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帮铁枪堂内大院,已汇聚了数十名弟子。
他们个个神情凝重,摩拳擦掌。治下的十余家堂馆、渔村、酒家驿站几日来接连被一个嚣张女子寻衅滋事,打砸掳掠,各家手下更是受伤者多。
眼下两位堂主正在阁中商议,只待二人一声令下,这两堂弟子便要立即出发,血债血偿。
胡琴之声徐徐回荡在众人心头,凄苦靡靡中暗藏空灵清幽,唯有真正塞外草原长大的儿郎们,方知这般曲调皱折,仿佛洞悉颠沛厮杀,吞风吻雨的羌族老汉在红柳树下跟儿孙后辈们讲述脑海中的回忆。
他们已许久不曾听见自家堂主的丝弦之音了,年纪稍大的弟子才明白,老堂主此曲谦逊自抑,心里想必已有了打算。。
乌兰堂堂主伏冠先隔着两扇门也能感受到屋外弟子的愤懑之情,可铁枪堂老堂主呼延朔如老僧入定般端坐,左手持琴,或勾或抓,右手琴弓,或满或半,思绪早不知飘到了哪里。
一曲终了。
呼延朔将琴筒琴弓放置一旁,恍惚张开双眼,似沉浸其中,还未自拔。
伏冠先再等不及,皱眉道:“老哥哥,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众弟兄都等着你一句话,干是不干,怎么干?。”
老堂主年过六十,精神矍铄,上身服饰紧贴皮肤,清晰可见筋肉线条分明,身躯强健挺拔。
他软语道:“伏老弟,这群弟兄跟着我们俩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了,你又怎忍心让他们重新过回那种刀光剑影的生活呢。”
“我只知人不犯我的道理。”伏冠先沉默半晌,说道。
“我且问你,我们找何人报仇?”呼延朔问道。
伏冠先虎目精光一闪,说道:“那女子自称雁栖门下,哼,当真放屁,把我等当成三岁小孩。江湖上谁不知现下红山帮与雁栖门已经动了真章,那雁栖门裴横江身故,又死了两位长老,如今大敌当前,正收拢人手,哪还有精力来招惹我们海西帮?”
呼延朔点点头,夸赞道:“老弟说得不错。”
伏冠先顿了顿,接着道:“多半是红山帮秦如血干的勾当。”他语气带有不屑,似乎对红山二当家极为不满,想必之前过节不小。
“哈哈哈,老弟,我还道你已历练得明事理,晓人心,可这么听来,还是差些火候。”呼延朔低笑道。
伏冠先倒也不恼,只是口气躁动,问道:“那是怎地?”
“你既然能知雁栖门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又何以认为红山帮还有闲情来寻事呢?”呼延朔摇头道。
“那秦老狗自然是想将水搅浑!嗯,或许过于狂妄自大?嗯,又或者是来报复。你别忘了,一年前我带人卷了他两趟宝物的事。”伏冠先说到后面,甚为得意。
呼延朔叹了口气,说道:“他野心不小,但还不足以蠢到同时惹上海西雁栖两大势力。”
“那是谁干的。”伏冠先倒也没有细想,只知老堂主所说的话向来有理。
“我看呐,两者都不是。不论我们是向雁栖门讨个公道,还是对红山帮报复,都会落入他人的算计。”呼延朔一语道破,缓缓说来。
“哎哟,老哥哥,那这个‘他人’到底指的谁?”伏冠先连忙询问。
“如果我知道这个阴谋家是谁,又何必坐在这里?况且,如果这么简单就能猜到,那这个阴谋又未免太蠢。老弟稍安,等到局势再明朗些,我们出手也不会迟。”呼延朔笑了笑,也不知这样能否让伏冠先满意。
伏冠先一眼瞪大,一眼微闭,显然对这个推论并不满意。
“那,那我们真就在这儿坐着?听老哥哥再拉上几天几夜的破琴?”伏冠先诧异道。
呼延朔倒对伏冠先这句话十分满意,他悠闲的将琴筒端起,似乎兴致未泯,还要再拉一曲。
伏冠先急不可耐,只好出言调侃,哪怕这老哥哥翻下脸皮,也得激他一激。
“那我们出手时,老堂主又不担心跟了我们这么久的弟兄们牺牲性命了?”
呼延朔虎眉上挑,饱含深意的说:“只要利益够大,活下的人才能过得更好,这也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了。”
胡琴一曲又起,满弦处,疆场吹角,敢问豪杰何时起,英雄一身血沾尘。
歌舞曼妙,琴声悠扬。
韩轲与裴璟、严礼坐在大堂客席,三人虽然各怀思绪,依旧故作闲适,看着堂中舞女长袖摆动,婀娜腰身婉转。
主家席位上,一名耄耋老人,白发长须,眼神猥琐不堪,满脸酒气,直直扫视堂下每一名歌女起伏不定的酥胸与细削光滑的大腿,舌尖舔舐着上下两瓣嘴唇,兴致盎然。
韩轲瞧着老者神态,内心鄙夷生厌,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裴璟。
他表情难得的落寞,心里应当极为挣扎。
而另一侧,严礼眼中闪着怒火,不时的向老者看去,似乎随时都要安耐不住。
韩轲也不便提醒,只祈祷这色老头子专注欢愉之事,莫要被他瞧见严礼此时的面容神情。
直至一舞唱罢,众歌女作揖行礼,纷纷退去,那堂上老者又打量了一番每位歌姬的翘臀,似乎才心满意足。
随后,他抬起一双爬满斑纹褶皱的粗糙枯手,拍了几拍。
不知是在赞许美人妩媚,还是在为即将达成的目的而欣喜。
随着几下刺耳的击掌声,内堂中走出几名女子,缓缓站在老者面前,站立一排。
她们全都小心翼翼低着头,连走路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个个涂脂抹粉,打扮得嫣红柳绿。一时间堂内浸染得香气四溢,浓厚的粉末几乎让人窒息。
老者干瘪嘶哑的嗓音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如同猫抓镜面,呲呲作响,尖利异常。
“你们都低着头干嘛,又对着老夫作甚!还不快给裴掌门看看你们的姿色身段。”老者呵斥道。
几名女子听言都是浑身颤抖,连忙转过身去,面朝裴璟,羞涩不已的抬起头来。
一旁的韩轲眼皮直跳,他几乎不敢去看裴璟的反应。
只见这群女子中,有的鼻偃齿露,有的面黄肌瘦,有的似乎还五官残缺,还有的,几样都占了。就算沉稳大气如韩轲,一时间都不知将目光落在谁人身上。心里叹道:好兄弟!受苦了。
偏偏这帮无盐之女,又浓妆艳抹,身上服饰又尽不合身,衣摆裙底垂落在地,头饰簪花凌乱窘拙。
常说乱花渐欲迷人眼,如今方知此言还有另般意思。
老者似乎看穿二人心思,故意道:“少掌门看上我哪位闺女,任君挑选,如果都看得上那就更好,便都纳了去,妻妾偏房随意安排。”
裴璟起身答谢,目光流转看向那群姑娘,礼仪谦逊咸备,一一对女子们行礼作揖。
韩轲心中琢磨,这老者是西武林三大私盐商之一,家中坐握金山银山,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
在与雁栖势力相近的门派中,唯裴璟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最为年轻,并且,尚未婚配。可谁都没想到,这远近驰名的私盐贩子齐巢仙年纪如此老迈,自己妻妾成群皆是天姿国色,但一干闺女竟然样貌如此丑陋。
这大户人家女儿待字闺中,不像江湖儿女不拘礼法,平日里见不得外人,韩轲早先已派人多番打听,可各路消息情报天悬地隔,迥乎不同,是以无从得知真伪。
可出乎意料到如此境地,当真也是做梦都不敢想,韩轲轻轻转动脖子,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不住看向裴璟。
“一切只听齐老板吩咐,晚辈聆听教诲差遣。”裴璟恭敬道。
“哼哼,你比老爹脾气好多了,如果他跟你一样,雁栖门早就飞黄腾达,说不定今时今日跟澜江、孤风二派平起平坐了。”齐巢仙仔细端详这名少年,见他对自己恭谦有礼,心中大为满意。
“父亲他凡是谈及前辈,一向都是敬佩不已,还时常说起前辈字号,可谓名副其实。这黄巢、王仙芝都是史上盐贩中名号最响亮的,老前辈比肩二人,既心中远大,又谦逊内敛。”裴璟温恭和顺,如此拿腔作势的马屁,竟然说得顺畅无比。
这自然又要得益于他那张人畜无害,稚嫩单纯的脸蛋了。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齐巢仙极为舒服受用,笑得合不拢嘴。
严礼在旁听得这笑声,背脊发凉,心中祈祷这老厮最好笑死在案上,免得雁栖门遭他奚落。
“那还请前辈,为晚辈撮合一位娘~~娘子,也可尽早成了名分,让小婿可以侍奉左右。”裴璟说到“娘子”二字,终究还是忍不住脸红了起来。
韩轲知道他是心中愤恨恼怒,任谁看了这帮“娘子”都会急得面红耳赤。
可从齐巢仙的反应看来,多半是认为这小掌门害羞欣喜。
严礼闭目吐气,心中又想到师公和师傅,堂堂雁栖掌门,什么时候如此卑躬屈膝,极其谄媚之能事。
他扭过头去,这浓厚的脂粉气息,已将他心中之火煽得更加旺盛,若非他知晓此乃权宜之计,早就一剑送这齐老头去见黄巢与王仙芝去了。
齐老板眼中难掩赞赏之色,捋了捋长须,思忖片刻,突然又拍了怕掌。
这群女子如闻大赦,将头又是一低,连忙退了下去。
裴璟和韩轲对视一眼,不知这古怪老头是何意思,莫非他认为雁栖门前景堪虞,就算裴璟如此谦恭低微,连一个丑女儿都不愿意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