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双眼深陷,脸色焦黑,左腿曲起,躺在新做成的木制胎衣里。她再也不用每日例行饮食,发呆,睡觉,排泄了。如果没有那碗充满游子孝心的羊肉泡馍和保温不好的新建浴室,绘大概也不至于如此速亡。再往前想,小县城人民医院的医疗消费主义要负起主要责任。为了治疗跌打损伤,硬是一步步提升到要开颅的地步,真是活人当做死人医。乡下人常自作医生,伯昏,阍也常说:我自个都能把病看了。绘很爱赐。赐是家里的第一个孙子。后来赐知道这种爱是那种快要消亡的“香火传承”之爱。爱在这里有了明确的目的。
赐仍记得绘对他的亲肤之爱。
赐有时夜里会突然醒来用手抓她还骂“老流氓”。绘是喜欢在外人面前炫耀赐的。赐觉得这是一种不自然的爱,被控制的爱,为了炫耀而爱。
信香燃烧残留的味道,还有春雨水汽,和着淡淡的泥土味,赐酣畅地吃着一碗菠菜面,这是绘最拿手的饭了。绘肠胃不好,大肉是她一生最爱。每年一次的清明上坟,伯昏人几乎总是只带赐去。而今不同了,所见的是:子代父吊孝,妇替男上坟。麻布乱了尺寸,闲说仍把礼论。
清明时节雨纷纷,冢中枯骨又断魂。
和风细雨萌万物,孤柏青青一妇人。
妇人正其名乎?
绘,伯昏人他们是受烈日灼烧的一代,但是他们从不指责烈日。烈日是有教化的,有命令的。他们所决眦的是烈日下晒开人皮露出的兽体。
在某个冬夜里,赐听见声音虽小但却清亮的一句:怀抱娇儿小沉香。住在后房的绘两三句地唱着。赐以前从未听过绘唱过秦腔。他突然感觉第一次离绘的心那么近,看得那么清,绕过废墟拨开蛛网,在零下七八度的寒夜里,在窗后昏黄的灯光下,多年缠病的老妇发出音节声以期沟通另一个世界的亡人。这情丝划过冷彻的夜空,挣扎着保留余温,飞向目的地。
绘能织。嘎吱作响的织机声总是伴着秋季的雨声。槐木做成的织机看起来简朴粗放,频繁接触的几处有光滑的纹理,像壮汉手背暴起的青筋。如鱼得水的是那在棉线之间哧溜窜动的木梭,表面像松子的外壳一样发亮。这种粗布自然比不得苏杭的丝绸。但在乡下,这代表的是传统的遗绪。这种布常用来做床单,以及白色的号衫(丧礼上孝子所穿的麻布外衣)。私下里有时还是婆媳邻里之间的小礼物。到了虹这一代,织布机已经成了被嗤之以鼻的弃物。
绘几乎没有留下什么作念物。伯昏人也曾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条瘦屑的靛蓝色麻绳算是一件遗产吧。乡下生活颇费物什,十几年来这条麻绳都用于从水窖打水。如今有了自来水,这绳子也自灰凄凄地盘桓在角落里了。
赐在高速路口,在等人接他。坐在商店外的板凳上,他捧着一本《史纲》想要快点读完。
“起来一哈,谁还专门给你设座呢?!”一个染红色头发的女人吼了他一句,原来这是售票员给等大巴乘客安排的座位。赐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举国欢庆的假期,不冷不热的天气,赐回来送绘。
站在中央走廊大厅的曲形窗栏边,X市尽收眼底,好像贴了一层厚度可见的灰色面膜,面膜外是澄蓝的天空。小山上的空气宣肺清爽,沿着小路行走盘旋而上很是受用。在房间里,诗正慈祥地看着两个热孝在身的亲戚。她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眼光若有所思,确是想不出来什么了。说话已经是一种有些费神的活动。申片刻不离的伺候着。他肥胖敦厚,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诗九十多高龄了,桌子上有一些毛笔字练习。
申:“妈,看是谁把你的财宝箱偷了?”
诗:“萨,谁偷了?”
申:“我哪知道,你说呢?”
诗:“贼娃子偷了。”她脸带难色,稍过一会又缓开。
申:“今天开大会手拍肿了没?”
诗:“拍肿了。”
申:“你上去讲话没?”
......
诗眉开眼笑,显然是想起了幸福的事,大概像是沐浴在春日的暖阳里吧。
贞和诗性格有些像。赐看着邻居的瑛给贞擦洗还有余温的身体。八十多岁的贞,在一众后人面前裸开了前身。赐感觉到眼前的一切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一代代人的记忆中反复上演。他好像看到了人类第一次如此施行的场景。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从两米高的戏台上被人从背后推下去,戴高帽子游十里八乡,每分每秒贞的灵魂都在淬炼。这是盲民,赌徒的狂欢。“审判者”肆意倾泻着正义感,每一次对贞的攻击,都让吸入的空气经过喷张的肺腑化为下一次行动的燃料。获得正义,幸福,快乐很容易,只要合众指责一些人是罪恶的。为了正义的跃进,制作罪恶的人成为最正义最迫切的事。人在此刻是多么地理智,获得巨量正义的不二法门不正在于此吗?这堪称最伟大的发明。
这天下为公的盛世,与鳏寡孤独者有何干?
作为六个子女的母亲,一个寡妇,她只有隐忍罢了。在她看来,每一次非致命的伤害,都把她推向和平到来的那一天。在遍地都是伟大希望的神州,她的渴望是最真实的。
在初夏的一个中午,赐看到贞在路旁草丛拾取那些闪亮的糖纸塑料。她还是一身黑色布衣,裤脚扎紧。这些现代化学工艺制品,在这穷乡僻壤成为了收藏品。
至少这塑料花比新桃旧符都要耐久。
在赐的记忆里,贞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是家里最大的长辈。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少说话的好处,也许这是一种平衡家庭关系的诀窍。
舌与齿之譬喻,老子有言。老子未见吞齿埋葬之人千百年后仍存牙齿,而舌头早已腐化消失。
后院的皂角树很壮,是悯亲手栽的。它最有魅力的时候应该是在夏天,密实墨绿色的树叶一如乌黑油亮的秀发,那繁多的皂角荚也许在饥馑年代哺育过仰望的人。树随人走,五十多年长成的怀抱之木,变现了八千多块。
赐声音微颤地呼喊着悯。悯的眼神是空洞的,诉说着焦虑与痛楚。她无法说话,右胳膊整体缩小到三分之一,右手成鸡爪大小,手指破了皮。整个也瘦干缩小到宽大的衣服里。晚辈们围着她,偶尔揭起的门帘放进冬天灰白的光,徒壁上一闪而过的亮色是日历画上基督身下的羔羊。悯看不清,也听不见,但她一定在向主祷告。眼睛里唯一的光感也许是主头顶的光环。
好几次探亲,赐骑行十几里刚落脚,悯就迈着小碎步,抓着一把糖果,像一个急切送出礼物的圣诞老人来欢迎他。悯照顾过幼儿时的赐,庭院扫光尘土之后,像硬面团一样瓷实。赐穿着肚兜裸着在地上爬来爬去,桃汁从嘴上顺着下巴肚脐流到地上,悯在一旁安详地择菜。正应了那句“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不比城里小孩的金贵,那时乡下的孩子刚从子宫出来不久就可以落地,像在地上长出来的一样。
悯还带一点中原口音。赐没有见过悯祈祷过。那些贴在悯房间墙壁上的基督日历画,在赐心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比起九十年代流行的带有香味的电视剧画面贺卡,还有鲜艳的港台味十足的贴画,这些教会的贴画更耐看。这些贴画似乎在安宁地诉说着伟大的故事。这种隐喻感在赐心里早早地埋下了一个问号。虹要走了悯的那本黑皮《圣经》,因为赐想看。在书籍缺乏的乡下,那厚厚的一本可是个大部头。事实上赐并未详细翻看着这本泛黄有味的书,也许是因为赐并没有需求。也许是因为从小接受唯物教育的原因。也因为那时候的时光真的无忧无虑。
悯的三儿子正撕扯着门帘,他被脱架的人从身后抱住。来往的市里人(统称丧失举办场所为市,就是事主家)匆忙路过会瞥一眼。悯的外孙女正在指责他未孝道。他狠命地撕扯着悯房门的门帘,咬牙切齿,怒瞪双眼,扯下门帘后,他又把悯的衣物扔出屋外,一边在地上踩一边骂道:“关妳一个外人啥事!”
所幸,重孙熙的降生是悯生命最后一段历程中最能抚慰她的事。这在她看来也许是主的保佑吧。
悯走的时候正是雪后初晴,黄土地茫茫一片覆白,比号衫还要白。
另一片雪色中,赐决定要走一条狭路上塬了。他从未走过这一条小路,在晴日里曾目睹过它清晰的相貌。在这条路上,一条小沟渠顺着塬的坡度蜿蜒下来。水渠两边是一些光秃的构桃树和枯草。下午放学后,他饥肠辘辘。生活费用光了,第一次在外村上学。他要找一条捷径去填饱肚子。小路左边是已经寂静下来的校园,右边是多层蛋糕状农田,整齐覆盖着一层奶泡。阴云密布的傍晚,天色暗淡,走在这条幽径上,赐不免胡思乱想会有什么危险的动物?结果只是一次略微紧张的冒险。
赐坐在五零摩托中间,僖在前面,蔓在后。赐总感觉耳后传来小声碎语,是毫无意义的咕哝声。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隆声,蔓在赐耳后说了一路。
“成都也有城墙。”赐说。
“那当然,三国时蜀在哪里建都。”蔓笑着答道,她脸色蜡黄,眼圈有点黑,躺在病床上输液。
对于赐来说,蔓是一个邻村的亲戚,有时隔几年才见一面。但蔓给人一种亲切感,大概是因为她是一个人民教师。僖也是。赐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听到长辈们在讨论火葬事宜。内地的乡下人对于火葬仍是厌恶的。
布鞋上带着点雪沫还有泥土,赐掀开了门帘,屋里没有开灯,三个人在房间里,蔓也在。
“吃饭没?来了咋不找我?”蔓很热情。门帘放下刚隔断屋外的喧哗声,白天房间里亮着白炽灯,煤炭炉子把严冬的气氛一扫而光,温暖的房间像怀抱一样。
“刚才班主任给我吃早点了。”赐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第一次见蔓,第一次来邻村赶考。裹着房间里暖气,他的脸倏地红了。
路过五颜六色的杂货摊,队伍就停了下来。摆摊的老妇像是富有的巫婆。琴对学生们说吃早饭准备考试。极冷的一天,同学们穿着厚棉袄,小脸被冻得发红,有些流着清涕,为了拿食物方便,脱下手套后先哈一口热气暖一下手。赐忘记带早点。琴拿着本来要给她儿子的面包,分了一半给她最关心的学生。
一饭之恩五年后,琴失去了她的一个儿子。废弃的煤气罐将她的儿子炸得四分五裂。后来赐每次看到街上带煤气罐的小吃车都会紧张,唯恐避之而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