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开拖拉机是一把好手。
一路上,他们像坐上风驰天下的大运摩托。
在东倒西歪的乡野小路上,寒风贯耳、沙尘穿肠,林致和常子见在冰冷的红铁上紧紧裹着暗绿色的军大衣,身体与夜色近乎融为一体,只剩下四扇红扑扑的脸蛋,在邈远闪亮的星子下,偶尔经过昏暗的老旧路灯时,闪过粗糙的光泽。
林致和常子见瑟缩着,狼狈地擤着鼻涕。
还有挺长的距离,大爷冷不丁地问起来常子见的家怎么走,常子见用普通话指着路,“进了村一直开直到看到一个石狮子墩”、右边巷子口右拐”、“直走到村头”、“家旁边有个显眼的信号塔”。
才到家这么一小会儿,林致在一旁听着板正的普通话就有些别扭了,她张嘴想说几句家乡话把常子见绕回来,但是生疏拗口的乡音在唇边滚过几圈,像烫手的山芋,溜到嘴角,又被不知哪根搭错的筋生生地拽了回去。
她的嘴翕合了几下,用更生硬冷漠的普通话说道:“到家了还说普通话吗?”
话音刚落,常子见机械地扭过头,隔壁的林致仿佛听到了他僵硬的脖子咔咔转动的响声。
他蓝幽幽的眼睛沉默地望着林致的方向,她知道他没在看她,只是敷衍地表示一下态度。
事实也确实如此,常子见的目光扎进无尽夜色里,眉头凝成曲折山峰,露出隐隐惆怅。
冷风中时间也若凝固,一辆冒着黑烟的轰鸣车辆在冷却的天地之间冲破一重又一重冰霜,留下污浊的烟气。
过了很久,村落的灯火才从天际中缓缓落下,一星一点,间隔错落,光点遥不可及,却在每个归家的人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唤醒麻木的心脏和渐失的意识。
常子见下车,叽哩咣当地拖拽行李,随着一声吐气和湮灭在发动机里的“再见”,林致还没来得及招手,小小的人影就被黑暗吞噬了。
林致站在大门前,仰望着门楣,随后她向大爷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拖拉机的尾灯至亮起一边,她看着觉得些许失神。
天色渐晚,林致不想打扰住在隔壁的爷爷奶奶,便自己一人搬进老房子住。她心里估计着,搬家到现在快有小十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眨眼的功夫。
她从包里翻出来老房子的钥匙,并不顺利地插进生锈的锁孔之中,好久没开过,连扭动的方向都要靠不断尝试才能辨别出来。林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钥匙的棱角硌得手疼,就在她隐约感觉到钥匙马上会断在锁孔里时,她及时收手了。
跟老旧的门锁对峙的时间里,饿意偷袭林致的肠胃,以致于林致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想烧一壶开水,泡一桶泡面。
他们一家人不在这住的时间里,一直是爷爷奶奶在收拾这栋房子,两位老人在院子里养猪、种菜,夜色里,林致看不真切,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安静的院子里那生生不息的味道——即使久无人居,这里仍旧是她的家。
厨房里有一面占据半扇墙的大镜子,林致站在镜子前面狼吞虎咽。她看上去有些疲惫,眼下沉淀着深重的色素,发丝在风中凌乱定型,弯在额头附近打着卷儿。林致一手端着泡面桶,半跪在沙发上,脖子向前探,额头抵到镜子跟前,另一只手把吹翻的前额碎发抚顺,掖在耳后。
刹那间,她像在镜子里看到康泽,他站在身后的门框中间,斜靠着,掀起布垂帘。
康泽戴着一副细细的黑框眼镜,狭长的双眼在厚重的镜片之下藏去一些野心和桀骜,多添了几笔文质彬彬。他本是轻手轻脚偷偷走过来,想看一眼林致,因此小心翼翼地半掀垂帘,白色的帘布扫过额头,半搭在脑袋上。没成想,本来靠着墙根刷碗的林致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中交汇,相视一笑。
等她回过神来,发觉心中绞痛,两行清泪挂在脸庞,复又滴上衣衫。
林致吸吸鼻涕,手背擦去泪痕,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转而又凑到镜子前面去欣赏自己的梨花带雨。
——那是林致第一次带康泽来自己家。
午饭时候,她跟爷爷奶奶撒谎说自己想一个人吃饭,便端着饭碗过来这个院子,为了不露馅,好一会儿,她才又去偷偷端了一份饭。
两个初中生的第一次独处就是这样,康泽打着学习的幌子,林致使个瞒天过海的计俩,背着家长私下见面,偷偷摸摸又暗生欢喜地共进午餐。
对于林致而言,这样一件又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小事构成了她和康泽在学生时代共同编织的一切过往。
屋里黑着灯,手机亮起的荧光屏投射在常子见的眼睛中,他点进去小学的年级群,最近的聊天记录停留在大年初一的众口寒暄里,五花八门的拜年表情包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一列,像是系了红领巾的小学生队伍。
经常冒泡的人在学生时代就比较积极,一串名字顺下来大概都有点印象,但是最熟悉的那几位却是万年潜水,一言不发。
他点进群成员列表,打下名字的手指在键盘上方停滞几秒,那个人的名字被系统自动识别出来,一字不差地出现在众多相同字音排列组合的第一位。
机器,还真是可怕啊。
人可以选择遗忘,但是机器却一如既往地诚实,它们记录过往,形成习惯,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段缄默的过往,那些不能启齿的心事,那个在心底呼之欲出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眼前。
常子见按下关机键,胳膊放下来,挡在紧闭的双目之上。
耳边时钟的声音不疾不徐,胸膛里不安的心脏失了节奏,在秒针与分针的间隙之间毫无规律地乱跳,中间夹杂着常子见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
蓦然,常子见轻轻呢喃,语气含混,让人听不真切,不知是梦中呓语还是肺腑之言:“沈之玉,你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