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刚才还寂静如水的万朝殿内似乎突然泛起了一阵看不见的波澜。
一众朝臣齐刷刷地回过头去,就连李长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类似于蚊子的嗡响。
众目睽睽之下,一紫袍老者拄着鸠杖,在御史大夫黄宏彦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从殿外缓缓走了进来。
老人苍老的面容之上已经满是斑驳,仅剩的几根白发在空中起起伏伏,就像老人宦海浮沉的一生。
从殿外到殿内也不过百步的距离,而他来来回回已经走了无数遍,甚至连哪块地板平整,哪里有凹陷,老人都做的一清二楚,而当他第一次踏进这万朝殿时,如今大殿里绝大多数的人甚至都还没有出生。
在其有限的生命里,他不知道陪着大昇朝度过了多少当年看似不可渡过的难关,可如今他也老了……
当年与自己在这朝廷上唇枪舌剑分庭抗礼之人不知道都在黄土里埋了多少年月,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他也送走了两位。
而如今的这个小娃娃,还能撑得起大昇朝这棵参天大树吗?
太傅黄虞是扪心自问,边走边看着龙椅上的周韶弘,他的步履无声却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要在大殿的石板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人人都说三朝元老,托孤之臣的黄虞是权臣也是奸佞,是精明强干之才,也是弄权诡诈之徒,但却无一人怀疑他对大昇朝的忠心,
但这种忠心忠的是周氏八百多年的基业,忠的是天下九州独占其七的疆土,忠的是大昇千万万的子民,而忠的不是那坐在龙椅上的人。
这一点,身为黄虞学生的小皇帝心里自然也是清楚的。
而随着太傅黄虞步入大殿,两边各色袍服的官员默契的低首行礼,即便这世间之人对老太傅的非议颇多,但没有一个人不敬佩其为了周氏天下鞠躬尽瘁的决心,而老太傅的临朝也为这风雨飘摇的大昇朝再度吃了一颗定心丸。
文武百官的反应周韶弘是看在眼里,小皇帝望着逐渐走向自己的老人,那佝偻的身躯扛着的是半个周氏天下。
此刻,周韶弘的眼中除了敬畏还有一点儿慌张之色,蓦然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老人那双如炬的黄瞳。
最终,老太傅走到李长京的面前便停了下来,声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念啊,怎么不念了,老朽也来听听。”
李长京和老太傅多少是沾亲带故的,所以在外人看来李长京自然也是属于老太傅这一阵营的属臣,而自投毒案伊始,李长京终日忙于自保,即便知晓其中缘由也未曾向黄虞禀报,这才闹到今日这份田地。
若不是老太傅看在李长京母家连带的血缘关系,如此被人拿来利用,做杀人之刀,他这廷尉一职保不保得住都要另说。
而李长京听到老太傅的话,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蓦然地低下了头,磕磕巴巴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太傅见状冷哼了一声,由自己的儿子搀扶着走到了一众朝臣的最前面。
而这时,龙椅上的周韶弘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起身招呼着玉面宦官茂林:“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给太傅赐座!”
周韶弘一边说着一边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来到黄虞的近前:“老师!老师!您的身体可还安康?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朕好亲自派人上府上接您。”
黄虞摆了摆手:“一把老骨头了,难免旧疾反复,可这天下之人谁又能没个灾病,农夫会因病痛折磨而不去下田?渔民又会因风大浪高而不捕鱼吗?老朽虽为朝中重臣,但和农夫渔民其实也是一样的,什么样的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情,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告假多日,已经枉为人臣,还望陛下恕罪!”
说着,老太傅推开了自己的儿子,像是立马要跪拜一般。
周韶弘哪里敢治黄虞的罪,急忙伸出手扶住老太傅的双臂,这时两名内官也搬着一张檀木椅子,放到了黄虞的身后。
“老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您为我大昇可谓是心力交瘁,朕还想让老师在府中多休养几日呢,况且近日也无大事要议,就算有,朕也会差人送到太傅府上定夺!”
黄虞是富有深意的微微一笑,小皇帝周韶弘可谓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所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也许黄虞要比周韶弘的亲生母亲,皇太后长孙氏都要清楚。
周韶弘自己所设下的一石二鸟之计,也许能骗得了长孙芙,但却瞒不过黄虞的这一双慧眼。
帝王心计的确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必须具备的,可并不是周韶弘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于多少有些令人不齿的算计。
这一点在黄虞的心中,周韶弘要比先帝周明启差得太多太多了,并不是说周明启没有鬼谋心机,而是周明启的帝王权术要比周韶弘光明磊落得多,也让人钦佩得多。
若不是先帝只有这一个子嗣,其实黄虞根本就不会辅佐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孩子坐上大昇皇帝的宝座。
黄虞看着周韶弘惺惺作态的样子,用拐杖怼了一下身后的檀木椅子:“陛下,这世间已经传言,太傅黄虞只手遮天,架空皇权,大昇之事全都要过于老臣之手,而小小的太傅府俨然成了第二个朝堂,陛下的这句话岂不是做实了他人口舌,让老臣即便身死也难辞其咎吗!”
周韶弘一时语塞,而老太傅继续说道:“其实这世人是怎么评价老臣的,贤臣也好奸佞也罢,老朽并不在乎。其实对于帝王而言,哪里又有什么永远的贤臣,贤与不贤也并不由臣子决定,贤则用,奸则黜,如果陛下觉得老臣已经不堪其用,那自此老臣便告老还乡,永不议政!”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周韶弘也是一惊,急忙握住黄虞的手,神情激动地说道:“不可!万万不可!老师乃是三朝元老,又是托孤之臣,朕还未成年亲政,这家国大事仍要老师您来辅佐决断,什么忠奸贤佞!在朕的眼中,老师就是柱国之臣,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还有许多未竟之事要向老师请教啊!”
黄虞拍了拍周韶弘压在自己手上的手背:“好!那作为帝王之师,老臣今日在这万朝大殿上就教给陛下最后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