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沟傍晚的村道上。
杨林和李亮再一次听父亲得意地讲了一遍他老祖祖(曾祖父)和爷爷的辉煌往事和高雅人品。
李亮年纪甚轻,听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只当做奇闻轶事来看,图一个乐子。
然而杨林已经人到壮年,感受自然不同。
从父亲翻来覆去地讲的这些老掉牙的往事中,他十分清楚,作为世家义门之后的父亲李成贤,对曾经辉煌却又没落下来的家族,充满了源自骨髓的自豪之情。
无论沧海桑田,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在父亲心里,他李家这一支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并且,父亲也希望他的后辈无论怎样都能成为这样仁义厚道的人!
银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只是,这样老式的中国人的价值观,在当今之世还适用吗?还行得通吗?
内心深处,杨林想认同却又不敢认同这种价值理念。
洪秀见杨林总是用“嗯嗯”附和着李成贤,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以为儿子已经被丈夫那些老一套的故事给整得有点不耐烦了,冲他笑道:“你看看你老汉儿,批话多得很,老子硬是见不得他,嘴巴里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以为哪个好想听似的!”
“哎呀,妈,老汉儿想说嘛就让他说嘛。”李亮抢着说道。农村老家实在太无聊了,听老汉儿讲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至少还有那么点意思。
见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四人继续往沟里边信步走去。几声大鹅叫声,伴随着一个女人的骂骂咧咧从马路底下的土坎传来。杨林转头一看,见他三妈雷彩秀赶着一只大鹅走上了马路。
“咋了?这只鹅落单了哇?”洪秀笑着打招呼。
“狗日的,别个都回去了,就它这个瘟丧还在外头走草,把老子吆得满头大汗的。你们都吃完饭开始转路了哇?”雷彩秀早已看见了李成贤一家人。她长年害病在身,说话有气无力的。
“他吃了饭要走一圈。”洪秀应了一声。
“林娃和李三娃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两天了。你们老二啥时候回来?”
“不晓得今年他回来不?说是疫情严重。”
“……”
“……”
当即几人便站在马路边闲话。往往这个时候,杨林和李亮除了礼节性的打声招呼以外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不熟悉村里人,也对村里人闲扯淡的方式提不起兴趣,即便他们自小便生活在这里。
时代在农村的老一辈和年轻一辈之间,划上了一条彼此都难以逾越的鸿沟!
说了几句话,雷彩秀便赶着大鹅折进了旁边的一条土坎,隐没在一片炊烟缭绕的竹林里。
李亮指着那片竹林问洪秀:“妈,老汉儿说我们家以前跟三妈他们一起,都是住在老院子的呀?”
“他们那一兜兜原先都是住在那里头的。后来你爷爷因为一些事他们搬了出来……”说到这里,洪秀话锋一转,“我们往回转,话笆篓在前头。”
杨林李亮抬头一看,果然见阮二嫂和赵二嫂等人在前面老大队的垭口边站着摆龙门阵。
一家四口便立刻回转。
李亮拉着母亲偷笑道:“我们怕见人就算了,老妈也是,看到两个话笆篓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她们把你吃了呀。”
洪秀撇了撇嘴:“我懒得跟她们废话,一天都在摆(谈论)她们存了好多好多钱,老子又不稀罕!天天都在摆空龙门阵,东家猫西家狗,旮旯角角,她们比哪个都清楚!”
李成贤也笑道:“老婆婆硬是怕见人!”
洪秀沉着脸道:“你要见你见,老子就是怕见人。她反正是你屋头的。”说着一口笑了出来。
杨林李亮知道母亲在拿父亲取笑,二人只一个劲儿偷笑。所幸父亲是个聋子,半点声音也听不到。一家四口一路散步回家。
老大队的垭口处。
阮二嫂赵二嫂等人正在摆着龙门阵,谈论着大哥李成武如何摔倒的事情。他们其实早已看到了洪秀一家人。见他们突然又回转了,似乎没有看见她们,阮建芳把嘴一瘪,对赵先苗两口子笑道:“那家人肯定看到我们了,连招呼都不打,嚯哟,不敢见人哇?呵呵。”
李成信温和地笑道:“人家屋头儿女回来了,一家人走一走多好的。而且天都要黑了,别个跟你有啥子摆的哇。哎呀,成贤那个脚杆也越来越老火(严重)了,我看他走路有点拐一拐的,前几天还过来让我用药酒擦脚杆。”
李成信心里非常腻这个阮建芳,觉得这个老婆娘简直跟他家那个一样讨厌,哪里都要鼓捣一下。
但他素来性子温和,见人就是三分笑,说话也含而不露,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赵先苗的丈夫李成信是李成贤的隔房堂哥,是一个连执照也没有的乡村医生。
他父亲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但是据说老爷子嫌成信不够孝顺,当年藏了一手,导致成信学了个半吊子医术。
后来成信又干脆拜了个师父学西医,也学了个四不像,结果搞得是中医中医不行,西医西医也不行,因此村里找他看病的人实在不多。
唯其如此,他那个建于八十年代的住房兼药店里面,无论中药西药,进一次药可以用上好几年。老人都节俭嘛,无论中药西药,时间再久都舍不得丢。
赵先苗接口叹道:“时辰到了,树都要下叶子,何况人?我们现在哪个不是身上这儿痛那儿痛的。”
“是的,哎呀,活受罪!”
阮建芳听到此言,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每天都隐隐作痛的颈子和肩膀,又想到雷彩秀那个药罐子,心有戚戚焉,不住附和叫苦。
赵先苗显然不想谈论身体病痛这个沉重话题,说道:“这个聋子你还莫说,傻人有傻福,狗日的苦了一辈子,他现在还好过耶。两个人每个月两千多拿起,屋头再种点小菜,养点鸡鸭,还是安逸。”
你们两个还不是两三千一个月的拿?还说别个?在我面前炫耀吗?
阮建芳心里不屑地想着,但是她自然不会对成信两口子有所表示,只是哼了一声:“安逸啥子哇?!他娃儿都三十好几了,婚都结不到;那个大的,上一个还没弄清白,这一个不清不楚好几年,崽儿都那么大了!也是现在哟,换了以前,口水都要淹死她!还安逸?有啥子安逸头哇!”
阮建芳说得咬牙切齿,唾沫横飞,仿佛要用口水淹死人似的。
呵,你眼红别个都眼红得咬牙切齿了。成信“呵呵”一笑,不吭声不表态,心里却在暗骂这个阮二嫂。
虽然成信心里腻歪这个阮建芳,但是他还是很乐意听到这个老婆娘所说的一些话的。
“诶,不能这么说哟。他儿女是他儿女,聋子现在是好过多了哟。”赵先苗故意跟她抬杠,她知道阮二嫂的话肯定会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跟着下来的。
果不其然,阮建芳嘿了一声,大声道:“我们都是老东西了,还有啥子比头嘛!现在都是要盼自己儿女好。儿女过得不好,我们这些老东西又好得了么?”
呵,这老婆娘肯定是故意戳老子痛脚的!成信呵呵一笑,扭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
成信两口子没有生出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虽然女儿如今在东沙市区过得很好,然而,对于传统的传宗接代思想极其严重的成信来说,没有儿子,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隐痛。
在他们这一代,他的弟兄们都有儿子,连李成贤和李成兴都有继子,就是他李成信没有儿子,两相对比,这个隐痛就更为沉重了。
阮建芳要比儿女的话,又掀开了他心里沉重的隐痛。成信心里直骂这个老婆娘没眼色。
赵先苗却没有想这么多,她正好乘机送上真诚的赞美,好让对方继续显摆:“是哟,老阮,你屋头军娃子,虽说四十多了还没有结婚,但是还是经常给你打钱噶!”
真诚的赞美中,她还是忍不住夹带了一点私货,她不想阮建芳太过得意。
但明显,阮建芳自动过滤了对方的私货,放大了对方的赞美,她简直得意极了!伸出五个指头,比了两比:“前天,前天军娃子还给我打了五百块回来!”
赵先苗疑惑了:“不是前段时间军娃子出了事,花了一大笔钱吗?他还有钱哇?”
阮建芳眼睛一瞪:“老子去要的。再没钱,我的过年钱他还是该给撒。”
成信笑了一下。
赵先苗继续赞美:“是的,军娃子孝顺。”
阮建芳越发得意了:“肯定是孝顺。我幺妹仔也还是可以,经常给我买饼干,牛奶也是一箱一箱的买。我跟她说,‘你狗日死妹仔钱要捏紧点,省着花’。偏不听,还是使劲给我们买回来,呵呵呵呵。”她笑得快合不拢嘴了,“前几天还给她老汉儿买了几双袜子,我说‘你买这些爪子哇’?”
要看阮建芳的得意再也压不住了,赵先苗也只好继续赞美:“你屋头幺妹仔还是舍得花钱。”
从赵先苗的话里,阮建芳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点点头:“我幺妹仔呢,还可以。”
赵先苗问道:“怕是要回来了哟?幺妹仔。”
“后天回来!”
阮建芳小声地有点神秘地说。
成信有些意兴阑珊,他实在不想听这老婆娘继续夸夸其谈,对赵先苗说道:“老婆婆,不要吹空壳子了,天都黑了,赶紧回去弄饭。”
阮建芳这才惊觉天已经沉了下来,赶紧说道:“二天再耍,我也回去弄饭了,老屁儿(老头子)估计在屋头都要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