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忽然一阵颠簸，死叶讲完了一个段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拨开了漆黑的帘幕，“抱歉，废话忽然多了，都有些不像我了。”他苍白的面孔终于显露在了阳光之下，如疤痕般的粗壮经脉再度开始了剧烈的躁动，从他脸上钻出的几片猩红的叶片轻轻转向了阳光的方向，如同在一边沐浴着阳光，一边陶醉地起舞。疼痛扭曲了死叶的面容，他如梦初醒，匆匆放下了手中的帘幕，“但提及师父是有原因的。”
男孩没能看到冰之树的融化。
惊呼，悲鸣，嚎哭。密集的箭矢遮蔽了天空。年轻的武馆馆主沉默地站在一扇萧瑟的房门之前，灵指武馆的牌匾半已枯黄，一如这座名为藤城的，萧瑟荒芜的城池。
漫天的箭雨泼洒而下，喧嚣的狂风将淡蓝色的长发轻轻吹动。石若冰缓缓扬起了头，一堵雪白的冰墙冉冉升起，挡住了那些箭矢的去路。她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个精美的翡翠剑柄，洁白的冰晶顺着握柄飞速攀爬，一把晶莹美丽的冰剑瞬间铸就。她静静地抬起头来，聆听着城市边缘，黑底白狼旗帜之后的嘶吼：
“今有一暗族叛党石若冰，私自买通月印检查官员，蜗居藤城，暗藏私兵，罪大恶极！末将奉圣光皇朝宰相木空大人之命，特来查封其灵指武馆！武馆中人，格杀勿论！无关人等，速速退散！”
她匆匆地转过身去，似乎想要向武馆之中的学员交代可能的退路。可一堵坚硬光滑的岩墙却忽然切断了她的退路，剧烈的轰鸣声淹没了她言语的微风。甲兵的浪潮涌入了荒芜的城镇，一阵阵怪异刺耳的嚎叫从大街小巷之间不断涌出，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开始专心迎接自己的末路。
在那被石墙与冰墙封锁的武馆之中，一百多个的学员纷纷在大厅之中集中。他们有大有小，但大多都是不到十岁左右，孤苦无依的孩童。外侧的情形明显超乎了众人的想象，可那些稚嫩的眼神之中却都几乎没有惶恐。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个不苟言笑的脸庞渐渐开始了讨论与思考。
“外面发生什么了？”
“好像有好多人，要杀师父，要杀我们。”
“难怪这几个月的训练那么累人……”
“师父知道些什么吧？”
“应该是吧，毕竟他们还专门把师父和我们隔开了呢……”
“可师父也没告诉我们什么啊？明明大声一些也可以吧？”
“他们人很多，师父喊了也没用？”
“难道是说，师父不喊，我们才有活路？”
大地忽然开始了剧烈的震颤，大大小小的学徒纷纷拿起了一柄柄长鞭，警惕着注视着四周的屋墙。没有任何攻击发生，只有砖墙的一角似是抵挡不住这震动的折磨，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裂口。
“是让我们出去吗？”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托住下巴，一面沉思，一面说道。
“那，武功好些的，有意愿的，出去探探情况？”另一个成年人因而提出了提议，自己却仍呆在原地微微颤抖。
情况不明，不能坐以待毙。黑眼睛的男孩拿起了一把尖端带刺的长鞭，决定加入向外摸索的人群。他俯下身子，轻轻地跑过了师父升起的那堵冰墙。余光之中，那颗挂满了一片片冰叶的大树依然挺立在庭院之中。他轻轻一笑，悄悄向外伸出了头。
箭雨停了，积血仍未干透。无数衣衫褴褛的人瞪着猩红的双眼杀戮，一个细长的身影在屋顶之间翩然起舞。舞女的身形是如此地灵动，翡翠剑柄尽头的一道长长的冰凌好似随她起舞的翩翩长袖，扫过了一个又一个个血目之人的面容，将一支支细小的冰刺钉入其中。
不远处，一个个熟悉的商铺沉入了名为杀戮的深渊之中，鲜血的喷泉迸发，鸟儿逃离了树林，迷茫地盘旋于空中。
“去帮忙吧？”身旁传来一声低语，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高呼着跑出。屋顶的舞女停滞了一瞬，细长的冰刺随即飞来，那孩子匆忙停住了脚步。孩子茫然地望向脚边，才发现一支箭矢碎作了两段，静静地躺在了一旁。
随后，便是无数支箭矢，将那冒进者钉到了地上。
只因这短暂分神的缘故，屋顶之上，寒冰的舞袖忽然碎作了无数的冰晶，无数把剑柄将舞者团团围住。舞者只是轻轻一笑，继续在屋顶上展开着自己的舞步。新的冰凌凝结在了剑柄之上，她那寒冰的剑锋是如此地灵动，脆弱的冰晶避开了一柄柄尖锐的剑锋，在她左手翻飞的手指的控制之下，精准无误地刺入了一个又一个血目之人的咽喉。
男孩仰慕地观看了一会儿师父的舞步，不由地感到望而却步。他将视线微微转向下方，才发现城内的甲兵已如潮水一般，涌入了附近的街道。
男孩靠在冰墙之上，右手一甩，长鞭纵出。长鞭的尽头随着他左手中的能量团的方向变化，灵活地摆动飞舞，接连刺入了多个甲兵的眼眸。只可叹，敌人众多，小小的木板难以挡住湍急的水流。他匆匆躲到了冰墙的另一侧，眼睁睁看着那些盔甲缓缓向前逼近，身前那些残破的尸骸，曾是热情活泼的旧邻。
屋顶之上，花瓣张开般，血目之人跌落一地，花蕊处的舞女亦被染上了猩红。几处冰晶附在了舞女的身上，似是为了包扎伤口。无数道箭矢对着屋顶泼了下来，一道道饱含着元素能量的攻击光团夹杂其中，舞女的剑柄之上匆匆长出了一颗小树，寒冰的树枝刺向了那些铁与光，似乎想要将它们挡住。
冰晶与血珠共同洒落，屋顶上舞女的身形也产生了一阵晃动。身侧传来的一阵叫骂让男孩轻轻回过了头，他看到武馆之中的那些师兄弟们纷纷冲向了甲兵的方阵，曾经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变得扭曲，变得狰狞，变得恐怖。
小小的长鞭四处挥舞，徒劳地激起了一阵阵火花。他看着他们的手指跃动，看着尖刺挤入人眼，短暂地达成了一定的成效。他看着名为军队的铁壁继续向前推进，将倒下的同伴碾碎在脚下，就像踩死了几只蝼蚁一样。
他看着昔日的同伴被利剑洞穿，看着恩师落于地上，几乎全身都被沾满了鲜血的冰晶笼罩，他看着无数屋顶上横躺着的死尸，与他们空洞的双眼互相瞪视。
此刻的他已然知晓，在这场未知的灾难之中，反抗只是徒劳。
他轻轻扔下了手中的长鞭，高举双手，走出冰墙，一支箭矢擦过他的脸颊，就像是一个刻意的警告。
他轻轻碰了碰伤口，快速缩回了冰墙之后，此刻的他已然知晓，屈服不被允许。
他躲在墙后环视四周，他顺着小巷慢慢探索，这座背靠雨林的小城是如此地荒芜而颓唐。古老的城墙早已破旧不堪，墙角之处的确存在着一个狭小的缺口，那附近明显没有甲兵，没有那些红眼的狂徒。
陷阱？可这也已经是唯一的出路了。
他跑回主屋，试图告诉同伴这条唯一的生路。小屋里，十余个人挤在一起，被串在了一柄长枪之上。四周散落着零星的箭矢，但他们的身上却并没有其他的伤口。
他不由发出了一阵干呕。
故意的！开始不下杀手，要他们自行判断！陷入慌乱者，犹豫不决者，最终都只能面临死亡！
或许，也只是他们过于慌乱，才没有发现真正的出路……
再见了，城中的无数会落叶的树，还有那唯一的，永远不会落叶的树。男孩走到了那陷阱一般的狭口之处，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为什么？大家就不能再多撑一会儿呢……
他胡乱拾起一把长鞭，钻过城墙，踉跄地跑向了雨林的深处。
不时有几个甲兵蹿出，将他向森林的另一侧赶去。他就这样被迫在雨林中逃窜，心中已隐约感到，他们只是在驱赶自己，如同在试探自己是否符合一场考核的目标。
周围再没有了追逐的脚步声响，他缓缓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环视着四周。周围的树影愈发高大，鲜绿的毒蛇四处乱窜，藤蔓与蛇影彼此交替，一同交织，一同扭动。听说，这是一处叫做“祭坛”的地方，孩子们被警告一定不能去的地方。
男孩轻轻回过头去，尖锐的长枪在不远处的地方来回走动，阻断了他的退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钻入那些爬动的藤蔓之中。随着一阵轻微的嘶嘶声，硕大的三头巨蛇向他伸出了血盆大口，他并未退缩，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恭敬地请求着那怪物的收留。
“我进了藤的试炼场，它让我重温了那天的经历，然后让怪鸟驮着我去了考核的现场，我必须同意，不通过就会被杀。怪鸟不是指你见过的那个，是真正的钢翼怪鸟，《史经》中的妖魔。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一个被遗弃在丛林中的婴儿，怪鸟养大的，所以用了它的名字。这只鸟与阳也有很大关联。”
“某一代主人的夙愿是自由地翱翔于天空之中，那鸟曾经是他的坐骑。”脑海中的声音突然传来，唐琅不由微微一震。因魔剑北侧那火墙的过量消耗，此刻就连聆听阳的话语，都会让他感到心灵遭到了进一步的蚕食与灼烧，“原本在那人死后，那鸟就应该失去我赋予的力量，但它却逃进了藤的祭坛。为了举行试炼，在祭坛中，没有主人的武器也能自由行动，也正因如此，它得以继续存活在这世界之中。”
“阳似乎已经给你解释了？”死叶不顾唐琅的疼痛，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他的表情是如此地恍惚，似乎已再度沉入了昔日的痛苦，“总之，怪鸟协助藤施行试炼，具体内容因人而异，对我而言，便是驮着我去看师父的末路。”
他见到的，是一个瞪着猩红双目，穿着如巨石般的精美铠甲，抑或是被牢牢铐在铠甲之中的女人，迷失了语言，更迷失了人性。她的胸前长着一颗血红色的冰树，树梢之上的鲜红色冰晶疯狂地刺向着她身旁的死尸，曾经美丽的嗓音此刻却已只能发出一阵阵嘶哑的狂笑。
三头的巨蛇在他的耳畔低语，“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她已变得和那些追她的家伙一样，为什么她对今天的事情似乎早已知晓？为什么灵指武馆中的人大多喜怒不形于色？”
“为什么？”
“因为她和那些追她的人本就是一伙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们培养你们，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将你们送到我的面前，为我挑选宿主，从你们之中挑选真正坚毅的象征。从你们进入武馆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一结局。”
“那也是情不得已吧？”男孩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因此感到愤怒，“师父都为此疯掉了，是那些家伙逼的……”
“是的，名为石若冰的女子最终决定反抗这一结局。她拒绝了组织的安排，提议由自己来参与试炼，可她的同僚却十分清楚，她从不是一个真正坚毅冷酷的人。正因这次失败的抗争的缘故，原本只是你们被一无所知地送入我的祭坛的结局，现在却变成了甲兵入城，要将你们逼往这里。她的反抗只导致了其他更多无辜者在今日的死亡，而那些逼迫你们的人，他们也只是想要借助那会让人疯狂的力量，以及我的力量，来实现和平和进步。他们平日里行事清廉，向往进步，只可惜，你们作为他们计划之中的弃子，无法享受他们许诺的未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考验吗？问我该不该向他们复仇？”男孩轻轻攥紧了小小的拳头，冷漠却又怅然地望向了那座自己一度熟悉的城市。战火吞没了过去的画卷，阴谋腐蚀了昔日的时光。
“是或不是，都需要你自己思考。”藤蔓巨蛇的声音之中充斥着冷漠，可那三头的巨蛇却已开始了轻轻的盘旋与扭动。这是一个可塑之才，墨绿色的蛇眼闪烁着微光。分明仍是一个孩童，却从未因至亲与恩师的凋亡产生任何的愤怒与冲动。自始至终，他都只是冷静地试探着，寻找着对于自己最为有利的行动。
名为叶竹的男孩轻轻低下了头，一串泪珠从他的脸颊上轻轻滚落，消失在喧嚣的狂风之中。他紧紧抱住了那空中的怪鸟，钢铁般的羽毛将他刺痛，“师父，变得回来吗？”
“不可能了。”三头巨蛇的声音毫无犹疑地答道，“一旦变为了红眼的鬼怪，便将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疯狂。”
男孩低头望向了远方，那血腥的冰袖此刻已经化作了巨爪，疯了似的扑向了那些四处奔逃的甲兵。那位曾一度宣判了他们死亡的将军，此刻却反倒在指挥军队，专心致志地守护着那些归顺于军方的，正在遭受业已疯狂的师父无差别攻击的平民。
“若你想要攻击，试炼之中，怪鸟将任你驱使。”藤蔓的声音冷冷地传来，男孩却只是一面流泪，一面发出了一声与他年龄极度不符的，长长的叹息。
回不去了……
无论自己如何行动，都再也无法回到往昔。无论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那个武馆都曾存储着他无数的美好回忆，只可惜，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憎恨与报复又有何用？此刻的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也不过只是帮助师父摆脱这难堪的疯狂。那样残酷的攻击背后，不知师父是否也正在内心的深处啼哭？
男孩轻轻地直起了身，全然不顾狂风的吹拂。他轻轻摘下了怪鸟体表的一片细细的钢羽，沉默地瞄准着那淡蓝色长发的尽头。远远地，他仿佛看到了那苍白的面容向上抬起，仿佛看到了那猩红双眼下方的，一串血红的泪珠。
男孩轻轻松开了手，淡绿的能量团笼罩住了红色的钢翼，笼罩住了他那小小的双手。那纤细的钢羽如同一片随风飘落的落叶，随着他手指的舞动轻轻改变着自己的方向，飘啊，飘啊，飘到了血目的女子那并未被岩甲锁住的额上。
狰狞的冰破裂了，只剩下汹涌的血流。远远地，男孩从那双逐渐熄灭的血眼之中，看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也向那具倒下的身躯回报了一个青涩而惨淡的微笑，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止师父向这个世界露出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