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崇祯元年 七月,九边塞外
暑气已退,塞北大地,又是秋高马肥时节。湛蓝的天空下,一只巨大的金雕,正张开双翅盘旋在天际,高空中疾风劲吹,气流滑过翅梢,不时激起一阵阵凌厉的呼啸,金雕乘风翱翔,整个身子,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一双眼,波光灵动,俯瞰着从身下掠过的那一片辽阔、壮丽的万里山河……
崇山峻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城墙,正随着山势,蜿蜒起伏,城墙东起山海尽头,犹如一条巨龙,一路向西延伸……这,便是大明帝国的北部边防——长城,绵亘万里的长城内外, 即是大明“九边重镇”,又称“九塞”,而在这东部起始的一段数千里防线上,由东向西,依次排布着辽东镇(关外)、蓟州镇、宣府镇和大同镇,此四镇,正是当日抵御后金、控御蒙古、拱卫京师最前沿、也是最为重要的四大军镇。
向北越过长城,放眼望去,那一片广阔无垠的山川、草原,便是漠南东蒙古各部的驻牧之地,辽东镇外原有科尔沁、内喀尔喀和察哈尔部;蓟镇、宣府口外乃是哈剌慎三十六家的驻地;大同镇外则是土默特部,诸部之中,又以察哈尔实力最强,察哈尔林丹汗素有大志,久欲吞并各部、统一蒙古。
蒙古诸部,叛顺无常,自后金崛起于辽东,辽阳、沈阳、广宁(注:今辽宁北镇)相继失陷,随着后金的强势扩张,身处辽东边外的东蒙古诸部倍感威胁,加之诸部与明朝通贡、受赏之地尽被后金所夺,更加剧了蒙古与后金之间的冲突。自天启朝起,大明以东西不能兼顾,遂开始着力抚赏蒙古,与诸部结盟,合力对付后金,蒙古诸部由此便成为大明帝国北部边防的一道“塞外屏障”。
然而,漠南东蒙古诸部之间以及明、金各方,关系错综复杂,敌我形势瞬息万变,当做何应对,它实实在考验着大明帝国、蒙古各部和后金决策者的智慧与决心……
当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在那场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的“三国杀”中,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后金汗,单就谋略和政治水平而言,无疑是当时最为出色的战略高手,而他们的对手,无论是察哈尔林丹汗,还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们,想来也只能是愤恨地指着对方鼻子,互道一声“猪队友!”了。
在后金西进蒙古的道路上,首当其冲的便是科尔沁和内喀尔喀,此两部,本是察哈尔的外围势力,由于察哈尔林丹汗的野心和残暴,两部对察哈尔早已貌合神离,心怀忌惮;对此二部,后金则一贯采取“胡萝卜加大棒”政策,要么“和亲”拉拢,要么武力讨伐,从其内部予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在努尔哈赤、皇太极两代领导坚持不懈、“拉打”结合的揉搓下,及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科尔沁和内喀尔喀先后归顺后金,由是,察哈尔外围尽失,林丹汗的威望也是一落千丈,更为严峻的是,由于后金的分化瓦解以及林丹汗的残暴,察哈尔内部也开始出现分裂,属部或出走漠北,或与后金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林丹汗此时已是众叛亲离。
面对皇太极咄咄逼人的态势,察哈尔林丹汗不得不放弃以往“积极抗金”的策略,转而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林丹汗决意暂避强敌,待整合内部、统一蒙古、恢复实力之后,再与后金决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决定,林丹汗不识大势、简单粗暴的做法,不仅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反而进一步加速了各部的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明朝一方,从边关到朝堂,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六月,袁崇焕遭阉党攻讦,愤而辞归,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天启帝驾崩,崇祯继位,魏阉倒台;而大明朝的北部塞外防线,则犹如一个个倒塌的多米诺骨牌,随着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形势开始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急速恶化,而察哈尔部西迁,则是那轰然倒下的第一张致命的骨牌!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十月,察哈尔为避后金兵锋,林丹汗决定率部离开辽东驻地,开始向西迁移。察哈尔部一路向西攻击前进,林丹汗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驻牧于蓟镇、宣府口外的哈剌慎部,继而,又乘胜向西攻击大同口外的土默特部,克归化城,驻军于独石口外,并向大明讨要抚赏。
哈剌慎不甘受察哈尔欺凌,而又恐不敌察哈尔,一面向大明求援,一面又遣使后金,约请兴师;皇太极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收服蒙古的绝佳机会,随即于崇祯元年二月,派兵征讨察哈尔,数月间,各方几度交手,从而引发了一场哈剌慎争夺战,而对于口外发生的巨变,大明帝国则像一个麻木而迟钝的看客,只知一味观望,而毫无作为,似乎完全搞不清这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察哈尔西迁,影响巨大,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变化,对于大明帝国来说,则是灾难性的。
首先,察哈尔西迁,使辽东西部边外,门户洞开,为皇太极进军蒙古彻底扫清了障碍;其次,更为严重的是,由于察哈尔对蒙古内部的征伐,使得原本是抗金同盟一方的哈剌慎开始倒向后金。哈剌慎居于蓟镇、宣府口外,乃是大明帝国北方塞外的“看门人”,如若哈剌慎归降后金,则大明北方,藩篱尽失,在此段千里防线上,想要仅靠一座残破的城墙来挡住后金铁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敌军一旦入塞,则京师危急!
《阿甘正传》中有一句经典台词:“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
是的,当一个猪队友碰上另一个猪队友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奇葩发生;当你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时,你一定还会遇到比现在更坏的的事情……
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不甘寂寞的林丹汗派出一百多名骑兵来到宣府新平堡外,再一次来向大明讨要抚赏,据说是来人出言不逊,大明边关守将一时义愤,便将来人统统关入瓮城庙内,收缴兵器、马匹,再一把火将来人全部化为了灰烬。
“冲动是魔鬼!”
明朝这位守将显然是没有听过这句话,否则也许就不会闯下这样的祸事了,然而,边将虽然是杀得痛快,可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些被杀的人中,恰有一人,乃是林丹汗的女婿——贵英恰。
林丹汗得到噩耗,大怒,立刻率大军来攻打大同,杀军民数万而退,大同也几乎失守;林丹汗犹不解恨,又于六月间,带兵来到大同得胜口外,再次向大明帝国讨要抚赏。
崇祯帝闻报,亦是愤恨,想当日,大明国库本就空虚,但凡有人敢向皇上提 “钱”,都会招致怨恨,更何况察哈尔还杀我军民、攻我城池,几次三番,无理挟赏!这口恶气崇祯如何咽得下去?!
“现今市赏日坏,只是徒费金钱,各部于我,全无用处,反损我军之用!今后,勿令再赏!” (注:市赏—— 明对蒙的贸易、抚赏)
皇上旨令一下,谁敢不从,大明各边遂将原给予察哈尔、哈剌慎等各部的抚赏统统革除!时塞外大饥,诸部闻讯,当即哄然而起,诸部多有归顺后金之意,于是,大明北边,几乎再无抚夷,而肩背皆受敌!
至此,大明帝国多年来苦心维持的这条脆弱的“抗金统一战线”,终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比起北边塞外局势的崩坏,在这一年里,“关宁锦”防线的形势一点儿也不比那边好多少。
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六月,袁崇焕回乡,王之臣代为督师兼辽东巡抚,转过年来,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四月,朝廷命王之臣于关门待命,等候袁崇焕到任接防。此时,关宁已缺饷数月,士无战心,群情低落,王之臣亦无心恋战,遂于五月命撤锦州防务。
皇太极抓住时机,命贝勒阿巴泰、岳托、硕托及八固山额真,率军三千,往略明地,明、金两军爆发 “锦杏之战”,此役,后金破锦州、杏山、高桥三城,并毁十三山驿以东台站二十一处。
锦州、杏山本为关宁锦防线之前锋,至此,已折损殆尽!
时光荏苒,袁崇焕离任刚好一年时间,蓟、辽、宣、大,整个大明北方防线已是千疮百孔、处处是险,攻守之势已远非昨日可比,待要从头收拾旧山河,又谈何容易?
“……臣于来京路上,已闻东西虏一时并举,北边藩篱已撤,锦、杏之前锋尽折,遂忘带病之身,立刻带亲信丁壮,马上星驰。适伏暑淫雨,跋涉过劳,臣病转剧,然负病兼程。行至阜城,见臣前疏已奉圣旨,臣捧旨诵读,感激涕零,臣何人哉?敢邀皇上特达之知!臣此时已不敢言病,但念东事之大之艰,难难万状,此时即干夫能手,尚且难之,况臣庸下,故邮亭形影,商度马上,心口思维,只觉万难…… ”
这已经是皇上收到袁崇焕的第三份请辞奏疏了,时间是七月四日。
辽东局势败坏如此,已容不得袁崇焕再作他想,袁崇焕虽是心急如焚、焦虑万分,然此时也只有勉力前行、义无反顾了……
崇祯元年 七月十二日,新任蓟辽督师袁崇焕终于赶到京城,崇祯帝传谕内外臣工,“本月癸酉(七月十四日),袁崇焕平台召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