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再聚首计议升职 二十
书名:那年那晚 作者:苍烟 本章字数:30466字 发布时间:2023-03-24

               十九   再聚首计议升职

清明时节雨纷纷,人们管它叫邋遢天,连日里阴雨缠 绵,迷迷蒙蒙,如烟似雾,一会儿像万千银线,飞流直下;一会儿又雨丝霏霏,飘飘洒洒。老天像是患了重感冒,总是阴沉着脸,持续地下下停停,叫人心烦不已。可到了周日,天公竟然作美,清澈淡蓝的天空,明净得像水洗过一般,几片薄而柔软的白云,在蓝天下缓慢飘移,朝阳又红又大,且加倍的明亮。天气一转好,大地又草木竞秀,万象更新,风光旖 旎,鸟语花香,乃至人们的脸上,也是一脸的春 色,都格外打起精神,为各自不同的纷繁世事而奔忙。
  这天,也是三兄弟再聚首的日子,为了合家人全部到齐,文凤特地回娘家,把寄居在姥姥家的莹莹接回来。莹莹今年九岁,长得秀眉秀眼,活泼漂亮,像一朵含苞的花蕾,特讨人喜欢,也是姥姥的宝贝疙瘩,一直留她陪伴在身边。今天合家团聚,费宁、文凤一大早就忙开了,把家里拾掇得窗明几净,又准备了中餐菜蔬,如鸡鱼肉蛋,芹韭姜葱等。经过一阵的忙活劳碌,把诸事打理得差不多了,方才得空小歇,就等他们回来。
  上午八点半,芦苇、红柳先到了,一进门,芦苇就大嗓喊:“哥、姐,我们回来了!”那副顾盼自雄的样子,仿佛将军得胜回朝。
  费宁迎上前道:“回来就好,今天是合家团聚,我们好好聊聊。”红柳也叫了声宁哥,算是打了招呼,费宁点头致意,还馈赠了莞尔。红柳来过几次,不算陌生,但一双凤眼还是粘住他,仿佛总没有看够。思忖怪不得苇子常说,宁哥英俊儒雅,才貌双全,是个干大事业的料,只是暂时失意而已,几经目睹,始信不谬。
  红柳正神游呢,乖巧的莹莹见了,小鹿般蹦跳过来,嘴上像抹了蜜,甜甜地叫:“叔叔好!红姨好!”
  红柳赶紧放下拎包,俯身搂着她笑道:“莹莹好!莹莹真乖!”
  莹莹就贴上来,神秘地小声说:“红姨,上学期我评了三好生。”
  “哇!莹莹不简单,评上三好生了,值得表扬,姨给你个小奖励。”跟着就拉开拎包,取出个漂亮的布娃娃,一拎开关,那布娃娃就唱起来:白龙马,脸朝西,载着唐三藏跟着三徒弟……递给莹莹道:“莹莹,喜欢吗?”
  “喜欢!谢谢红姨!”莹莹一句敬语,换来一个宝贝,高兴得没工夫消化,抱着布娃娃玩去了。
  文凤有些不安,埋怨道:“红柳,打电话都关照了,回家不要带东西,怎么又花钱了。”
  红柳笑道:“姐,既然是回家,给莹莹买个玩具,不算带东西吧。再说了,才二十块钱,很便宜的,也不算破费啊。”
  红柳巧舌一辩,文凤就没辞了,也是呢,既然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家,带点东西回来,很正常嘛。她正愣神呢,就听门外脚步匆促,又有人喊:“哥、姐,我们回来了。”费宁赶忙去开门,把二旦、海岚迎进来。
  二旦、海岚一到,团聚的气氛就浓烈了。就见两人进屋后,把带的大包小包,摆了一桌子,然后才寒暄说话,上前问哥姐好。二旦见了红柳,又乐和道:“哟!还有位新嫂子呢,新嫂子好。”
  文凤笑嗔:“二旦,不许欺负红柳。”红柳虽来过几次,但从未见过二旦,今天参与聚会,算是个新成员。这二旦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不由得就端详起来,见他虽长得粗枝大叶,相貌平平,可人家处世精明,混得最好。心虽折服,嘴还是来得快,笑:“人家是科长,欺负就欺负了呗,没事。”
  芦苇护花:“什么狗屁科长,坑蒙拐骗来的。”
  红柳正说笑着,莹莹刚才喊红姨,尝了甜头,这刻见岚姨来了,又如法炮制,抱着布娃娃,跟过去脆声喊:“叔叔好!岚姨好!”
  海岚听了高兴,不吝溢美笑赞:“哟!莹莹像一朵小花,好漂亮啊!”
  莹莹又贴上去,和海岚耳语道:“岚姨,告诉你个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啊,岚姨最想听了。”
  “老师说我数学学得好,选我做数学课代表。”
  “哇!莹莹太棒了,当课代表了,以后再争取当数学冠军,岚姨给你个小奖励。”随即在拎包内,拿出个大玩具盒,打开来,是一架直升机,按下遥控开关,它就飞了起来,且方向高度任意调节,前后左右都可掌控,看得大家眼花缭乱,莹莹更是一脸惊奇。海岚试飞后,把它交给莹莹道:“莹莹,给你了。”莹莹眉飞色舞,如获至宝,今天好运连连,开心不已,说了声“谢谢岚姨!”又把飞机捧走了。
  费宁忒不过意,皱眉道:“海岚啊,文凤电话里都关照了,叫你们不要带东西,你们怎么就不听呢!带这么多的东西,又买这么贵的玩具,得多少钱啊?”
  二旦还没说话,海岚就抢先道:“宁哥,你别看大包小包的,其实都是些小食品,二旦去天津出差,顺便带了点特产,什么狗不理包子,十八街麻花,耳朵眼炸糕,糖炒栗子等。我去杭州采风,给莹莹买了个小玩具。都是些很平常的物件,不值什么钱,而且是带回家的,一家人还分家啊。”海岚也打亲情牌,用“回家”搪塞过去。
  文凤皱眉道:“海岚,这不是一般的玩具啊,真能飞起来,肯定很贵的。”
  海岚轻快说:“姐,你放心,没多少钱,才两百块,最近我发了篇稿子,就挣回来了。”
  文凤道:“好了,你们已经买了,我也不多说了,就下不为例吧。今天叫你们回来,有件大事商量,现在工作稳定,生活有了提高,且苇子、二旦都自立了,真的是不容易啊!我早就想合家人再聚一次,好好聊聊,现在你们全回来了,咱们家又人丁兴旺了。”
  费宁道:“是啊,自从苇子和二旦参加工作,我们这个大家庭就一分为三了,虽然还在同城,但平时很少会晤,就是偶尔见面,也不能全来,今天能聚在一起,再共吃一锅饭,还有红柳和海岚,真是感慨良多。”
  文凤道:“毕竟艰苦年代熬过去了,现在比过去好多了,尤其是二旦,历练得精明强干,又有海岚辅助,我最放心。但宁哥和苇子还不行,在单位老是被人欺,俗话说,人往高处走,以他俩的才智,不比任何人差,今天我们就一起议议,看能不能想个办法。”
  红柳道:“姐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样想,宁哥德才兼备,苇子也还可以,可就是没有背景,单位头头不用。苇子被那个范主 席控制,就跟奴隶差不多,只知道要他干活,从不管他的前途。”
  文凤所关心的,也就是这件事,希望通过合家商议,让费宁和芦苇有个发展。其实,这哥仨在高原家里,早就秘密筹划好了,只是不好公开表露,免得她们担惊受怕。芦苇想,这事虽然我们有数,但女同胞们不知道,我先挑头说几句,把球抛给二旦,这小子鬼点子多,定能敷衍过去。就接着红柳的话道:“可不是嘛,现在没个一官半职,还真的寸步难行,二旦,你弄虚作假全花式,坑蒙拐骗样样行,跟我们介绍点儿官 场经验,看怎样才能弄个小官干干。”
  二旦笑道:“你想学官 场经验?”
  芦苇道:“是呀!”
  “还想弄个小官干干?”
  “怎么啦?不行吗?”
  “行是行,就怕你这脑瓜子麻绳穿针──钻不进去。”
  海岚嗔他道:“二旦,怎么说话呢,阴阳怪气的,自家兄弟,怎能这样。”
  芦苇赞道:“瞧!还是海岚有侠女风格,为我打抱不平。海岚,告诉你啊,二旦小时候上学,脑瓜子就跟棒槌差不多,调皮捣蛋他样样行,做到习题比驴还笨,全是我和宁哥教他,教不会就由我代做了。”
  费宁道:“行了,你俩就别闹了,学习仅是长知识,学得好不等于能力强。二旦精明强干,胆识过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应付自如,全是从实践中摔打出来的,我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二旦你接着说。”
  二旦道:“其实官也是凡人,也是来自平民,有人一旦做了官,就自以为能耐大,不知此刻己官疾附身──得了自我膨胀综合症。感奋自己是个官了,连能力都跟着飙升,本事也大了,水平也高了,学问也深了,连说话都妙语如珠了。其实能耐还是那个能耐,德行还是那个德行,去掉头上的官帽,便宛如一个雄伟的雪人,在太阳光下一照,立马成一摊水了。”
  “呦呦!”芦苇咂嘴:“二旦当了官,换了个干部脑袋,果然不同凡响啊!都谈古论今了,能言善辩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真有点儿马克思呢!照你这么说,你这个狗屁科长,也是官帽撑起来的?一旦官帽摘掉了,也成一摊水了?”
  二旦道:“苇子,你说得对极了!李二旦同志原本就是个差生,考数学不及格,考英语得八分,靠蒙骗当个小科长,也是官帽撑起来的,一旦摘了官帽,就是个李泼皮。”
  他这几句话,仿如马季说相声,尤其是女同胞,个个都掌不住,把合家人逗得前仰后合,笑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费宁道:“苇子,你虚心点儿!二旦自强自立,确有过人之处,在社会竞争场合,总能应付自如。更难得的是,他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见微知著,看得深透。和他相比,我们因循守旧,跟不上社会发展,真的是落伍了,他的话我们要好好想想,该自省做点改变了。”
  红柳赞同道:“宁哥说得对,二旦有一双火眼金睛,有独到的见解,书本上还真的没有,让我们耳目一新,长了见识,今天合家团聚,可谓受益匪浅。”
  海岚感叹道:“宁哥说的自省,其实也是无奈的应局。我都搞糊涂了,清白做人是迂腐?勤恳做事错了吗?这些都是正气和美德啊,怎么就扯上因循守旧呢?可现在的人没了信念,随波逐流,做个螺丝钉确实太亏了,又怎么能不思变呢。”
  文凤—直听他们议论,这刻才焦虑道:“你们说的有道理,但那都是务虚,要想出个办法来,让宁哥和苇子有个发展。二旦,你头脑活络,有能力,有主见,是家里的主心骨,有什么好点子,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二旦果然了得,化难题为易事,仿佛三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胸有成竹道:“姐,你放心,这事不用议,包在我身上。宁哥和苇子图个发展,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俩有这个才干,混个干部没问题,但具体怎么做,却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文凤赶紧问。
  “条件很简单,就是在实施期间,你们不要过问,也不要打听。因为事关通路子,一泄漏就不灵了,如果你们能做到,我保管他俩在一年内,都能进入干部队伍。”
  “你这话当真?有这个把握?”文凤一脸郑重,如签生死盟约。
  “绝对当真,有这个把握,只要他俩按我说的做,实现不了任姐处罚。”二旦信誓旦旦,信心满满。
  “宁哥,”文凤问费宁道:“这事你怎么看?”
  “二旦一向胆识过人,什么场合都经历过,没把握绝不会说,他的话我信!”费宁当然赞成,他们早谋划好了。
  “苇子,你呢?”文凤又问芦苇。
  “姐,”红柳抢着道:“不要问他,我也相信二旦能做到,就按他说的办,我们不过问。”
  文凤道:“那好,就按二旦说的,只要能保证宁哥和苇子有个发展,我们可以不过问。”
  至此,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尘埃落定了。

 

 

 

 

 

 

 

 

 

 

 

 

 

 

 

 

 

 

 

 

 

 

 

                二十   忆往事文凤感伤

  大事议定后,气氛又活跃起来,芦苇见莹莹玩直升机,开心得不得了,他也心痒痒,涎脸对海岚道:“海岚啊,这飞机真的很好,我也想弄个玩玩,你是大编辑,又是名作家,一篇稿子就赚两百块,来钱容易,能不能也送我一个,让我也过把瘾啊!”
  二旦臭他说:“等你返老还童,像莹莹这么大,会玩了,我给你买一个。”
  芦苇啐他道:“去去!我跟海岚说话,要你多嘴。”又接着告状,“姐,二旦现在变质了,有了点小权后,更加肆无忌惮,在外面坑蒙拐骗,游山玩水,挥霍公 款,无法无天,你要是再不管教,快成腐 败分子了。”
  二旦也挖他丑:“苇子,我坑蒙拐骗没证据,你打 砸 抢赖不掉。姐,告诉你啊,苇子一到我那儿,就像鬼子扫荡,只要海岚不在,他就吃光拿光。先是要美酒佳肴招待,吃完后又翻箱倒柜,见好东西,连偷带拿,临走时挎一大包,还说不义之财就该没收。我带回的狗不理包子,他也要全部拿走,我说这是留给姐的,才留下一半,不然早没了,你说他浑不浑?”
  红柳听了,任性地笑道:“苇子,你就算了吧,想跟二旦斗嘴,还差一大截呢。我听过不少二旦的故事,知道他从小就争强好胜,胆识过人,连官都敢抗争,简直就是个英雄!你见到那个管你的老头还怕呢,只会耍贫嘴没用。”
  文凤指着他两个笑道:“红柳啊,海岚知道,你可能不知道,他俩一见面就抬杠,从小吵到大,但也就是闹着玩,其实感情挺好的。”
  红柳也笑道:“我知道,全知道,他们三兄弟的过去,苇子都跟我说了,他还直夸姐是个侠女,对他俩比亲姐还亲呢。有关二旦的故事,我都听了一箩筐,全是宣扬他轰轰烈烈,苇子自愧不如。可他们一碰面,又闹个没完。姐,我给他俩定个义,他们都争着告状,其实是向你撒娇,都回家了嘛,记忆犹新,看到当年曾经帮过他们的姐,还有恩深义重的宁哥,仿佛又回到了三家人共度难关的日子,就更亲密无间了。”
  文凤道:“红柳,你说的还真是,他俩从小就这样,在一起玩,好好吵吵,一闹别扭,就向我告状。我呢,大多偏袒苇子,因为二旦刚强硬气,谁都不怕。苇子胆小力薄,斗不过人,尽管偏袒有些不公,但我说了他们服。现在你们都回来,合家人团聚在一起,还多了两个成员,他们再亲热一闹,还真让我勾起三家人吃一锅饭的那个苦难岁月呢。”
  费宁道:“是啊,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难得今天合家团聚,红柳海岚了解不多,我再跟你们说说。那是一九七七年,文 革刚刚结束,买米还用粮票,国家百事待兴,我们三家是邻居,平时就相处得很好。那时候,苇子妈重病卧床,二旦奶奶偏瘫无助,文凤也才十五岁,打小就有爱心,平时对两家多有照顾,常送些吃食或帮助护理,文凤妈是中学老师,一直支持她这种悲悯情怀。后来苇子妈和二旦奶奶病危,我和我妈以及邻居都去看望,苇子妈和二旦奶奶临终前,特地把文凤母女叫过去,说她们快不行了,苇子和二旦还小,又没有别的亲人,想托付文凤照料。二旦奶奶愧疚道,我知道,文凤也是个孩子,不该让她挑这个担子,可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心里就信任她,文凤善良单纯,一直照顾我们,只有托付给她,我们才能放心,就拜托肖老师和董会计(文凤妈和我妈),扶助文凤照料苇子和二旦吧。文凤啊,好孩子,你也表个态,行不行啊?那刻,文凤泪汪汪的,一直愣在那儿,她妈鼓励道,文凤,阿姨和奶奶信任你,不要辜负她们的期望,去跟阿姨奶奶说,你行。我妈也鼓励道,文凤,别怕,勇敢些,没有过不去的关,我也支持你,就表个态吧。文凤才说道,阿姨、奶奶,你们放心,这个任务我接了,我会尽一切努力,照顾好苇子和二旦。苇子妈悲泣道,文凤,好孩子,谢谢你,这样我们就放心了。跟着又把苇子、二旦叫到身边,说文凤就是你们的姐,以后就由姐领着你们过日子,你俩过去叫声姐吧。苇子天性和顺,含泪叫了声姐。二旦在奶奶催促下,好一会才喊出口,那场面就像郑重托孤,且托付的是一个柔弱的小姑娘,那当儿,在场的人都揉眼抹泪,有的忍不住恸哭起来……”
  说到这儿,芦苇接话道:“宁哥说的这段往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记得我姐表态后,宁哥妈就跟肖老师说,文凤妈,我也是疾病缠身,体质很差,有几句话憋不住,就当各位邻居说了。你知道的,我喜欢文凤,本来这话不该在这里说,但不说不行了,因为文凤接了担子,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负三个家庭的责任,没人帮可不行啊。当着众高邻的面,我想认文凤做干女儿,如果你不嫌我高攀,以后费宁就是她哥,有什么重活,如担水、拉煤、买米等,就叫费宁来帮忙,以减轻文凤负担,这个想法有些唐突,你看行吗?快嘴顾嫂子插话道,文凤认费宁妈做干妈,那就太好了,费宁品学兼优,文凤秀外慧中,依我看,他俩是绝好的一对,但现在还太小,就先处着吧。性急的韩奶奶道,还处什么?就这么定了!文凤和费宁是天生的一对,配错了上帝都不会答应。众邻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这是好事,文凤认费宁妈做干妈,费宁以后才好帮她,肖老师,你就成全他们吧。文凤妈坦荡道,感谢诸位高邻关心,我同意了,能认费宁妈做干妈,是文凤的缘分,文凤,过去喊妈。因为顾嫂子和韩奶奶的话太直白,我猜想姐心海正波涛汹涌呢,这刻又叫她喊妈,无疑等同于喊婆婆。但是没办法,妈发话了,我至今还有印象,姐羞答答红了脸,把头埋得低低的,磨蹭了好几秒钟,才去叫了一声妈。她这一喊,宁哥妈就双泪落襟前,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好孩子,你这一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叫宁哥帮你……也从此,费芦李就成一家子了。”
  费宁道:“再后来,苇子妈和二旦奶奶相继过世,文凤便履行承诺,把原先的三个家,合并成一个大家。因为那时候太穷了,粮油还是计划供应,经济来源就靠两家妈妈的工资,邻居偶尔也有点接济。后来经过商量,把二旦家房子给他俩住,苇子家的房子租出去,这样有点固定收入,改善一下日常伙食。自此,文凤便挑起了这个大家的担子,三家人在一个锅里开伙,文凤经学校特许,上午十点回家做饭,缺的功课晚上补习,她首先保证苇子和二旦正常上学,按时吃饭,一切家务和浆洗都自己操劳,她妈和我也常去帮忙。但生活上的琐事,不要苇子和二旦插手,让他们学习好,玩得好,休息好,那时候生活条件虽然艰苦,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文凤道:“不过刚并家时,也还有点隔阂,那时我也只比他俩大两三岁,也还是个孩子,突然升格为小家长,并且管教起他们,二旦可能不服,一直不肯叫姐。我问他为啥不叫姐,他说你不是我姐。我说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你姐,我叫尹文凤,你就叫名字吧。他不好意思喊名字,就以哎代替。这样过了一段时候,大概也就一个多月吧,因为那时计划粮有限,他俩又正在长身体,当家才知柴米贵,月钱我要算着花,一般情况下要保证他们不能吃好但要吃饱,如果剩饭无多,我就不上桌了。记得有一天,我擀面条中午吃,因为平时伙食差,他们吃得津津有味,饱了还要添,就所剩无几了。那时兴粮不够,瓜菜凑,怕他们吃不饱,我又给他俩烤了两个山芋。那天我没有上桌,就在里间吃,二旦踱过来,瞧我吃什么好东西,见我盛了碗胡萝卜,正吃得美美香甜,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一下子就蔫了!站在我的面前,眼里噙着泪花,那么一个倔犟的孩子,竟局促得手足无措。我问他,有事吗?他怔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姐字,我说我不是你姐,怎么又喊我姐了?他说过去他错了,你就是我姐!是我永远的姐!这个山芋,给你吃吧。我趁势施压道,我吃饱了,山芋你吃,我不要你喊我姐,除非你答应我两个条件。他问什么条件,我全答应。我说第一你打拳练武可以,但不能欺负同学,因为你太争强好斗,老有小伙伴来告状;第二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学习提高成绩。他哽咽说,行,我保证做到,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必须和我们吃的一样。我说行,我也保证做到,特殊情况例外。打这以后,我俩的疏远就消除了,就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了,也从此他特听我的话,处处都向着我,还说谁敢欺负他姐,他就…………”
  文凤忆起往日的艰辛,小小年纪就担起三个家,一时间感慨万千,再也说不下去。文凤的伤感,也感染了一家人,一时间气氛沉闷,思绪都沉浸在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费宁看在眼里,赶紧转了话题道:“咳,今天是大团聚,总是回忆过去,心情就压抑了。文凤,都怪我不好,勾起你感伤,现在总算安定了,苇子和二旦都自立了,还多了两个新成员,应该高兴才是啊。”
  文凤被费宁提醒,才知把气氛弄凝重了,赶紧回收了失态,这才抱歉道:“哟!是我怀旧跑题了,让你们跟着心酸,其实我们这个大家的事,红柳、海岚也大体都知道了。好了,已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时间不早了,你们兄弟俩的事说定了,上小阁楼斟酌去,己经十点多,我该下厨了。”
  红柳、海岚听说,异口同声道:“姐,我们跟你下厨。”说完,都随文凤去了。
  三兄弟上了阁楼,同时舒了口气。芦苇夸赞道,二旦,你真棒,竟然能瞒过姐,叫她们不要管,省得我们进行时,让她们担惊受怕。二旦道,这事还真不能泄漏,否则便不好办了。芦苇又道,哎,姐让我们上楼斟酌,还斟酌个啥呀,干脆我们杀一盘。二旦笑道,我棋艺甘败下风,你和哥对阵吧,我在旁观战,跟你们学学。费宁道,好,那就放松一下,我和苇子杀一盘。
  就这样,阁楼上闲得轻松自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芦苇下了三盘棋,三战皆负,在意料之中。但回家团聚,心情特好,又扯开嗓子,长歌—曲,唱歌是他的拿手,唱得高亢激越,受到在厨房干活的海岚夸奖,说芦苇唱的歌能上台表演,红柳听得甜丝丝的,因为她俩是共同体。
  又过了一会儿,就听红柳在下面喊,清脆的女声飘上了阁楼:“嗨!你们哥仨谈好没有,下来吃饭啰!”
  “来了!来了!”
  三兄弟除了玩,啥也没谈,几乎是同时答应,馋涎牵着他们下了楼梯,又迫不及待地走向饭桌。今天是合家团聚吃团圆饭,陋室虽小但温馨欢快,直升机在饭桌上空盘旋飞行,厨房内不时传出阵阵笑声,小莹莹忙得像只穿花蝴蝶,一家人都沉浸在团聚的喜悦里。

 

         

二十一  男儿当自强    

 早晨,朝霞退隐,天色大明,东方托出一轮红日,继而冉冉上升,履行新的一天的使命。经过一个夜晚休整,城市又恢复了它固有的活力,路上熙来攘往,街头市声鼎沸,甲壳虫般的车水马龙,又如过江之鲫,挤挤挨挨,川流不息。各行各业的人,尤其是上班族,为了工作而奔忙,正行色匆匆地向各个不同的单位和部门分流。
  上午七点后,是上班的高峰时段,神马机械厂拉起栏栅,大门洞开,让出一条足以开出一辆重型卡车的通道,来吞吐蜂拥上班的人群。这当儿,门口的人流已处于饱和,如潮水般进入,说话声、闹笑声、脚步声、道早声连成一片,向厂内的各个科室、工地、车间和班组走去。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流由密到疏。七点半整,进厂完毕,上班铃响,大门闭合。
  过了上班时间,迟到的人进厂,就只能从传达室小门通过了,尤厂长正在里面抓考勤,个别迟到的职工被罚了款。最后一个进来的是费宁,穿了身工作服,登了双解放鞋,经过传达室时,大咧咧往前走,和考勤的尤厂长擦肩而过,视若无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扬长而去。
  一个普通的机修工,竟然目无领导,迟到了不说句歉意的话,还雄赳赳气昂昂像跨过鸭绿江。尤厂长不高兴了,沉下脸,喊住他:“费宁,站住!”
  “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已看钟。”
  “自已看钟?这钟呆大陈旧,都老掉牙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是不好看,可它走得准,现在什么时间了?”
  “现在什么时间?”费宁看钟,“现在是7点35分。”
  “你眼力不错,迟到了5分钟。”
  “迟到了5分钟?是吗?”
  “嚄!老实人也玩起老油条,还故作惊奇,难道不是吗?”
  “倒也是,还真的迟到了5分钟,迟到了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不怎么样,按厂规办事,迟到一次,罚款一元。”
  传达室的老刘头在旁,见费宁和尤厂长较劲,同情他是个老实人,怕他僵持下去吃亏,连忙以目示意,提醒他说话软和点。可费宁只做不见,继续抬杠。
  “迟到一次,罚款一元。好啊!这条厂规好。尤厂长,我想问一下,厂里订的这条厂规,主要是针对哪些人的?”
  “没有主要次要,全厂共同遵守,不管干部职工,谁都不能例外。”
  “哟!这就更棒了。请问尤厂长,这谁都不能例外,包不包括你啊?”
  “这是什么话,当然包括我,我迟到了,照样罚款。”
  “好好!尤厂长,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下次我要捉到你,你可别赖账啊。”
  “怎么?你还想报复我……”
  至此,尤厂长已经怒形于色,没料到这么个老实人,自己本不想为难他,如果他打个招呼,说几句好听的话,加之他从不缺勤,更不迟到,姑念这次初犯,就放他过去了。嗳?怪了?今天是怎么啦?有病啊!他上班迟到,不但不反躬自省,还跟领导较劲。他是有意找碴?不可能啊?一个小机修工,切身利益都掌控在领导手中,恭维还来不及呢,怎敢和厂长较劲,那不是鸡蛋碰石头,自找不痛快吗?再说了,他和我素无交往,平时也很少接触,不可能有什么怨恨,要来跟我争吵……
  尤厂长费思淘神,想不明白,当下红头紫脸,气呼呼的,本想严厉训斥他一顿,又考虑和工人争执惹人笑话。正犹豫的时候,老刘头沉不住气了,他批评费宁道:“费老弟啊,不是我说你,今天的事,就是你不对,己经迟到了,跟尤厂长说明原因,打个招呼,尤厂长也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且一直出满勤,抬抬手就过去了,那会一定就罚你的款呢。但你今天太任性,迟到了不认错,还跟尤厂长抬杠,你平日那么温和,今天是怎么了?”
  老刘头说过费宁,又转向尤厂长道:“尤厂长,费宁平时遵守纪律,从不缺勤。我看传达室十几年了,可以为他作证。今天确实是他不对,冒犯了领导,姑念他是初犯,我给他说个情,罚款就免了吧。”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尤厂长还未表态,费宁就断然反对,接着道:“嗳,老刘头,这怎么可以呢,纪律不严,何以服众?人家马谡同志也就失了一次街亭,还不是拖去砍头。比起人家马谡来,我罚一块钱是应该的;更何况以后尤厂长迟到,也一样的要罚款,尤厂长,一块钱给你了,回见!”
  费宁说完,从衣袋内掏出一块钱硬币,像施舍给乞丐那样,“当”的一声脆响,落在尤厂长的考勤桌上;随后耸了耸肩膀,大模大样地走了。
  费宁走后,老刘头出了好心,没得好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大骂费宁不是东西、神经病、二百五!尤厂长也犯迷乎,解不开猜不透。想自己在神马十几年了,硬汉剌头厂里也有,但还从未见过敢跟他顶嘴的,这太不正常了。且全厂都知道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头,这那是平日的费宁,简直就是个油子,更思忖他是不是中邪了?抑或疯癫了!
  费宁离开传达室,重重地呼了口气,二旦教唆的“人人都在演戏,我只是在演戏”。还缠 绵于心;褚老师教导的“要么在逆境中奋起,要么在逆境中沉 沦”仍言犹在耳。贪 官装正人君子,干卑鄙勾当;我扮恶人刺头,为平等抗争。男儿当自强,不做俎上肉,人性是可以变的,胆量是练出来的。人和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很复杂,动物很简单。人有时也会露出动物本性,搞点儿强存弱亡的丛林法则,且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因而,在社会竞争的大潮中,一定要克服软骨病,决不能再做软柿子。应该像二旦说的那样,让自己强大起来,硬朗起来,做个血性男儿,体现人生价值。
  费宁边想边走,经过办公楼时,见吕厂长站在楼下,似乎等什么人。眼睛一眨,拿定主意,向前紧走了两步,跟吕厂长道早。
  “吕厂长早!”
  “早早!”吕厂长见有职工跟他亲近,高兴地点头,含笑,见他从传达室来,又关切地问,“传达室有人找你?”
  “不是,我迟到了,尤厂长不问原因,就罚了我一块钱。”
  “尤厂长?”一提到这个对头,吕厂长就脸露不屑,仿佛连称呼都臭不可闻,令人厌恶,“他不问原因,就罚了你一块钱?”
  “是!吕厂长,你知道的,我从不缺勤,更不迟到。今天早上正谁备上班,隔壁邻居王奶奶哭过来求我,说他家老伴心脏病发作,有生命危险,请我帮忙送医院抢救,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她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不帮就是一条人命;再说人家老伴是个老红军,我能坐视不管吗?所以,我就赶紧找了辆三轮车,抢时间把他送到医院,又紧赶慢赶过来上班,还是迟到五分钟。又偏偏碰到尤厂长考勤,他根本不容你分辩,哪怕是去救火都没用,只要是迟到,就罚一块钱。”
  “嘁!胡扯蛋!他尤健行就不生病,就能长命百……”说到这儿,忽然打住,等级像魔鬼缠身,使他失去了说下去的自由。对方是个底层机修工,没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向他吐露心声,有失领导身份。只得换了个话题,接着道,“这事是他管的,我就不干涉了。费宁,我来的时间不长,但知道你是生产上的一把好手,是好钢总会用在刀刃上,不要气馁,好好干。”
  “谢谢吕厂长,我上班去了。”
  费宁辞别吕厂长,再往前走,就来到了自己的工作场所──机修班。机修班是金工车间的一个下属班组,工房规模很大,通风良好,有十几台机床,各种金属材料。东隔壁还有个材料仓库,又叫保管间,西隔壁就是胡主任办公的地方了,人们管它叫小办公室。放眼望去,这里到处都是机械设备,钢管铁块,黑黝黝的,像个小钢铁世界。
  费宁进了机修班,一改过去跟人道早的习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就走向自己的工作台。但没有立即工作,而是拉过一张咧了嘴的矮凳,歪七扭八坐下来,从衣袋内掏出个MP3,有滋有味地听音乐。他这是干嘛──学懒呢!敢问为何学懒?当然是要洗刷过去清白做人勤恳做事的窝囊名声。但因为过去勤奋惯了,没懒过,不会懒,懒不像,反而懒得很难受,只磨蹭了一会儿,就拿起老虎钳干活了。就在这时候,同僚刘长福靠过来,像友谊天长地久似的,放出亲热欢颜,拍肩堆笑道:“费宁啊,我家那台破电视,又不显图像了,我己经带过来,劳你大驾,帮忙修修。”
  “对不起,我现在兴趣转移,不给人修电视了。”
  “不给人修电视了?哪能呢,助人为乐,学雷锋嘛。”
  “给你修电视就是学雷锋,你为什么不学雷锋?”
  “我也想学雷锋啊!可是,我不会修,怎么学啊?”
  “想学雷锋还不容易,拣你会的就行了。比如,我现在想看猴戏,你别的不会,学个猴子爬圈,让我高兴高兴,这总可以吧。”
  “什么?你这个戆大……”刘长福被激怒了,横眉瞪眼,捋臂抡拳,“不修就不修,胆敢侮辱我,还把我比个猴,我看你是王八伸头咬菜刀──活得不耐烦了!”
  机修班的人爱热闹,一听趾高气扬的刘长福和逆来顺受的费宁吵起来,都视为顶级好戏,不亚于看一场关公战秦琼。一个个沛然神旺,呼啦啦聚拢围观。王耀明更见精神,快乐得嘎嘎地笑;惟有费宁的徒弟小马驹,吓成个暴雪中的冻雀,脸像漂了白 粉,身上汗毛凛凛,生怕师傅落败,在争斗中吃亏。
  此刻,双方对阵,费宁跨前一步,比刘长福高半个头,威武雄健,气势逼人,勒起眼珠子喝斥道:“侮辱你怎么样?把你比个猴又怎么样?就把你比条狗,天还能塌下来!想打架,行啊,只要你先动手,我就叫你爬回去!”
  刘长福气成个紫茄子,准备拼命,但被费宁的气势镇住了,没敢贸然动手。其实,费宁虽外表儒雅,像个白面书生,但他酷好体育,练过双杠,体格健美,身手矫健,脱掉上衣,一团团肌肉像小铁球;加之是个机修工,干的就是力气活,刘长福对此尽知,焉能没有顾忌。又见在场的十几条汉子,正眼巴巴等着看笑话呢,思忖自己这身子骨,虽也硬朗结实,毕竟矮了一截,力量对比,处于下风。平日里敢欺负他,因他是个软柿子,遇事总是退让,从来不与人争。现在柿子变成核桃,突然坚硬 起来了,要是干起仗来,还真没有胜算,真要栽在这个戆大手上,以后在机修班可就没脸见人了。这么一想,顿时心怯气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骑虎难下,窘态毕现。自思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摆出一副“君子不与牛置气”的风范,往后挪了两步,腿软嘴硬道:“费宁,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跟你动手,你……你今天发羊角风了!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二十二  拒做软柿子

 刘长福临战怯阵,成为笑柄,最后只是象征性地将拳头舞了一下,便鸣金收兵,使观战的人大失所望。只有小马驹见刘长福败阵,师傅居然赢了,意外惊喜,冻雀变了欢雀。王国宝不满足,阴险地鼓动道:“刘长福,咋蔫了?大伙正等着看戏呢,干一仗呀。”
  王国宝外号王麻子,但并不真麻,年青时患青春痘,熬不住常用手挖,便留下了几个显眼的凹点,好事者便送他这么个美称。此刻因幸灾乐祸,成了第二个目标,费宁大步走过来,把钢条般的手指点在他额头上,厉声道:“王麻子,你想看戏是吧?刘长福不干仗,你来试试。”
  “别、别,费……费宁,我是跟刘长福说了玩的,你、你别生气啊。”王麻子惊得汗毛肃立,魂不附体,仿佛黄鼠狼抽了筋,浑身打哆嗦。他那副身子骨,做骨骼模型还可以,打架一碰就散,怎敢跟费宁过招。被费宁一点,就软作一堆,赶紧一边伏低赔情,一边脚下开溜,退出这个是非圈子,惹得围观者又一阵哄笑。
  王麻子戏没看成,还弄了个没趣,灰溜溜往后退,心里直扑腾,思忖这费宁怎么了?竟敢跟刘黑子叫板。刘黑子谁啊,机修班首席猛 男,耗子扛枪窝里横的角儿,凡事都要占个上风,更喜欢恃强捏软柿子;当然,也是生产上的一把好手,胡主任倚重的骨干。这费宁在他眼内,如同绵羊般软弱,总是逆来顺受,从不与人争吵,简直就是个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但今天奇了怪了,让人大跌眼镜,绵羊变成了老虎,费宁竟然治服了刘黑子,还用“钢条”点他的额头,也太胆大没魂了。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谜!真是个谜!深奥的谜!无解的谜!但这事不能算完,刘黑子也不会罢休,等王小根回来,这小子有苦头吃。
  王麻子正暗自盘算,别人又笑个不停的时候,就见费宁两眼圆睁,一声断喝,如半空滚过个炸雷,使人遥想起当年张翼德先生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的威武气概:“笑什么笑!”随着话音刚落,笑声戛然而止,在场的围观者,都大惊失色。有的骤然石化,有的张口结舌,有的还向后缩,情态都不同程度地发毛。
  “这好笑吗!”费宁视一群同僚如爬虫,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王麻子是条势利狗,你们也不是好东西!想看戏是吧?看戏不如演戏,有种的站出来,我陪你们决斗,别做缩头乌龟。”
  那么,有人站出来吗?没有!没有!倪大鼻子为息事宁人,出来调和道:“好了,都是机修班的,早不见晚见,打架斗殴有意思吗?别想看什么戏了,散了吧。”
  围观者看不到戏,还被费宁喝斥,当然感到气恼,可是都忍了,没人站出来挑战。纵观社会现实,一旦人性扭曲,便会幸灾乐祸,看别人的笑话或者倒楣,最是舒坦过瘾,心里痛快得很。可是让自己出头,给别人瞧热闹,就不那么愿意了,宁可做缩头乌龟,也要自保安全。更何况现在的费宁,已不是过去的费宁,简直就像天杀星下凡,天王老子都不怕,犹如醒来的睡狮,吼一声摇山振岳,瞧他那凶神恶煞的架势,惹恼他等于自取其辱。因而聪明的伙伴们,听倪大鼻子一说,都接受他的劝告,各自干活去了。随后,费宁也带上仪表,径直去了技术科。
  不过,争吵虽然平息,不等于别人臣服,费宁的骄横粗暴,不仅训斥了刘长福和王国宝,让他们失了面子,还公然指责围观者,得罪了机修班所有人。尤其在双方口角时,出言不逊,开骂瞧热闹的不是好东西,虽然占了赢面,可是树敌太多。所以,除了小马驹和他贴心外,其他都是对立面,因为打击了一大片,也使自己处于了孤立的境地。
  果不其然,由于费宁太过偏激,激起了不少人的反感,看见费宁一走,机修班像炸开了锅。不少人都忿忿不平,指责费宁像条疯狗,歇斯底里,见人就咬;我们不过瞧个热闹,也被骂不是东西,我们招他了?惹他了?扒他家的祖坟了?一个呆戆大,仗着有点蛮力,骂机修班所有人,也太猖狂过分了。
  刘长福见人心怀怨,是个报复费宁的机会,立即见缝插针,趁机挑唆道:“好啦,诸位,别发牢sao了,发牢sao没用。我的看法是,你们能忍下这口恶气,那就算了,别叨叨了;如果忍不下这口恶气,就大伙一起跟他斗。我和王国宝体力单薄,斗不过他,大伙儿一起跟他斗,他就是三头六臂,也要脱层皮。再说了,我们还有江涛和袁兵呢,虽然他们没有在场,但都是好身手,众人拾柴火焰高,还怕个戆大吗。”
  王国宝起哄受辱,弄得好没面子,正一肚子气没处出呢,见刘长福扇阴风点鬼火,赶忙跳出来助阵道:“对对!刘长福说得对,一个平时夹着尾巴做人的憨子,竟然爬到我们头上拉屎撒尿,如不教训他一下,这脸可就丢大了。别看他气势汹汹,大家一起和他干,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他淹死了。”
  小毛驴顾虑道:“大家不要太激动,还是考虑考虑,新来的吕厂长利害着呢,抓劳动纪律特别严,他要知道工作时间打架,能饶过我们吗?”
  吴结巴认同说:“对!工、工作时间不能打,打也打不过他。”
  陈刚回身看了看,问:“咦?怎么不见王小根,小根哪去了?”
  刘长福回答:“他被胡主任叫去开会,上午怕是不回来了。”
  这当儿,王国宝在刘长福说话时,见小马驹倚在机床后面,似乎在探听什么。他没有干过特工,却极具特工潜质,嗅觉像猎狗一样灵敏,马上过去喝斥道:“小马驹,你在这儿干什么?是不是想探听消息,去告诉费宁。”
  小马驹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我想探听消息?探听什么消息?”
  “你个臭小子,还嘴硬!我在问你呢,应该你回答,我们这里说话,你干嘛偷听。”
  “咦?奇了怪了!这里是机修班,又不是特务窝,有什么话不能公开的,好事不瞒人。”
  王国宝和小马驹吵起来,其他人也停止了议论,目光都聚焦到他俩身上。刘长福咆哮道:“王国宝,别跟他罗唆,把他轰出去!”
  其他人随波逐流,也跟着帮腔:“轰出去!轰出去!”
  小马驹:“你们没做亏心事,干嘛要草木皆兵,轰出去就轰出去,我还不乐意在这儿呢!”说完,手抓了一把空气,向王国宝扔过去。王国宝避让了一下,见没有爆炸,才放下心来,再回身望去,小马驹己经走了。
  小马驹出了机修班,在走廊上碰到姬丽丽。姬丽丽是机修班的保管员,最爱打听小道消息,看见小马驹出来,哪肯放他过去。当即把玉手一挥,笑盈盈叫住了他,像鬼子的盘查哨,不问明白不放行。小马驹想这个女人不寻常,缠人的功夫可入吉尼斯,躲不开甩不掉,只好停了脚步。
  姬丽丽靠过去,亲热道:“嗨!小马驹,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小马驹想,你只问一句话吗,十句恐怕都应付不了。
  “我刚才在保管间,听到机修班有人吵架,谁跟谁吵啊?”姬丽丽问。
  “谁跟谁吵?没有吵啊,是我师傅逗刘长福玩,不过声音高点罢了。”
  “瞎说!我不信!费宁逗刘长福玩,不可能,刘长福逗费宁玩还差不多。”
  “你这是什么话,瞧不起我师傅,我师傅跟别人开个玩笑,都不行吗?”
  “小马驹,你误会了,不是说你师傅开玩笑不行,而是你师傅从来就不开玩笑。他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弄不过人,就算是开玩笑,也占不了上风。”
  “啒!你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告诉你,和你判断的完全相反,我师傅今天还就逗了刘长福,还就占了上风。”
  “你师傅会占上风?哪能呢?我不信。”
  “不信你去问刘长福,一问不就明白了吗。我还有点事,没工夫陪你聊了,回见。”
  小马驹对姬丽丽印象不好,没心情和她磕牙,趁她愣神的时候,拔腿开溜掉了。
  小马驹走后,姬丽丽思忖良久,还是不信费宁能占上风,愣了一会儿神,也走了。
  机修班的这场争吵,吵得沸反盈天,稀里哗啦;但班长王小根并不知情,他被胡主任叫去,说是有新任务,进了小办公室,胡主任就把门掩起来。有意思的是,胡主任是王小根的舅舅,尤厂长是胡主任的表弟,三个人同在这个厂,又分别在基层、中层和上层,办起事来特方便,被人戏称为三点一线。
  这刻,王小根见舅舅神秘兮兮,知道又来了好事,屁股刚落凳,就急着问道:“舅舅,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胡主任小声道,“兄弟厂有台德国进口机床,切割部位失灵,想请我们修一下,有没有办法?”
  “这,舅舅,这个月的定额任务,我都分配下去了,已经定了的事情,再加任务不好说。更麻烦的是,这种进口机床,性能很难把握,除了费宁能修,其他人也弄不起来。”
  “那就让费宁修嘛,但要注意方法,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强迫命令。既然兄弟厂求援,总得帮人家一把,头头上门,情面难却。再说了,我们也有为难的时候,说不定也需要人家支持,相互协作,大家都好。”
  “这我知道,帮是应该帮,费宁也好说话,不过……”王小根说到关键处,顿住了。
  “不过什么,又是奖励。”这顿住了的玄机,不言而喻,胡主任对这个外甥的脾性洞若观火,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你就知道钱钱钱,成天钻在钱眼里!好啦,不要多说了,任务完成,给你一百。”
  “舅舅,我想问一下,任务完成,你拿多少?”王小根不知高低,想平分秋色。
  “放肆!”胡主任发火了,沉下脸训斥道,“舅舅拿多少,是你问得的吗!”
  王小根讨个没趣,嘴挂油瓶:“是是!舅舅,我不该问。但和费宁谈修机,人家是额外加班,多少也得给点报酬,不然这话不好说哩。”
  “费宁修机,可以奖励,也给他一百,行了吧?”
  “行了行了,就这样了,舅舅,我这就跟他说去。”
  “小根,记住,既要把这件事情办好,又不能跟别人咋呼。不然奖励就砸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舅舅,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你忙去吧。”
  随后,王小根告辞出来,借开会的名义,上午就算打了水漂,不回机修班了。跟着溜出厂门,找一个酒肉朋友钱疤子,因那人当天未上班,转而上街闲逛去了。
  

         

二十三  不怕惹众怒

上午,费宁犯了大忌,得罪了机修班的所有人,惹得人人气愤,个个不平,正商议群起而攻之。费宁去技术科校表,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小马驹,见他神色焦虑,满脸愁容,仿佛一场祸事就要降临,正在那儿等他呢。随即停下来,问出什么事了?小马驹把他拉叫隐蔽处,才低声道:“师傅,我等你好半天了,那刘黑子和王麻子,早上吃了亏,趁你不在时,说你的坏话,挑拨机修班的人,要给你点颜色看。还有江涛和袁兵,这刻刚回机修班,他们都是一伙的,像是准备动手呢。”
  费宁听了,嘴角咧一丝冷笑,无所顾忌道:“噢,我知道了。小马驹,放心,没事,这几个没腿的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没有什么大不了,就让他们一起来吧。”
  小马驹担心道:“师傅,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人多,你还是防着点儿。”
  “我知道,他们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人多没有用。我已经想好了,自有办法对付他们。我问你,你爸出了车祸,现在伤势怎样了?”
  “还是吃药上石膏,现在伤势好多了。”小马驹感激地道,“还要歇一个月才能好,好了也不能蹬三轮了,上次亏你给了一百块钱救急,才及时做了手术。不然,误了治疗时间,后果就严重了,就这么七拼八凑,以后的医药费还差一千多呢。我妈说只有想办法借了,可到哪儿去借啊?”
  “小马驹,你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我会帮你。”
  “师傅,我妈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肯同情和帮助我们,要我以后记在心里,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师傅的好处。”
  “傻话!帮助几个钱,还记着干什么,不就是救个急吗,事情早就过去了。”
  “可是,你经济条件也不好,我们总觉得过意不去,好,这个就不说了。师傅,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出来找你的时候,碰到了姬丽丽,她打听你和刘长福争吵的事,我没怎么理她,唬了几句就走了。这个女人和王小根谈朋友,老在保管间‘叽叽咕咕’,那王小根不是个正人,有偷鸡摸狗的劣迹,他们俩厮混在一起,肯定不会有好事干。”
  “这事我也觉察到了,是有些不正常,你注意盯着点,有情况告诉我。现在,我们去食堂吃饭,饭后回机修班,我要看看他们耍些什么花招,怎么来修理我。但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介入,不许帮我,只能在一边旁观;否则,妨碍我单打独斗,效果反而不好了。”
  “师傅,我总有些担心,你就一个人,怎么能斗得过他们一大帮子呢?”
  “斗得过斗不过你别管,你只记住一句话,不许帮我,明白吗?”
  “明……明白……”
  费宁跟小马驹说了一阵子话,便同去食堂吃午饭。饭后,两人携手并肩,一起回机修班。这当儿,有一小时午休时间,刘长福谋划的打架时刻,就在这个时段。费宁估摸好戏就要开场了,随即进入了角色,他神情镇定,斗志昂扬,集豪气英气胆气杀气于一身,透出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现代京剧中的杨子荣勇闯威虎山,根本就没把一盘散沙的同伴放在眼里。小马驹呢,则是另一种感受,心神不定,忐忑不安,怀里像揣了个兔子,不停地突突乱跳。
  费宁回到机修班,刘长福第一个发现,赶忙招呼道:“嗨!大家拢拢,他来了。”
  机修班的人好热闹,爱起哄,听刘长福一喊,个个来了精神。虽然己经领略过费宁由绵羊变成老虎,软柿子变成核桃,但窝囊废的帽子还没有摘掉,他能逃过犯了众怒的惩罚吗?在刘长福导演下,这场戏会很精彩,如果上演全武行,费宁可就吃亏了,谁叫他打击一大片呢,算是自作自受。这刻一起拥过来,站成一字长蛇阵,且围观的同时,情态各异,有瞪大眼睛的,有露出坏笑的,有想瞧好戏的,有幸灾乐祸的。袁兵露出打斗凶相,江涛更是气焰嚣张,一对肉墩墩的拳头,向费宁作挑衅性摇晃。就连原先尚算温和的倪大鼻子、小毛驴、吴结巴等,在刘长福的煽惑下,也和他们沆瀣一气,面目狰狞,一场预谋报复的闹剧,己是欲罢 不能。
  费宁一看这阵势,像检阅仪仗队似的,昂了头高视阔步,走过去一一过目。嘴里还念叨着:“刘黑子、王麻子、江秃子、袁大头、李瘪嘴、倪大鼻子、吴结巴、小毛驴……嗯,好好,不赖,模样儿都过得去,个个亭亭玉立。请问诸位,瞧你们这架势,挺滑稽的,可是欢迎大总统?”
  机修班人的绰号,个个妙趣横生,可谓匠心独运,形象鲜明。回顾这些绰号的来由,一开始是王耀明嫌刘长福脸黑,便给他起了个刘黑子。刘长福怎甘寂寞,王国宝脸上有几个凹点,便回赠了个王麻子;又因为人无完人,总能挑出点毛病,由此传染开来,大多未能幸免。例如:江秃子头发略微稀疏;袁大头相对头大了点;李瘪嘴只是嘴唇薄些;倪思友鼻子饱满而已;吴结巴激动时才会口吃,小毛驴脸稍长一点……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究其原委,是缘于互不服气,你给我起绰号,我给你喊浑名,直至大多数人有份,最后便半堂红了。当然,也有一些例外的,如费宁在形象上、气质上,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且他又从不敢招惹别人,只能视他为窝囊废。

这刻,袁大头听费宁说,可是欢迎大总统,急于想表现自己,在众人面前显点能耐,便夸张地竖起大拇指,嘲笑道:“大伙听啊,费宁想做大总统呢。”
  “哈哈哈哈……”费宁居然想做大总统,比赵本山的“卖拐”还逗,袁大头这一嚷嚷,把一场子人笑了个绝倒!
  就在众人咧嘴巴揉肚子笑得弯腰驼背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费宁也饶有兴趣地眯细了眼睛,把大伙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番。那神态就像观察显微镜下的活 体细菌,极其刁钻古怪和细致入微,看得人人起鸡皮疙瘩,个个都莫名其妙。
  王麻子首先住了笑,其他人也跟着发愣,反过来像费宁观察他们那样,一起把目光转向他,似乎想从他怪怪的表情里,探出点什么信息来。王麻子记性不错,吃一堑长一智,确信费宁这头睡狮己经醒来,撩拨他不好惹。本不想充当马前卒,但好奇驱使他要探个究竟,便上前小心地问道:“费宁,你看我们什么?”
  费宁诡谲—笑:“我看你们像瘟疫流行,只一会儿的工夫,怎么都得了绞肠痧!”
  刘长福依仗人多,又是算计好的,见费宁出口伤人,犯了众怒,不失时机地把握火候,提高嗓音鼓动说:“大家都听到了,费宁骂我们呢,不能饶了他,你们说怎么办?”
  李瘪嘴不知高低,起哄道:“费宁不是想当大总统吗,就叫他表演个大总统,给我们开开心。表演得好,将功补过;表演不好,学个狗叫。”
  刘长福见已方势长,风头正劲,费宁孤立无援,正是羞辱他的好机会。便转问众人道:“李辉的提议,大家认为怎么样?”
  这年头人心异变,都喜欢看别人的笑话,越是别人倒霉就越快活。听了刘长福撺掇,都七嘴八舌嚷嚷道:“同意同意!就叫他表演个大总统。”
  刘长福看到一边倒的强势,有了坚强后盾,更来劲了,对费宁道:“费宁,你狂妄自大,侮辱他人,犯了众怒,不能怪我,大家要你演个大总统,给我们开开心,演得好将功补过,演不好学狗叫,你看怎么样?”
  费宁满面春风,欣然同意:“好哇!既然刘黑子说了,不能拂他的面子,我就表演个大总统,给你们解解闷。不过,大总统一般都有警卫员,不然这戏就演不下去,你们有谁愿意给我当警卫员的,站出来配合一下。”
  “我愿意!”小毛驴自告奋勇,笑得颠颠的。反正是找乐子,不乐白不乐。
  “警卫员,出列,站到我的旁边,随时听候差遣。”费宁威严地说。
  “是,本警卫员随时听候大总统差遣。”小毛驴“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像模像样的,站到费宁身边。
  费宁问刘长福:“行了,警卫员配好了,就可以开场了。刘黑子,什么时候演?”
  刘长福不耐烦:“还磨蹭什么,现在就演。”
  随后,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俩,等待一场好戏开锣。费宁咳嗽一声,作清喉状,继而演说道:“我宣布,表演大总统的好戏开始,请大家观赏。现在,由本大总统给你们训话:孩子们,作为一名军人,要懂得尊重领导,大总统训话时,要把头伸长,腿站直,两眼俯视,两爪放齐,你们这么委靡不振,像一群狗晒太阳,东倒西歪的,成何体统!尤其那个刘黑子站得最差,有损仪仗队的形象,藐视本帅,军法不容。警卫员,给我把刘黑子拉出去毙了!”
  “是!”
  小毛驴入戏太深,丢失了记性,忘了主要任务是修理费宁,还以为是演了玩,立即执行命令。伸出右手作射击状,朝刘黑子“叭叭”就开了两枪。气得刘黑子暴跳如雷,回身就给了他一拳,嘴里骂道:“你这个蠢驴,脑子进水了,费宁利用你,你还当了真!好戏给你演砸了,真不是个东西!”
  “哈哈哈哈……”
  这一阴差阳错,把戏剧效果推向高 潮;加之小毛驴头脑发热,假戏真做,把枪毙刘黑子学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犯下了滔天大罪,还自鸣得意。刘黑子气急败坏,如丧考妣,又打又骂,和小毛驴吵了起来。这一场子的人,就算是铜铸铁浇的,也打熬不住捧腹绝倒,轰然暴笑,笑声如天崩地裂,把房顶都抬高了三寸。一时间捧肚子的,揉肠子的,笑岔气的,蹲下哼哼的,流眼泪鼻涕的,就地瘫坐的,叫唤妈妈的,跌打滚爬的……
  这场幽默滑稽的场景,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其登峰造极的艺术效果,怕是笑星们也望尘莫及。此刻,除了刘长福尴尬外,全都快乐得如醉如痴,在刘长福一再喝斥下,众人才回过神来,虽然止了笑,但修理费宁的气氛已荡然无存。直到这时候,小毛驴还沉浸在演戏里,为自己的精湛表演所陶醉,被刘长福三拳头打醒,方知给费宁当了枪使。

 

 

二十四  摘掉窝囊帽

这时候,刘长福的铁友江涛,见刘长福遭到戏弄,原先准备向费宁发难,结果却适得其反,这面子算是丢大了,决意为哥们两肋插刀。待场面冷却下来,立即重整旗鼓,当下胆壮气豪,向费宁讽笑道:“哟!费宁今天表演不错,让我们开了眼界。我们机修班人人有绰号,就费宁没有,作为对他的奖励,我送他个绰号,就叫费戆大,大家说好不好?”
  “好好!”只要不挨到自己,有戏不看白不看,所以江涛一提议,就是一片附和声。
  毫无疑问,费宁又迎来新考验。“费戆大?费戆大……”费宁像济公和尚啃鸡腿那样,把这个绰号反复吟诵,咀嚼得有滋有味。边吟诵还边剖解,“费戆大,费是个姓,谁都知道。这戆大嘛,就是傻瓜的意思,笨蛋的意思,二百五的意思,窝囊废的意思,一词多义,生动含蓄,和我这个人完全吻合,拿到市场上可卖五百美元。这个绰号好!作为奖励,我收下了,谢谢江秃子,谢谢大家。”
  “哈哈哈哈……”围观者绞肠痧又一次发作,笑得一浪高过一浪。
  等到笑声过后,费宁摇头道:“可惜啊,这个绰号虽好,但机修班缩头乌龟多,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喊,起了也只能浪费了。”
  “没有几个人敢喊,谁说的?”江涛气壮如牛,“你敢喊别人,别人就不敢喊你?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就敢喊──费戆大!”
  “好!江秃子有种,是条好汉。你们应该向江秃子看齐,学习秃子好榜样,还有谁敢喊的,大胆站出来!”
  “我也敢喊!”刘长福胆大如斗,“你本来就是个戆大,喊你一声费戆大,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老虎,能把我们吃了?”
  “好!刘黑子也敢喊,有种!还有谁敢喊的,报上名来。怎么啦?没人应答,都蔫巴了!我说你们这帮蠢货,好端端的灵魂出窍,就像马上要拖出去杀头似的,连报个名都不敢,还硬充大头虾,想和我较量!再不表态,我点名啦,袁大头,你敢不敢喊?”
  “你叫我喊,我就敢喊。”袁大头见费宁火气增大,面目凶恶,眼珠子勒起来,隐隐地感到气氛不对。自己不想当出头鸟,但也不能太懦怯,就模棱两可装硬气,免得当众丢架子。
  袁大头的狡猾伎俩,引起费宁强烈不满:“袁大头,你这是表的什么态?到底敢喊不敢喊?什么叫‘你叫我喊,我就敢喊’,我叫你吃屎你吃不吃?”
  “嘻嘻……”费宁的话刚落,又引起一阵窃笑,不过慑于费宁的威势,这回笑得有些勉强,声怯气短,缺乏力度。
  “费宁,你……你敢侮辱我,我跟你没完!”袁大头气得脑门撞火,头顶冒烟,连带得布局精致的五官都歪了。仿佛西班牙被红布撩拨激怒了的公牛,恨不得冲上去把对手顶成碎片,可是胆量拖他的后腿,限制了他的冲动。因为搏斗要靠实力,仅凭头大是不行的,只得愤怒地吐了口唾沫,还怀疑是不是吐了口鲜血。
  但尽管如此,费宁并未罢休,仍然不依不饶,意在挑战群体,瞪起一双目光如电的眼睛,继续开骂道:“窝囊废!连个费戆大都不敢喊,还想在这里充好汉。要说我侮辱你,那是你自找的,不服气就过来干一仗,我费戆大奉陪到底,不敢动手就滚远点,别在这里活现世。”
  费宁的一顿咆哮,把大伙都吼懵了,瞧他那怒色、肌肉、拳头、力量,凶猛、气势,无一不震慑着人们的心魄!这哪里是费宁,分明是条恶虎;或者说是原先的绵羊,现在突然变成了恶虎。机修班的这一拨人,谁能抵挡这只恶虎呢?好像没有!就看江涛了!大伙心里一盘算,人多的优势立即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连锁倒塌,强势转向了费宁一边。有几个怕事的已畏畏缩缩,豪情殆尽,只是想不明白一贯忠厚老实的费宁,怎么会突然成了东方不败。
  费宁气势汹汹,旁若无人,把一伙人惊得如鼠见了猫。王麻子更是吓矮了半截,思忖那费宁的拳头墩子,若砸在自己的脑瓜子上,立马就成了一摊开红的烂西瓜!他正惴惴不安呢,就听费宁点名道:“还有谁敢喊费戆大的,站出来!你们不是要给我点利害看吗,有什么招使出来呀!王麻子,你是个急先锋,怎么哑巴了?李瘪嘴、吴结巴,还有倪大鼻子……”
  “不不,费宁,我不是急先锋,也不是他们的同伙,我只是随大流,看看热闹──而已!而已!”王麻子审时度势,站队至关重要,在这个非常时刻,毅然为自己辟身。
  “王麻子,你……你红口白牙,饭前是怎么说的,说话如放屁,这刻全赖了!你是个王八蛋,大叛徒!”刘长福见王麻子变节,内部分裂,气得脸如锅底,七窍生烟。他正气急败坏呢,那小毛驴又开始反水。
  “报告大总统,整你我没有参加,也不是他们一伙的,我是个忠实的警卫员,誓死保卫大总统。”小毛驴半开玩笑半辩白,步王麻子的后尘。
  “费、费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威武雄壮,简、简直就是个活武松,我服了!”吴结巴大唱赞歌,也适时地倒戈。
  “费宁,要整你是刘黑子和江秃子鼓动的,罪魁祸首是他们两个,与别人无关。”倪大鼻子干脆揪出元凶,向更强者靠拢。
  这当儿,费宁见那边军心不稳,倒戈频频,不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更加气往上冲,把长期积蓄在心里的愤懑、怨恨、委屈、压抑,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厉声喝斥道:“你们这帮蠢货,瞧你们那德行,没事时都是跟屁虫,有事时全成缩头龟。这么多年来,我费宁勤勤恳恳,克己让人,工作拣重的挑,福利随你们分,你们不仅不公平对待,还笑我是个窝囊废。不错,我承认,过去我是个窝囊废,不跟你们争,那是信守了克己让人的美德,并非是怕你们;现在我宣布,自即日起,这条美德不守了,当众摘掉窝囊帽,以后该争的争,该要的要,再不克己,更不让人,有谁敢侵犯我的利益,或者惹我不高兴。可要听清楚了,一切后果自负。不过,我摘掉了窝囊废帽子,这顶帽子也不能浪费,在此警告刘黑子,恃强凌弱不算本事,窝里横更不算本事,锄强扶弱才是本事,弘扬正气才是本事,敢管贪赃枉法偷鸡摸狗等一切不正之风更是本事,你只会欺软怕硬,较劲时刻装孙子,你才是个没用的窝囊废,这顶帽子给你戴了。”
  费宁说得太刻薄,大伙听得不是滋味,但在这个拳脚相向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首先考虑的是自保,没人愿意当出头鸟。好在费宁的重点不在他们,说完也就过去了,接下来话锋一转,直指刘长福和江涛。
  “刘黑子,江秃子,你们俩给我听着,机修班敢喊费戆大的,就剩你们两个了,可谓是沙里淘金,都给我站出来!”费宁厉声吼叫,围观者看得惊心,苗头摆在那儿,全武行要开始了。
  “站出来又怎么样?别人怕你,我不怕你!”江涛眼珠子也瞪起来,捋一下滚圆的胳膊,粗壮的四肢和墩实的身板为他作盾。
  “好样的!既然你不怕我,当着大家的面,我俩比试比试,文的武的随你拣。”
  “别来这一套,我没读过什么书,大家都知道。”
  “也是呢,你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哪有资格和我比文。算了,那就比武──搏斗!不过在打斗前,要当众立个约,我输了挖只眼睛给你,你输了割个耳朵给我,大伙作证,谁也别悔;如果你不敢单打独斗,和刘黑子一起上也行。”
  “打就打!我不要刘长福上,一个人和你斗!”江秃子不顾一切,豁出去了!
  费宁的这个挑战,把江涛逼上绝路,不打不行,这么多人看着呢,蔫巴了脸子没处搁。打吧,这费宁是个单双杠好手,臂力过人,自己胜算的把握小,先在气势上露出怯意。这当儿,刘长福突然想到,在厂里打架斗殴,按劳动处罚条例,除扣发全年奖金外,当事人还要给记过处分,自己是策划者,更脱不了干系;更加危险的是,那费宁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凶狠残暴,完全是玩命。江涛不过是个肉墩子,打起来必败无疑,真要被费宁削了耳朵,自己责任就大了。
  这么一思忖,赶紧上前拖住江涛,上牙打着下牙道:“江涛,你冷静点儿,千万别跟他动手,今天先让他一次,以后时间长着呢,别为争一时之气候,丢了耳朵后悔就迟了。”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死命把他朝后拽。
  江涛自知实力不济,也不想打,但狠话说出去了,不打下不来台。现刘长福拽住他,正好给他个台阶下,但还嘴硬,且说且退:“费宁,我不是怕你,马上要上班了,不能打架。”
  “说得也是,在厂里不能打,那就等到厂休日,到外面去干一仗。”
  “我说了,我不是怕你。我不跟你打架,到哪儿也不打。”
  “哼!江秃子,工作时间你不敢打,到外面去又不敢打,你就算认输了,是个孬种!其实呢,我也只是吓唬吓唬你,还能真跟你打。你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不过是个脓包,根本就不配和我动手。我只是吓唬你一下,你就现原形了,真的要打起来,十个耳朵也喂了猪。亏你还算识相,做了缩头乌龟,不然这刻的江秃子,早就皮开肉绽了。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以后少当刘黑子的狗,狗总免不了要挨打的,你骨头作痒就试试。最后,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我个绰号叫费戆大,我也送你个绰号叫缩头小,也就是说你像个缩头小乌龟,这绰号不赖吧?”
  “嘻嘻嘻嘻……”
  围观者毫不掩饰地咧嘴笑了,忘了刚才自已的屈辱,又对别人的屈辱发生了兴趣,原先还是同盟,转眼全成看客。看到江涛脸红筋暴像个斗败的公鸡,刘长福黑如锅底的脸双颊颤动,个个都像八月的石榴,乐得合不上嘴。
  这笑声让江涛无地自容,比死还难受,又暴怒起来,瞪眼抡拳道:“费宁,别欺人太甚,打就打,我和你拼了!”
  费宁呵呵冷笑:“怎么,缩头小又伸头了?”
  刘长福抱住他:“江涛,你不想活啦?”
  随后,刘长福硬拖死拽,像绑架一样把他拖走,江涛犹自挣扎着不服,但最终还是走了。这时候,上班铃响了,围观者无戏可看,全都回到工作台,这场闹剧就此终结,以费宁的大获全胜落幕。
  “师傅……”
  闹剧一结束,小马驹就匆忙跑过来,低低地喊了声师傅。他遵守承诺,只看不帮,在高 潮迭起的时候,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颗心几经起落,这刻才回归原位。师傅是犯了众怒,所有人都对他不满意,仅靠单打独斗,能斗得过这么多人吗?可从头看下来,就见师傅像秋风扫落叶,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声色俱厉,威风八面,把一帮人训斥得服服帖帖;刘黑子江秃子更是屁滚尿流。师傅原本老实巴交,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勇猛,什么人都不怕,反过来都怕他?小马驹没时间想,也想不明白,他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见了师傅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许什么都不用说了。
  “小马驹,告诉你不会有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费宁用平静的语调抚慰他,自己却没有平静下来。要改变软弱形象,先要在班组造势,毕竟是初次登场,演砸了后果不堪设想,事后才感到有些后怕,激荡的心跳得如暴雨敲窗。
  

二十五  权力促成的尴尬姻缘

机修班的这场争吵,闹得沸反盈天,最后以刘、江退出打斗,费宁的全面告捷收场。其时,刘长福把江涛拉出来,江涛仍像犟牛似的,大骂袁兵没骨气,王麻子是叛徒,小毛驴王八蛋;倪大鼻子是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事先说得好好的,必要时一起上,他双拳难敌四手,可临阵都变卦了。
  刘长福道:“江涛,你冷静点儿,我琢磨了,用武力修理他,看来不是办法,他体格强壮,身手矫健,又练过单双杠,臂力过人,在机修班内,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
  江涛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丢这么大的脸,难道就算了?”
  刘长福道:“那当然不是,怎么能算了,明的打不过他,可以来暗的,一定要报仇雪恨,让他吃点苦头。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王小根回来,总有办法治他。”
  江涛皱眉:“长福,我就搞不懂了,费宁这么个窝囊废,胆小得跟老鼠差不多,虽然他才华出众,技术拔尖,可机修班的人,谁会把他放在眼里,怎么突然就变得像恶狼一样,又谁都斗不过他呢?”
  刘长福也费解:“是啊,我也感到挺纳闷的,这确实是个谜?我思谋过,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受了高人指点,才会转这么大个弯。这个高人也一定是个白胡子老头,足智多谋且隐藏得很深。”
  江涛泄气道:“嗷!照这么说,我们就更难修理他了?”
  刘长福道:“我也只是估猜,但只要拢住王小根,他是机修班班长,总会有办法治他。走,我们找王小根去。”江涛也觉得权力报复,是个上策,两人就一起去了。
  王小根呢,从舅舅的小办公室出来,溜到外面去找钱疤子,那是个在废品站司秤的朋友。王小根有货色都往他那里送,两人相互勾结,从中渔利。不巧今天他没来,便到街上逛了一阵子,因为看美女卖呆,眼睛忙不过来,全然忘了这是条繁华路段,被个莽汉一挤,摔了个仰八叉。王小根冷不丁被撞,脚踝扭了一下,痛得他像钉子钉在脚板底,好半天才站起来,虽然没什么大碍,但走路是不利索了,只好一瘸一拐的,強撑着回到厂内。
  姬丽丽在保管间,是个半天工作半天闲的轻松岗位,这刻她暂时无事,就在附近转悠,心里惦着王小根,不知这个死鬼又逛到哪去了。上午见不到人魂,下午又杳无踪迹,她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可就是找不到他。正等得焦急,瞥见有个人腿像灌铅,一瘸一拐走过来。没错,是王小根,赶紧迎上去,嗔他道:“小根,你死哪去了?一直看不到你个人魂。”
  “唉!别提了,上街办公事,被个马大哈撞了一下,到现在还孤拐疼呢。”王小根一脸悲情,咧嘴揉脚踝。
  姬丽丽听说,把他的话当真,也就不深究了,跟着低声道:“真是!出去也不打个招呼,一直见不到你个人魂,急死我了。”
  “急死你了,急什么呀?”王小根明知故问。
  “你个死鬼,这么健忘,东西囥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拿走啊?”
  “噢,我知道了,别急,刚才上街办公事,顺便找了钱疤子,他不在店里,过几天吧。”
  “哎呀,还过几天,你要赶快想办法拿走,摆在我这里是个心思。”
  “这东西放在保管间,摆不坏烂不掉,你怕什么呀?”
  “怕什么?你说得轻巧,每次把东西拿出去,我心里都是劈劈的,万一被人发现,这脸就丢大了。跟你说过多次,别贪这种小便宜,你就是不听,总让我担惊受怕。”
  “丽丽,你怕什么呀?现在外面谁不捞实惠,大贪能捞几百上千万呢,也没见有几个抓起来,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能犯什么事啊?再说了,还有我舅呢,你就放心吧。”
  “小根,我希望你要走正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你赶紧拿走,以后我不会帮你。”
  “好好!我尽量抓紧就是,但今天肯定不行,要给费宁下任务。”
  “给费宁下任务,下什么任务?”
  “今天早上,我舅把我找去,说有台德国机床给他修,修好了给他一百,我拿一百。”
  “什么?人家费宁修机多辛苦,修好了才拿一百,你动动嘴下个任务,就是一百,你来钱也太容易了,太不合理了。”
  “不合理吗?嘁!我舅只需要接个电话,把我喊去交待一下,连任务都不下,拿的是我们的好几倍,我还要去跟费宁磨嘴皮子呢,你说合理不合理?”
  “唉!反正人家费宁老实,听你们摆布,辛苦把机器修好,拿一百也太少了。”
  “他拿一百?嘿嘿?”
  “嘿什么呀,难道不是吗?”
  “是个屁!给他一百,那是我舅说的,我会给他一百吗?”
  “那,你给他多少?”
  “五十。”
  “五十?我说你舅甥两个也太狠了,专门欺负人家老实人,费宁一身的本事,不如你们动动嘴。”
  “这没办法,谁叫他老实巴交太窝囊!我要有他那本事,技术科长都干上了。”
  “别吹牛了!就你这德行,天生就不是个当官的料。哎,说到费宁,我倒想起件事了。”
  “什么事,快说,我还要到机修班去,检查生产情况呢。”
  “是这样,上午我在保管间,好像听到费宁和刘长福吵架,问小马驹,他说没有吵,是费宁逗刘长福玩,费宁敢逗刘长福玩?这可能吗?”
  “你恐怕听错了,一定是刘长福逗费宁玩,把费宁逗急了,也回了几句。”
  “不是啊!我也是这么说,可小马驹他非说是费宁逗刘长福玩。”
  “好啦,丽丽,小马驹就喜欢费宁,当然要帮他说话,可费宁憨到家了,再怎么帮他也是白搭,不说这个了,我去机修班看看。”
  王小根说完,两条腿又忙起来,也不管丽丽感受如何,就径直走了。
  王小根走后,丽丽幽幽地叹了口气,想到这人视钱如命,惟利是图,举止猥琐,身无一技,依靠舅舅的庇护,成天稀里糊涂混日子;自己把终身托付给他,还要和他同流合污,在婚姻的抉择上,无疑是押错了宝。一时间心里的郁结,仿佛有个陀螺在脑子里打转,那滋味有些悟,有些乱,有些悔,还有些恨;可又已经陷得很深,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因为她能进保管间,就是胡主任安排的,胡主任之所以照顾她,当然是看的王小根面子,如果她和他闹翻,立马便岗位不保。当下呆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头绪,自觉也只能认命,就这么糊下去了。
  王小根吊儿郎当,在机修班是出了名的,上班权当住旅馆,来去全凭他高兴,因为金工车间规定,也就是他舅舅规定,班长不派任务,抓好管理就行。但其它车间绝无此例,惟王小根一人独享,此举会否引发不满,不会不会。时下,领导设个闲职,把某个人养起来,光拿钱不干活,晒太阳享清福,这在裙带关系复杂得如蛛网一般的等级社会里,司空见惯,遍地开花,不满也没用,说了也白说。因而,王小根也就能够合法地懒懒散散,优哉游哉混日子。
  王小根独享特权,让人羡妒,任你反感攀比提意见都没用,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也就没人议论了。何况让王小根当班长,对机修班也有好处,在发放各种福利上,胡主任会格外照顾。因为有三点一线的背景,王小根又和刘长福等关系不错,所以在机修班这个小群体里,大伙也就接受他吆五喝六了。不过,凡事皆有利弊,王小根不劳而获,养成了懒惰成性的恶习,舒坦是舒坦了,但技艺没有了,对机修操作技能一窍不通,弄成个机修班长不懂机修的尴尬,恰如官员享受优越待遇,平日里名车美食伺候,出门便四个轮子代步,失去了腿脚走路的功能。
  王小根和姬丽丽谈恋爱,也是权力促成的产物。姬丽丽原先是个车工,长相俊秀,青春撩人,女孩子干这行比较辛苦,总想调个轻松的工种,苦的是没有门路,一直夙愿难圆。有天下班,车间的柯姐和她同行,说胡主任家的外甥看上她了,问她愿不愿意考虑?如果交上朋友,胡主任会给她安排个舒适岗位。姬丽丽和王小根同厂,当然知道他的品行,一是其貌不扬,瘦得像个鸡毛掸子;二是技能缺失,机修技艺一无所能。外貌差点也就算了,可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会,无一技之长,万一不做班长了,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啊。
  为此,姬丽丽原本是不愿意的,但经不住柯姐做工作,小根献殷勤,胡主任又立马兑现岗位,将她调到了保管间。直到这时候,姬丽丽才省悟到,由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最终掉进了婚姻陷阱。
  不过,小根和她恋爱后,还真的待她好,温存得体贴有加,给她买这买那。更有一项让她刮目相看的本领,那就是来钱容易,捞外快如同探囊取物,动动嘴唾手可得,尽管不是正道,却从不失手。初始阶段,丽丽不以为然,劝他非正当收入不能要,万一出事不得了。但王小根在舅舅影响下,早就偷摸扒拿,贪婪成瘾,对丽丽的话,充耳不闻,还叫她不要太迂,现在捞点小钱算什么,反腐不会反小腐,要她放一百二十个心。丽丽劝不转他,只好随他,时间长了,果然没事,也就习惯了,有时还帮他打些掩护,正所谓“近墨者黑”,连带得她也染黑了。
  丽丽正呆想些什么,忽见王小根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刘长福和江涛,便问他道:“你不是说去……”
  王小根打断她说:“丽丽,我们有要事商量,你先出去一下。”姬丽丽白了他一眼,不快地走了。
  

二十六  白胡子老头子虚乌有

王小根去机修班,怎么又回来了?原来他没走多远,就被江涛发现了,赶紧叫来刘长福,两个人把他截住。机修班的两次争斗,以费宁的连捷收场,原先那帮子义愤填膺,决意要修理费宁的人,被费宁强力震慑。内部出现分裂,就像竹篓里倒出来的螃蟹,见有逃生希望,全都争先恐后,自顾爬离险境。
  那王麻子最识时务,竟然临阵变节,投降了费宁;倪大鼻子、小毛驴、吴结巴等也没心没肺,厚着脸向费宁示好;其他人也都是墙头草,哪边风劲往哪倒;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个铁杆了。因为屡战屡败,遭费宁当众羞辱,全都恨入骨髓,誓死决战到底。这刻,两人都无心工作,专等王小根商量,忽见王小根像企鹅散步,摇摇摆摆到机修班去,两人赶紧迎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长福,你们俩,想……想干什么?”王小根突然被拦,惊得舌头打蝴蝶结。
  “小根,我们有重要情况向你回报,机修班出乱子了!”刘长福急如星火。
  “机修班出乱子?什么乱子?”王小根嫌烦,板了面孔。
  “小根,那费宁造 反了,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我们到保管间去,再详细告诉你。”江涛示意刘长福,干脆把他架走。
  “什么?费宁造 反了?江涛,你在说梦话吧!这怎么可能……”小根怀疑加瞪眼,认为是天方夜谭。
  “小根,这里人来人往的,到保管间说吧。”
  当下,两人不由分说,一人一只胳膊,把王小根架了就走。王小根瘦骨伶仃,是个衣裳架子,哪经得起他俩一挟,想挣扎也动弹不得,只好暂时和自由告别,随他俩回到保管间。
  到了保管间,小根把丽丽支走,气哼哼地坐下来,大发雷霆道:“你两个有病啊!把我拽到这里来,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呢。好啦,现在没有人了,有什么屁快放!”
  刘长福赔笑道:“小根,你别生气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把你拖来的。上午你去开会,费宁把机修班闹翻了天,定要拿个主意,好好治一治他。不然,他要是再跟你顶起来,不服你管教,到时候吃他的亏,后悔就迟了。”
  “什么?你说啥?那费宁老实巴交,胆小如鼠,他会把机修班闹翻了天?这是真的?”王小根比驴还犟,打死不信。
  刘长福见王小根固执,不信他说的话,只好从修电视讲起,把在机修班两次争斗的详细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江涛又在旁佐证,并适时补充,两人都说得言之凿凿,有鼻子有眼,王小根这才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完全确认。
  “小根,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费宁己经变成了一个恶魔,就像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骂人打架全花色,在机修班横行霸道,谁都斗不过他。你要是不及早防范,想办法治他,也许他就会造你的反,爬到你的头上拉屎呢!”江涛只顾发泄,忘了说话漱口。
  “行啦行啦,我知道了。这费宁的为人,我最清楚了,他老实本分,不与人争,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厉害,敢跟全班的人吵架呢?你们说的我信,但也不全信,要等调查后,再酌情处理。不过你们放心,果真他反了,要整他也不难,就算他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明天一早上班,我就找他谈话,这刻我有事要出去,你们先回吧。”
  这王小根打着官腔,其实他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但官衔演绎出权威,级别熏陶出优越,王小根自视也是一个班的班长,享受组级待遇,比起刘长福等普通工人,自然要高出一个档次。因而,在和他们交谈时,也学着官 场对“屁民”的傲慢,说些假大空的话,摆些小官僚的威,把刘、江气得真想给他两个巴掌,但理智没有给出指令。
  “王八蛋!好心当成驴肝肺,明天上了班,看费宁怎么收拾他。”江涛出来后,咬牙发窝狠,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墩子。
  “江涛,你先别上火,也难怪王小根不当回事。你想啊,要是你不在现场,我这刻告诉你,说费宁反了,机修班的人都斗不过他,你会信吗?所以呀,必须等他到机修班去,吃了费宁的苦头,领教过他的厉害,他才会认真对待。毕竟他有舅舅胡主任撑腰,想报仇还得拢住他,单凭我们两个,是没有用的。”
  刘长福的开导,江涛想想也是,不是亲目所睹,谁也不会相信费宁会变成个恶魔,也就稍稍消了点气,两个人回机修班去了。
  下午上班,费宁又到技术科去,在路上碰到了于国海,就见他像一挂灌过水的肚肺,脸上的血色荡然无存,便喊住他问道:“国海,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跟谁吵架了?”
  “跟胡胖子!”国海忿忿说。
  “唏!我说国海,那胡胖子是车间主任,手里有权,你好好干活就行,跟他怄什么气啊?”
  “嗳!费宁,凡事都有个是非曲直,都要讲点道理,主任就能克扣别人报酬了,你这话我不爱听。”国海气不打一处来,跟费宁甩了脸子。
  “国海,别生气啊,逗你玩呢!这岌岌可危的神马厂,就是被那些害群之马坑垮了,谁不知道胡胖子是个贪得无厌雁过拔毛的大蛀虫,只要是经过他的手,不割肉也要剥层皮!”费宁这才露相,道出真实想法。
  费宁掏心窝子,国海也就直说了:“就是就是!他就是个雁过拔毛的大蛀虫!上个厂休日,胡胖子带我到一家乡办厂去焊钢门,说好报酬八十元,今早只给六十块,和他辩,他说人家改口了,他也没办法。哪是人家改口呀,全是他搞的鬼!他又拿介绍成头,又克扣我的工钱,良心黑透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个胡胖子,也太缺德了,不能就这么完!”费宁也瞪眼,帮他气。
  国海摇头,叹口气道:“人家是主任,表弟是副厂长,全管着我们呢,不完又能怎样?还有你不知道的呢,这胡胖子心不通到工作上,在外面七搞八搞。专跟乡办厂拉关系,修机器,还跟人家签合同,不知弄了多少钱呢,可领导却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情。”
  费宁见四下无人,向国海面授机宜:“国海,我教你个办法,包你管用。你知道的,新调来的吕厂长,现在负责抓生产,他和尤厂长是死对头,因为尤厂长是胡胖子的表弟,也是胡胖子的靠山,吕厂长早就对胡胖子不满,要把金工车间撤并。你只要把这些情况跟吕厂长说,让他们权力互斗,吕厂长一定会找机会整胡胖子,也就给你出气了。”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让他们权力互斗,把胡胖子夹在中间,他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不过尤厂长这人,大抵还算正派,能力有目共睹,只是受权力排挤,老不得志,现在也是混日子,不管厂子衰败了。又听说那个吕厂长,吃喝玩乐全花色,挥霍公 款如流水,在原厂蹲不下去,才调到神马的。”
  “你说得不错,是这么个情况,尤厂长不肯出力混日子,吕厂长也不是个好鸟,官 场的争斗错综复杂,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你只要记住一点,只要是有利于争取平等,揭露腐 败,让他们相互争斗,互揭老底,把贪婪的丑事暴露出来,就达到目的了。”
  于国海赞许地点头,夸费宁现在聪明多了,也关心起公正平等了。不像过去超然物外,淡泊清高,只看天上云卷云舒,不管人间悲欢离合。两人正谈得热劲,忽见姬丽丽从对面过来,因为她是王小根的女友,国海视她跟胡胖子是一丘之貉,就和费宁说下次再聊,别过费宁自去了。
  于国海走后,费宁去技术科,办完事回来,又遇到了小马驹。小马驹看见他,随即把他拉到榆树下,这儿隐蔽无人,方便说话。费宁停下来,问他道:“小马驹,有事吗?”
  小马驹说:“师傅,机修班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弄不明白,你得罪了那么多人,犯了众怒,可是那么多的人,却斗不过你一个人。估猜你由绵羊变成老虎,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有诸葛之才,而且是个白胡子老头,说得就跟真的—样,可玄乎了。”
  费宁笑道:“那,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我?我也有些犯迷糊。按说,你为人正派,能力超强,什么都拿得起来,在机修班是最拔尖的,就连技术过硬的刘长福、江涛,也比你差了一大截。他们本事没你大,平时却敢欺负你,可你一旦跟他们翻脸,他们又全都斗不过你,你是怎么变得狠起来的?还真的叫人捉摸不透。按照他们的议论,好像还真有个白胡子老头指点的影子呢。”
  费宁道:“小马驹,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对别人说。”
  小马驹道:“师傅,我一定保密,绝不外传。”
  “那好,我跟你说,这是因为有太多的众怒,怒了没用,徒伤肝火,甚至还会惹出祸来,所以人们就不怒了。时下人们都学会沉默,明哲保身,昔日的公愤激 情,早已消磨殆尽,凡与已无关的事,谁也不愿出头。所以,别看他们人多势大,其实人虽多,势并不大,大多是看热闹的,要真的斗起来,跟一群人斗和一个人斗也差不多。也就是说,只要有胆量和实力,众怒也是可以犯的,但就像空城计那样,只能偶尔为之,多了就不灵了。什么白胡子老头?都是想象出来的,强大才是根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小马驹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似懂非懂,不深不透。但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也就浅尝辄止了。
  费宁又大度道:“其实,刘长福和江涛,都是生产上的好手,尤其是刘长福,还是个多面手,不光在机修班过硬,金工车间的活也样样在行。也可以说,他是个人才,在机修班当工人,算是委屈他了。”
  小马驹嘟嘴道:“师傅,依我看,刘长福这人太过傲慢,恃强凌弱。过去你不和他争,他就老是欺负你,现在你把他圧倒,他才老实点儿。要说人才,我看他不怎么样,你才是个人才。”
  费宁启蒙道:“小马驹,人是个相互依存的群体,有句话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刘长福虽有缺点,但他在基层干活,靠劳动吃饭,和我们一样,也尽了社会责任。和那些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依靠特权,过寄生虫生活的人相比,他仍然是个有用的人。现在,我把他圧制住了,为的是让他知道,不要总是想着欺负弱者,弱者觉醒了也会反抗。当然,一贯欺负别人的人,失败了决不会甘心,跟他们还会有多次较量,直到他们认识到自己错了,争斗才会结束。古语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窝里斗是常见现象,过后又是朋友了。所以,你记住一条,人不能太软弱,软弱被人欺,现在各行各业,处处充满竞争,和他们共事,不能太老实,知道吗?”
  小马驹:“我也看出来了,我知道。”
  说到这儿,费宁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小马驹,我问你,好像听你说过,你有个姨父在郊区乡办厂当厂长,是不是呀?”
  “是呀,我姨父是郊区罗集乡的厂长,你有什么事吗?”
  费宁以手加额,“好!太好了!小马驹,你爸不是缺钱看病吗,这下有指望了,我教你个办法。你到姨父家去,叫他按我说的办,如果不出意外,这笔医药费就有了。”
  小马驹心里一甜,赶忙问道:“什么办法?”费宁就挨近他,和他一阵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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