父子的不和。
如同一片随风洒落的枯叶一般,漆黑的人影从狭小的窗户轻轻翻入。冷静的少年警惕地环视着宽阔的书房,直到一个翡翠制成的剑柄俘获了他那因为魔藤的影响而变得墨绿的双瞳。伴随着一阵初冬的寒风,纤细的黑影轻轻跪倒在了翡翠剑柄的前方,右手紧紧地扣着心脏,大张着嘴,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喘息。
“什么人?”伴随着一阵警惕的怒吼,一个修长的人影快步走向了房间的入口。质问的声响唤醒了少年未醒的痴梦,漆黑的身影迅速地闪开,藏匿在了房门背后的阴影之中。
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快步打开了房门,在一阵匆匆的环视之后,快步走到了一座洁净无尘的祭坛之前,轻轻地碰了碰那翡翠的剑柄,双目瞬间浸于泪中。
“难道是你在呼唤我吗,若冰?”年轻的男子轻轻地跪倒,丝丝的血迹从他握紧的双拳之中渗出。角落里的人影顺着男子的视线再度望向了翡翠的剑柄,才发现那剑柄的侧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木”字。
情不自禁地,少年却竟想到了那个宣判了他们死亡的宰相木空。昔日的残影再度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剧烈地喘息起来,想要抑制体内的剧痛。
“什么人?”祭坛前的青年匆匆站起,转过头来,警惕地看向了黑影中的人物,“……你是谁?是那个老家伙派你来监视我的吗?还是说……甚至是来杀我的?”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摘下了面罩,褪去了半边披风,露出了满是伤痕,满是墨绿的右手。
“藤力量的证据……与试炼有关的钢羽……是你……是你!”祭坛前的青年轻轻地退了半步,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变得恼怒,“忘恩负义的杂种!你竟敢杀害自己的恩师,竟敢杀害若冰……”
“藤说过,她没救了。”墨绿色双眼的少年轻轻地叹了一声,轻轻越过了那年轻人的双眼,放眼眺望着那个熟悉的,属于师父的剑柄,眼神之中满是眷恋,满是哀伤。
“没救了?没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发出了一阵近乎嚎哭的狂笑,两行热泪从他的眼帘之中缓缓涌出,“你毁了知晓神明位置的最大机会!牺牲了若冰,还有全部的,近千人的‘鬼’,造就的最强之人!都怪你!让她的死亡甚至毫无意义!”
伴随着一阵刻骨铭心的嚎哭,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对着少年伸出了双手,似乎想要冲上前去,奋力卡住他的咽喉。
伴随着一阵残影的闪动,墨绿色双眼的少年迅速闪到了门外,警惕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踉跄,决定利用木家父子之间显而易见的不和作为自己虚假的投名状,从而了解三年之前事件背后那些隐藏着的真相,“我来找你,是为了报复那个下令屠杀我们武馆的木空,你到底是敌是友?是否是在故意将旁人惊动?”
“木空……木空……”伴随着几句咬牙切齿的低语,年轻的世家子弟缓缓站稳了身躯,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深深的喘息,“……是啊……你是那个武馆的生还者……你对她……对若冰……对那位石女侠,并无恶意,是吗?”
“怎么可能有恶意呢……”墨绿色眼睛的少年再度眺望着远方的那个翡翠剑柄,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似乎也想要亲自触碰。
“……这里不方便,明天夜里,城郊树林,我会去找你。”年轻的男人轻声喃喃了几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整洁无尘的书房,“还有……别碰那东西!”
墨绿色双眼的少年眷恋地望了望那个翡翠的剑柄,轻轻地叹了一声,再度从窗户飘出。他悄悄地藏在了花园的树梢之上,远远看见年轻人暗自招来了几个下属,用一张薄薄的纸片宣判了今日监视着这座宅邸的那个暗探的末路。
受到了木空的监视却也了然清楚,随时预备着反击与报复,墨绿色双眼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这位合作伙伴的冷酷。
待到阳光与暗影多次变换,待到无边的黑夜第二次在大地之上笼罩,年轻的男人也披上了一件漆黑的斗篷,悄然出现在了城郊的树林之中,“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他恶狠狠地凝视着对面那个瘦小的阴影,“你也想报复那个木空,对吗?”
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默,名为叶竹的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实则并无明显的仇恨,否则当初的我也无法通过藤的试炼。”在那吱呀前行的马车之中,死叶正在进行着冷静的补充,“那时的我的确仍有些许不舍,但更多的,我既知晓了自己早已被那些窥觊着藤的力量的人盯上的事实,又因灵指武馆中的教导,知晓了应该对世界报以善意,于公于私,我都应当通过表面上的顺服了解更多的真相,于私做出防范,于公阻止未来的阴谋。”
“……那么,请允许我以一个合作伙伴的名义自我介绍。”在那昔日的画卷之中,黑衣的青年虽然心底仍然排斥着这一仇敌,弱势的处境却也令他无法拒绝一位有着相同目标的强者的结盟,“……你可以叫我……木邪石。”
墨绿色眼睛的少年轻轻皱了皱眉头,这个称呼有悖于他的调查结果,眼前之人毫无疑问名叫木哀,是那个宰相木空唯一的儿子。可没过多久,他便了然了这个名字背后隐含的追悼与景仰,颇为安心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叫死叶。”
青年人轻轻眯起双眼,来回打量着这个少年的身形,“使用化名是否有失诚意?”
“……余生我都将使用这个名字。”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思,名为死叶的存在轻轻地答道,“而且,你用的是本名吗?”
自称木邪石的年轻人轻轻苦笑了一声,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也一样,一切顺利的话,以前的名字也将与我再无瓜葛,毕竟那也只会让我回想起昔日自己的愚蠢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