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榕树有一根树枝悬在墙头上方，玉树往这树枝爬。
才爬过墙头，就有一副竹梯搭上来。
原来这墙里面是一户人家的后院，将竹梯搭上来的正是这户人家的小丫鬟。
玉树顺着竹梯下到院子里，那丫鬟一边将竹梯挪回，搁檐下靠着，一边说：“今日回来晚些呢。”
玉树说：“没有什么人来院子吧？”
“没有。谁会来？”丫鬟说着，去厨房打洗澡水。
玉树入得净室，将白天穿的衣服和头套脱下，甩到一边，先舀几勺水当头浇下来，再浸入浴桶慢慢洗。
丫鬟捏着鼻子，拈起那几件衣服，说：“明天换一套吧？还备有几套呢！”
“不换了。你明日仍然替我看着院子，如果有人来，就说我在睡觉。”
“哪里会有人来？”丫鬟苦笑，又劝说，“小姐，你这样成天往外跑，终究是不成的，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
玉树摇头：“这样更要往外跑，否则一点历练都没有，被人骗了还会替他数钱。青芽，你不知道这半年我在外面见识了多少！”
其实她心里在想：我外出不单为了历练见识，我还要出逃。
逃得远远的。
机会，就在这两三天。
青芽替玉树搓着头发：“唉，这乞丐才穿的衣裤实在寒碜。”
玉树笑了：“青芽，你记得那句话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很多人给家中的男孩起名‘狗儿’‘狗剩’‘石头’，就是因为最卑贱的人命最坚韧，可以悄悄长大。”
“可你，已经许配了高先生的大公子......”
“放心，很快就退婚了的。”
“啊！”青芽非常意外，“你怎么知道？”
但她很快想起这小半年来，小姐似乎得高人指点，掐指算准了几件事，就不意外了。
玉树没有回应，她在浴桶里睡着了。
今天，救了韩牛栋，斗了云吞摊主，又说动了韩半仙，太累了！
但是，离自己设定的第二个计划更近了不是？
第二个计划是：取得户籍，离开笊篱城。
青芽在桶边默默地守候着，担忧着。
小姐是她的恩人。
三年前她和母亲沿路乞讨，到秀青山时母亲病了，为了替母亲治病，她偷偷将自己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给了二两银子，又让母女住到后院的牛棚里，每日丢些剩饭剩菜进来。
母亲很快去世，人牙子找上门来，青芽没有办法，只能听凭人牙子买卖。
谁知买主是城里天香楼的老鸨！
青芽吓死了，掉头就跑，人牙子和老鸨等在后面追。
跑到秀青山山门前，青芽见前面几个妇人小姐光鲜亮丽，一头扑过去，抱住其中一个小姐的裙脚喊“救命！”。
被她抱住的，就是随祖母进香回来的玉树。
玉树看看脚下的小女孩，又见追来的几个人五大三粗、一脸凶相，不由又同情又惶恐。
小女孩苦苦哀求：“小姐把我买下吧！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大伯母却在旁边说：“哭什么哭？谁买不是买，凭什么我们要买你？”
青芽指向其中一个妇人：“她，她是老鸨子啊！”
七岁的玉树不懂，问青芽：“老鸨子是什么？很可怕吗？”
“嗤！”大伯母鼻子里笑出声。
几个堂姐也嗤笑不停。
最后是祖母过意不去，用了双倍的价钱，从老鸨手里把青芽买下。
“赔钱货！”大伯母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又不好在大庭广众忤逆婆母，只能骂青芽。
眼睛却盯着玉树，又骂了一句：“真是个赔钱货！”
“赔钱货！”
“扫把星！”
咒骂声犹在耳边。玉树在浴桶里闭眼瞌睡，任温暖的水汽漫上脖颈、下巴、双目。
十几年来，逢年过节不得已去正厅团聚，必会收获恶毒诛心的指桑骂槐。
如今这些辱骂诅咒，已经像水淋鸭背，水过无痕。
因为她已经练就铁甲似的内心，不悲不喜，无伤无悔。
特别是这半年来，更是脱胎换骨。
她，成了城西一个无人关注的小盲流，活在肮脏卑微的尘埃里，计划走一条新路，能走一步算一步。
出逃，出逃，逃出笊篱城！
这个吃人的牢笼里，唯一舍不下的，也就青芽一个吧。
见玉树要站起，青芽将浴巾拿过来，披在她身上，再拿一块替她擦头发，嘴里忍不住又唠叨：“唉，三老爷和三夫人怎么狠得下心！再找几个算命先生算算，也许就不相克了呢！”
擦好了头发，见玉树也擦干了身上的水珠，就拿睡衣帮她穿上，嘴里仍然不停：“我小姨家就遇到类似的事。好不容易生到第七个，是个男孩，算命先生却说不能尊称父母，只能称呼父母名字，我小姨哪里舍得和宝贝儿子生分，就去找另外的先生，找了两个先生，都说无须偏称父母......”
玉树点头：“哈！这就是用算命先生否定算命先生，好办法，等哪天我试试！”
“再说，”青芽去拧浴桶里的浴巾，“这八年你回到这里，三老爷和三夫人在京城不是顺顺利利了么？可见你不靠近便好。只是这样丢开，让女儿自生自灭，终究太寒凉。”
玉树心内冷笑：岂止寒凉？正是三老爷夫妇默许甚至怂恿，大老爷夫妻才肆无忌惮地冷落、虐待侄女，让自己大女儿勾搭侄女未婚夫，转而将侄女许配给一个又老又丑的鳏夫......
若是将这些说出来，会将青芽吓死吧！而且眼前还没有发生，因此玉树笑笑说：“不是还有你么？你一个赛一万个火炉！”
人善被人欺，玉树爹不亲娘不爱的，连丫鬟也不愿跟在小院侍候，玉树干脆只留青芽一个，其余的都放走了。
因此等青芽端云吞进来，让她吃宵夜时，玉树说：“青芽，哪天我发达了，一定回来接你享福去！”
青芽舀起一只云吞，用嘴吹吹，送到主子嘴边：“发达了回来接我？你要外出闯江湖不成？”
“难说哦，我就不信自己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谁说不能？只要你钓得一只金龟婿。”
玉树就要撕青芽的嘴，吓得青芽赶紧将勺子放回碗里护着：“我说的不对吗？嫁人等于第二次投胎。不闹了，赶快填饱肚子睡觉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