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特殊病人
中年男人被押走以后,屋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杨天翔又睡着了,有几个病人也睡着了,没睡着的都恹恹欲睡。我看见李局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仿佛传染似的,赵科长也打了一个,接着是两个实习医生。一时间人群里哈欠接二连三,此起彼伏。我发现人们打哈欠的样子也不尽相同,比如两个实习医生,随心所欲,嘴巴大张,还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啊”。其他医务人员和警察打哈欠的时候都会有所收敛。有人用手捂着嘴,只能看见脸被拉长;有人有意减小嘴巴的动程,打到一半或一半多一点就强行收住了;多数人只是忍着不发出声音,就像默片里的人在打哈欠。
“由于今天时间太晚了,”李局长又打了一个哈欠,“审讯工作改天再进行。你们所有人,凡是今天参与打架斗殴的,都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审讯。刚才小郭已经说清楚了,你们聚众闹事,打架斗殴,不但严重扰乱医院工作秩序,还闹出了人命,不要幻想自己还能清清白白地走出去。考虑到你们身患疾病,需要治疗,我们网开一面,就让你们留在医院继续治病,但得随时做好准备配合我们的审讯工作。至于审讯之后怎么判你们的罪,那是法官的事。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虽然以后的审判主要是针对今天你们犯的事,但审判的结果却和你今后的表现密切相关。希望你们在医院期间安心养病,好好做人,争取获得一个最理想的审判结果。”
“下次什么时候审讯我们?”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这个不确定。”李局长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但审讯是一定会有的。”
“希望你们快点,最好能赶在我们翘脚以前。”有人说。
“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你也逃不掉,”刘医生说,“审判无处不在,到了那边恐怕只会更严厉。”
“等待审讯期间我们可以离开医院吗?”
“原则上不允许离开。如果有特殊事情需要离开,先得向医院提出申请,得到允许再离开。并且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回来,超过规定期限回来的得记录在案,这样的不良记录将会影响你们最后的审判结果。”
“要是我们永远不回来呢?”
“你能逃到哪儿去?”李局长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严厉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盯视了一会儿,看得那里的人都赶紧垂下头去。“请相信,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把你找出来!有没有人怀疑我的话?看样子有人不相信。我不妨向大家透露一点工作方面的秘密,顺便给你们普及一下相关知识。为什么我敢说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找到你们?你要不要用手机?只要你身上揣个手机,我们就能利用定位系统找到你。你要不要吃药?只要你进药店买瓶药,我们就能根据这瓶药追踪到你。不是药瓶里有追踪器,而是那瓶药出卖了你。拿患你们这种病的人来说,每个县市可能也就三五人,有谁在哪家药店买了一瓶治疗这种病的药,你前脚才跨出药店大门,出售这种药的相关信息就传到我们部门的数据库里来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可以在半分钟的时间内调出那家药店的监控录像,连你抠鼻屎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五分钟内,就会有警察在你走过的那条街的拐角处等着你。”
“所以,想逃跑简直是痴心妄想!”郭警官总结说。
“我保证不逃!”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说,“我都这样了,在哪儿都是死。”
“我也不逃。”
“我也不会逃。”
“我们一定好好表现,争取从宽处理。”
很多人同时提高嗓门,举起手,向警察保证他们不会逃跑。
“好了好了!”郭警官挥挥手,不耐烦地说,“量你们也不敢逃。”
“那现在可以放我们回去了吧?”卫东问。
“你叫什么名字?”李局长说。
我看见刘医生低声对李局长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听见李局长说:
“你就是卫东?”
“我就是卫东!”
李局长走下来,直接走到我们几个前面。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凑近眼睛仔细看了看。
“谁是胡坚?”其实他的目光已经落在我的身上了。
“我就是。”我说。
“果然气度不凡,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李局长一边打量我一边说。他语调平缓,神色平静,我听不出他的话是讽刺还是赞扬。
“想必两位就是张迪和夏彤彤?”李局长对着她俩微微一鞠躬,他的脸上带着甜蜜而优雅的笑意,“要是我没猜错,这位是张迪女士,这位是夏彤彤女士。”
“能得到李局长的特别关注,我们真是荣幸!”夏彤彤说。
“还不是因为你们几个与众不同嘛!”李局长意味深长地说。
“看样子您早就对我们有所了解了!”张迪说。
“职责所在,并且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李局长文质彬彬地说,“我承认之前对你们四位作过一些粗浅的了解,并且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对你们的了解主要来自于刘医生。有句话叫兼听则明,为了不至于对各位造成误会,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各位。”
“审讯就审讯,说什么请教!”夏彤彤笑笑说。这一笑,把这句话里的火药味全消解了。
“和工作对象之间像朋友一样谈话是我的一个职业愿景,特别是和你们这样的文化人。所以你要是把我这句话当做一句庸俗的客套话,还真有点误解我了。”
“审讯也好,聊天也罢,结果都一样。您问吧!”
“第一个问题,听说你们成立了一个组织,是不是真的?”
卫东、张迪和夏彤彤都望着我,希望我回答。我也觉得还是让我回答比较妥当,他们回答,我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并没有成立什么组织,”我一直觉得我们这种组合不叫组织,连个名称都没有,也没什么宗旨章程之类的东西,乌合之众而已。“我们不过是约了一些人,一起向医院反应一点事。”
“反映什么问题?又不是去干革 命,约这么多人干嘛?为什么不能让少数人去反映呢?”
“问题很简单,就是希望病房的电灯开关由病房控制,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有很多病人及家属,包括我都向医院反映过,但没人听我们的。为了引起医院的重视,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实话,”李局长看看刘医生,他想知道刘医生对待这个问题的态度,但后者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对这个问题持何种态度。“我个人觉得,病人希望病房的电灯开关由病房控制,这个要求不过分。难道是医院控制了电灯开关,让你们常常身处黑暗当中?”
“恰恰相反,”我说,“病房的电灯彻夜长明,我们只能在强光照耀下睡觉,做梦,亲 吻,做 爱,手淫,连换个内 裤都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想脱 光衣服睡个觉却担心被子滑落让自己曝光,没有个人空间,毫无隐私可言。强光的照耀还导致很多人失眠,即使偶尔入睡也是噩梦连连,他就是一个例子!”
我指了指杨天翔。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里他睡得特别香,又在打呼噜了。李局长他们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杨天翔。
“一个人进了医院,若干人挤在一间病房里,再谈个人空间和个人隐私是不是有点奢侈?以此来要求医院是不是有点苛刻?至于说到失眠,关掉灯睡觉也有失眠的,再说现在开着灯他不是照样睡得像头猪嘛?”
“我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刘医生说。
“我也记得我给您说过关掉灯可以赋予我们相对的个人空间,最底限度地保障我们的个人隐私。您说他现在在灯光下也照样睡得熟,恰恰是因为这间屋子的灯光比较暗。只是灯光暗一点他就睡熟了,要是关了灯效果肯定会更好。”前面的话我看着刘医生讲,后面的话我看着李局长讲。
“你怎么知道他是因为这里灯光昏暗才睡得香的?”郭警官问我,“说不定是因为有我们在这里他感到安全呢。要真是这样,医院是不是得派保安守着他睡觉?”
“郭警官,你不会连关灯睡觉更有益于人身心健康这样的基本常识都要否认吧?请问你在家里是开着灯还是关掉灯睡觉?”
郭警官扭开头不理我,满脸不高兴。
“医院不是家。”李局长从我的话中找到了灵感,“医院有医院的特殊性,病房有病房的特殊性。就算是该入眠的晚上,也有病人需要治疗和护理,医生需要查房,保安需要巡逻,清洁工需要打扫卫生……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忽略别人的正当需要呢?”
“我没有否定病房里这些正当的需要,我只希望在这些需要满足以后可以关掉灯甜甜地睡一觉,可以满足一下某些需要私密地解决的生理需要。”
“我理解你的需要。”那个又高又壮的女护士突然说,“关掉灯方便你们偷偷摸摸地瞎搞!关掉灯,可以在医院在病房就地解决,不用跑到宾馆去开房。”
我发现她面带轻蔑、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又看看夏彤彤。夏彤彤也察觉到了她话里和眼里的意思,她低下头不看她。很显然她说的去宾馆开房指的是我和夏彤彤,而不是指我和妻子。
第二次去开房是用我的身份证登记的,就算她知道我带了一个女孩,她怎么知道她是夏彤彤?
“你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女护士说,她下巴一扬,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要不要我给你描述一下细节?”
她如此一说,我忽然记起我和妻子在白云宾馆住宿的那一夜,因为多次被人敲门骚扰,我想悄悄起来逮住那个敲门的人,但不管我如何小心,哪怕不曾发出一丁点响动,只要我一下床,那个家伙就会赶紧开溜。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现在看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室内安装了摄像头或窃听器之类的设备。
如此看来,我两次在白云宾馆开房的过程可能都被偷 窥或监听了。
“请你搞清楚,”我说,“作为这个国家的自由公民,在不违背法律的前提下,别人无权干涉我的私生活。而我之所以选择一个私密空间,恰恰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可是你,作为一个宾馆的经理,却知道客人在宾馆客房这种私密场所进行的私生活的细节,请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不允许别人知道!要是正大光明的事,你会怕曝光吗?”女护士将她那本来就高耸的胸脯挺得更高了,她摆出一幅蛮横不讲理的架势。
“请问一下,是谁给了你偷 窥别人隐私的权利?”
“你要是不高兴可以去告我,”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医院,我问心无愧!”
“这个问题无需再争论!”刘医生插话道,“你口口声声,左一个权利右一个权利,你们聚众闹事,打架斗殴,你们的人还咬死了人,这又是谁给你们的权利?我从医三十年,遇到的病人成千上万,就算在过去医院条件比较差的年代,人家都心满意足不说好歹,只有你,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样不满意那样不满意!”
“我看你就知道挑剔别人,”女护士瞪了我一眼,显然是真的动气了,她那茁壮的手指都快要戳到我的脸上来了,“你为什么不严格要求自己呢?你对得住你老婆吗?”
我本想说我对得住对不住我老婆不关她的事,但我突然发现跟这种人胡搅蛮缠,就像跟着一条疯狗同时掉进泥潭。我打定主意不再跟她争辩,看都懒得看她。她却得寸进尺,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小鸡啄米似的朝我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地数落我。她骂我是负心汉,王八蛋,背着老婆偷人;跟自己的老婆一回都不行,跟别的女人却虎虎生威,一战再战。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刚才恹恹欲睡的那些人都突然来了精神,有人在下面起哄,要她“讲细点”。
我偷偷看了一眼张迪和夏彤彤,她们两个都在抹眼泪。原来她们两个是站在一起的,现在分开了,一个站在卫东的左边,一个站在卫东的右边。卫东一脸冷漠,面无表情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
我突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冲动:我想破口大骂,又想哈哈大笑。但我不知道骂谁。我一点都不想骂女护士,当然也不想骂刘医生,不想骂那些警察。我现在已经深陷泥潭了,我不知道双脚往哪儿蹬,双手往哪儿推。女护士,刘医生,那些警察和保安,还有那些嘴巴大张口水直流的病人,他们和我都陷在一个泥潭里。
我感到一阵晕眩,天旋地转,胸闷气短,我突然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耷拉在椅子上。我的病又犯了,连拳头都没法握紧。
看见我瘫在椅子上,女护士不骂了,她嘀嘀咕咕地退了回去。李局长问刘医生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刘医生摇摇头说没有了。李局长走上前一步,看着那张纸,神情庄重地念道:
“胡坚、卫东、张迪、夏彤彤拉帮结派,成立非法组织,且聚众闹事,不但严重影响医院工作秩序,还导致病人伤亡,本应依法逮捕,移交司法机关审讯,但考虑到四人皆为重症疾病病人,故允许四人暂时依旧留在医院继续治疗。但由于影响恶劣,四人不宜再住普通病房,应该马上转到有保安监管的特殊病房。从今以后,你们的活动范围就限定在这所医院,未经同意,绝不允许擅自离开医院一步。”
原来李局长、刘医生和赵科长久久未露面,就是聚在一起对我们作缺席审判。他们三人私底下一碰头,我们四人的身份就由病人变成了犯人。
两个保安已经回来了。郭警官命令他们打开其他病人的手铐,放他们回自己的病房去。他们和进来的时候一样,懒懒散散、无精打采地走了。一个保安费了半天劲才把杨天翔弄醒,对他说你可以走了。他揉揉眼睛问去哪儿,保安说回你的病房去。杨天翔扫一眼那些空荡荡的椅子,指指我们说他们为什么不走?保安说他们走不走关你屁事!杨天翔走到夏彤彤身边,差不多以一种羞怯的口气问她:
“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我们等着住豪华病房!”夏彤彤没好气地说。
除了杨天翔,其他病人都走光了。郭警官用警棍指指他说:
“你怎么还不走?”
“我要和他们一起走。”
“他们住特殊病房,你也想住?”
“什么特殊病房?”
“这也是你该问的?赶紧滚!”
“我送送他们总可以吧?”
“随你便!”
郭警官侧过身对李局长说:
“可以了。”
“你跟着送过去,务必把相关要求交代清楚。”
郭警官朝两个保安示意了一下,他们便过来给我们打开了手铐。两个保安在前,郭警官和两个警察在后,我们五人在中间,我们走出了那间为我们打上囚犯烙印的屋子。
出了门,沿着过道走了二三十米,我们拐进一个楼梯间,往上爬了两层,又沿着曲曲折折的过道往前走了好久。
这层楼同样有手术室、医生办公室、药房、病房,住院部应有的功能室一应俱全,它们和我们原来所在的那层楼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经过一条长长的过道,过道尽头向左拐是另一条过道,要进入那条过道得经过一道大铁门。门是敞开着的,一个保安抱着一个小得可怜的烤火器守在那儿。他坐在一把靠墙的木椅上,木椅上有一床脏兮兮的被褥,看样子他想倒下去躺躺也没人管他。我们走过的时候他和前面的两个保安对视了一下,懒洋洋地瞟了我们一眼。
这条过道两边的房间都有一扇铁门,所有门上都有一个小窗口。过道里有很多人,有来去匆匆、神色阴郁的医务人员,有两眼漠然、无精打采的病人,有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病人家属。和其他过道不一样,这里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手握警棍、来回踱步的保安。
来到一个病房前,两个保安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嘎的一声打开了铁门。我们走了进去。里面的陈设和我们原来的病房一模一样。一样的病床,一样的被子,连尿壶的样式都一模一样。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进门右手边的墙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开关醒目地趴在那里。开关盒子安在一人高的地方,离门约摸一尺左右。开关盒子已经有些发黄了,开关上和开关周围都有一些黑色的污迹。但是在我们的眼里,那只污迹斑斑的开关比一只蝴蝶还要美!
发现电灯开关的瞬间,我们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夏彤彤像小鹿一样跳过去,啪嗒一声按了一下,电灯瞬间熄灭,屋里一片黑暗。我们灼痛的眼睛在黑暗中就像被烫的手浸泡在凉水里一样舒服。
透过窗玻璃,我看见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黑夜像深邃的海底,星星闪烁着萤火虫似的微光,仿佛被冻僵了。
窗外,风呼呼地拍打着玻璃。当电灯熄灭的那一刻,我们仿佛被无边的黑夜舔了一下,它的舌头带着森林的味道和大海的潮湿,冰凉而清新。
在黑暗中,我摸了摸张迪的手。她没有避让,我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指。她已经半天没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