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月光透过绿色纱窗洒在炕上。盛夏午夜,万物披露,偶有几声蝉吱,体表是湿热的。门帘有时会飘动,吊顶的风扇吱呀吱呀有规律地响着。门帘翻动的时候,似乎月光也在轻抚赐。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半梦半醒之间是什么?呼吸之间,也同那吱吱呀呀吗?月光仿佛可以从人体蒸发出什么。
挨着大门东墙下,朝西开口的石棉瓦棚下,躺着伯昏人。不同以往的一同入眠。赐觉得有轻灵的东西从身体逸出,有收缩回来。杂糅于月光,散漫于周遭。生与死,魂与肉,物与人,溶和蠕动。
“倒了两瓶酒。”无趾坐在土梁上,吐了一口口水,旁边站立着一个巨型铁臂。土堆被铁手扒开了一个斜向下的甬道。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是会呼吸的黑色洞口,有许多小飞虫萦绕飞舞于这交界处。野马尘埃,生物以息想吹。
伯昏人睡了五年。
赐捧着一本精装的彩色武侠画册,正爱不释手,心悦神迷。外面雨很大,像断了线的珠子。伯昏人留下赐去行礼。离家七八里外,赐与伯昏人在参加远亲的丧礼。湿濡的信香味在空气中迷 离,密集的雨声使得哀乐不那么聒噪。伯昏人问了邻居主人这书哪里买的。可惜是珍藏版。乡间有那么多的红白酒席,却只有这一次无食酒肉的让赐难忘。
“不推头,人不人,鬼不鬼。”伯昏人常说。
老屋的门上已经挂上了一副丧联。丧联是垢所写。跨进红色木门后,庭院里的一切已经开始变得有一丝陌生。像千斤重物一样,重压进赐的眼中。
忆曩昔时,日出东方。光移影动,风摇婆娑。群鸟嘲哳,上下于飞。绿纱涤光,叶影隐身。稚子甜憩,山海梦蝶。
而今颓垣,曾作花墙,又作山梁。后庭双杏,一羸一壮。果分金红,大小不同。
庭中多植,葡萄有架,伴榴而栽。月季有丛,三季不败。朱粉白黄,浓抹淡妆,熏烈招摇,惜有刺焉。合欢一隅,孤芳自开。门前槐列,葳蕤五月。
白驹驰兮,日月淹留。俯仰叹兮,曾悔舛途。荒草榛榛,野狸驻矣。曾何生矣,而今憔悴。
某一回,赐带走了一堆破损的对联,对联所题画中近景一丛劲竹挺立,江水盘山而流。每一次来老屋,他都想带走点什么,又想留下点东西。这一次,他打开了抽屉,灰尘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飞舞,这可以成为永不终结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个动作吗?
冰柜敞口放在窗台外面,内壁的冰层在上午八九点的阳光下开始融化,露出了黄褐色的污渍,散发出腥臭的味道,引来了家蝇还有绿头苍蝇。就连阳光都要成为尿黄色了。
“赶紧叫租赁冰柜的人把这冰柜搬走。”虹说。这冰柜不知道租赁过多少次酒席。
那座八台大轿也被用过无数次了。乡下人成其为“灶”,也就是魂轿。轿子放在小学操场东北角的戏楼后台,平时是裸露着骨架的,要用的时候就要打扮一番。基本上就是皂盖,有顶,帷幔暗红,两侧刺绣的是八仙过海,一边四仙。如今这戏楼已经残破,但仍可以想象往日的热闹。楼台高近两米,戏楼前台四根一抱的木柱,大概有三十多见方,正面有一对耳壁,其上还留有隐约可见的绿色字迹。估计这本是悬挂曲目戏名的地方,却在狂热年代被用于宣扬癔妄之词。
戏楼正面看起来像是一口两耳,小学二年级时候,赐与同学不知何故曾到戏楼前台上午睡。那并不是盛夏午睡的好地方。暑气蒸腾,朽木散发的味道让人如坠迷梦中。这一排童男童女在这讲述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口中,像极了牺牲。而那裸露的灶正沉坐在戏楼的后台。
白色冰柜,污垢腹腔,却能让天热时流水席上的人大快朵颐。支疏离们是建筑师,构筑往生之人的居所。他们胆大如斗,据说其貌不扬的人更适合做这种事。席间有一主事,职称“飨薨”,负责大事决断,其人面如红枣,眉如重墨,深削双颧,鹰眼钩鼻。还有礼房之谨慎账房先生,供桌前之家长导礼。吹拉弹唱,乐队之能,人称鬼子。鬼子们无利不起早,有钱才肯献技。更有一些村里队上的苟利帮办,趁机揩油。最后一次人前显孝,孝子们也少了吝啬。
伯昏人也能吹乐,常夏夜院中,月华成昼,星布河落,三人作管弦之乐,和秦腔之曲。只有喓喓螽斯作听众。绘实在不能欣赏,常发牢骚,只觉聒噪。
伯昏人也常在夜空下叙述往事,多是一些不仁不义,六亲不认,借刀杀人的旧事。赐也懵懂,只听不言。也许赐有忘记的天分,尽管听了很多故事,他似乎对大队上的那些人的态度仍未改变太多。
送往的那一天是酷热的,正午门前新农村建设的水泥路大概和烙煎饼的平底锅一样烫。到仪式后面也只有赐,塞,阍,虹四个还跪在这滚烫的路上。十几分钟下来,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能起身。一点风都没有,赐已经不记得司仪说了什么,只有等待。
塞与赐是同一天返乡。八百里穿秦岭,火车上赐好像和车窗融为了一体,只任窗外景色在瞳孔中磨过。暑假的乖舛之途,却让他付出了难以衡量的代价。
在老屋大门的门铃响起之前,赐头也不回地背着书包往门口跑时,伯昏人说:不要做腾文公,大字不识一个的绘也随声叮嘱。赐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人从大地下走出,又回到大地。游丝千万于地上的,终将再回到大地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