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上门的苦力,岂有不用之理?
有了李牧一行几人的热心协助,丁翊这组原本需要三天才能完成的入户核对工作,只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丁翊、田铭章照原计划参与重点名单上的贷款户外对工作,名单上的几户贷款户所在位置几乎涵盖了整个西芋辖区,他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东往西走,终于只剩了清单上最后一户贷款户—张炎。
今天外对的几户贷款中,有一户也是霍延之经办的,叫李灿。这李灿倒是爽快,他承认是他亲自到银行贷的款,可他一口咬定,当年是一个叫张炎的人请他帮忙去贷的款,事成之后付了他20%的好处费,签了一张欠条还附了一张户籍证明给他。
20%的好处费是四千元,在工资只有一百元不到的1984年,这算是笔巨款了,再加上对方又留了户籍证明,丁翊也能理解李灿甘担风险的心理。
丁翊从那张年代久远的欠条,和李灿签字时的书写习惯中,发现了一点东西,他想通过张炎的签字再来印证一下。
到了张炎家,外对组例行公事走了一遍,张炎签字时,丁翊注意到他写“火”字的笔顺是对的。
而李灿写“火”字的笔顺是错的,他先写了中间的长撇,再写右边的短撇和捺,造成了短撇和捺连笔,而李灿手里那张欠条的火字就是李灿这种写法。
如果真如田铭章所说,张炎是被人冒名来贷款了,那说明那个冒充张炎的人,有着和李灿同样的书写错误,但这种错误的存在又非常普遍,所以要找到这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个发现至少证明了一点,霍延之经办的几笔不良贷款,是有人在蓄意套取资金。
1984年发放这批贷款,是省政府按照国家改革开放政策要点指示,发文要求鹤东省商业银行开发的新贷款品种,贷款期限长,利息由财政部门贴补,名单也是由工商部门推荐过来的,目的是扶持有潜力的民营经济力量,丁翊不相信外部人有能力把所有事情做得这么完美,至于是内部人做案还是内外勾结,现在还无法判断。
外对工作完成回到西芋支行,丁翊提议请吃饭犒劳大伙儿,众人都摇头推辞,跑了一天,大家都累瘫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
丁翊也不勉强,他倒没觉得累,就是胃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他们来的时候开了两辆车,丁翊又和赵行长说了说张炎的事,田铭章安排另一辆车的驾驶员,先送走了另外四位同事。
回程路上,车上除了驾驶员只剩了丁翊和田铭章,有驾驶员在,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吃饭时间了,老大去我家吃饭吧?”田铭章比丁翊大三岁,这几个月在一起共事,时间久了,田铭章觉得天天“丁副”叫着太官方,两人脾气相投,他又打心底里佩服丁翊,所以在非正式场合,他就这么称呼丁翊了。
田铭章家三个月前添了二宝,丁翊一直没空去看孩子,想着顺便过去看看,就点头应允了,中途经过一家母婴店,丁翊让驾驶员停车等了一会儿,买了些婴儿衣服礼盒和产妇补品做礼物。
到田铭章家楼下,丁翊就让驾驶员把车开回行里了。
吃过晚饭,田铭章妻子凌越把大女儿赶到书房做作业,又把宝宝哄好了交给婆婆,才进厨房切水果,切好一盘苹果她唤了声,“老公,来端水果!”
田铭章正和丁翊、田父在客厅聊天,听闻妻子叫唤,赶紧进厨房去帮忙。
刚进厨房,凌越就蹭到他身边拉住他低声问,“诶!你这个同事结婚了吗?”
“好像没有吧!不是!人家是领导,你想什么呢?”
“我看着人不错,一表人才又懂礼数,感觉他和慢慢特别般配。”
田铭章摸了摸下巴,“你那个闺蜜?这倒是。”尤其是气质。
“你问问呗!他要同意,就先见面认识一下。”
丁翊和田铭章的车都停在了单位上,田铭章原打算开妻子凌越的车送丁翊回去,被丁翊婉拒了。
因为丁翊对这片区的路不熟,田铭章执意送他到地铁站,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两人权当饭后散步走过去。
天已经黑了,或许是由于天阴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
两人并肩走着,丁翊想起在张炎家,田铭章频频向自己使眼色,“张炎那笔贷款有什么隐情吗?”
“确实有些内情!”而且还不好在单位公开说。
这原本是一笔二十多年前就进了表外的老贷款,没有人会去注意它,田铭章会知道这些,也是因为他参与了几年前的改制工作。
当时他还只是审计部的一个办事员,主要负责和财务部的工作人员合作,配合好会计师事务所的清产核资工作,会计师事务所这边要求查阅一份老档案,因为是审计条线的,就由他负责去调阅。
当时的档案管理还没有全部电子化,只建了个目录,调阅档案需要一整盒搬出来找,费时又费力。改制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综合部,改制工作时间紧任务重,综合部乱成一锅粥,档案管理员哪里有空去帮他找档案,把档案目录和档案室钥匙扔给他就当完事了。
由于不清楚档案的摆放规则,田铭章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那盒档案,在找调阅档案的时候,他在同一盒档案里看到了一份法律文书,上面记载了关于张炎等5户贷款案的起诉和撤诉情况。
搞清产核资工作函证时,他核对过这笔贷款,在贷款资料里没见过这份文书,所以他好奇地翻看了文书的内容。
“怎么说?”丁翊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田铭章似乎知道得还不少。从明面的资料看,丁翊只能看出这是一笔违规发放贷款,责任认定材料的结论也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贷前调查不实,违规发放贷款,造成贷款无法收回”。
这几笔贷款加起来不超过20万元,可能因为金额不大的原因,以前一直无人关心也无人过问,田铭章也从未向人透露过,他几乎都快忘记这事了。这次外对正好又碰到这几笔贷款,丁翊又挺上心的,他这才又想了起来,“其实,以前我们行里是起诉过张炎和另外几户贷款户的,这五户贷款都是一个叫霍延之的老职工经办的,起诉他们以后,其它四户都把矛头指向了张炎……”
情况和那个叫李灿的一样。后来几家人和张炎见了面,才知道被人骗了。
“立案后,因为当年还没有使用监控,经办人霍延之又不在了,公安机关只能将张炎的笔迹和指纹,与贷款资料上的笔迹和指纹,做了鉴定和比对,结果证实张炎确实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因为工作关系,偶然见过起诉和撤诉的法律文书。”
丁翊的胃又疼了起来,他停下步伐没有继续往前走,“在哪里见过?”
“档案室。”田铭章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看见丁翊抬手揉了揉胃部。
“哪一年的档案?”居然还有这样的文件,丁翊顾不上胃疼,他心里又有了希冀。
“1994年。”
“老田,谢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都是为了工作,应该的。”田铭章忍不住又多了句嘴,“老大,工作虽然重要,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他经常发现一层楼的人都去食堂吃饭了,丁翊还待在办公室,有时候他们吃完饭回来了,他也没去食堂,长期这样,胃会出问题的。
胃疼缓和了些,丁翊无所谓道,“没事,吃点胃药就好了。”
没过几分钟,两人就到了地铁站,看着田铭章欲言又止的样子,丁翊心底失笑,“老田,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田铭章支支吾吾把妻子让他问的事说出了口,丁翊坦率笑道,“老田,真的感谢你和嫂子的关心,我是单身主义者,我这辈子是和婚姻无缘了。”
田铭章没多说什么,他好奇却不会八卦,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时候多说无益。
“对了,今天监察部张经理给我打电话说,风险部那边会同相关部门和分管领导,对鸿霖建材的贷款核销进行了资料初审,”机关设立的各种专业委员会召开会议,一般都需要纪委派人监督,他不在的时候,几乎都是监察部来履行这项义务,“初审意见是大家都同意核销,明天上班,风险部可能就会把核销的专项审计资料移交过来,这笔贷款数额巨大,你抽几个得力的审计员去做专项审计。”
“好!”200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
第二天,收到风审会对鸿霖建材的贷款核销初审资料,田铭章安排了人去做专项审计,他自己又回头来汇总外对工作底稿,并着手将外对工作情况形成书面报告。
丁翊这边,他借外对工作名义去综合部调了几份档案,他看到了田铭章说的那份文书,内容和田铭章说的一致。
按照贷款管理的相关规定,这份文书应该存入贷款档案一直保存,直至收回贷款为止。
他心里隐约感觉到,法律文书没被存进贷款档案,而是被归入了保管期限为30年的文书档案,或许是有人想要掩盖些什么,一旦保管期限满,档案按照规定程序被销毁,以后想查也查不到。
能有机会干预这份文书归档的人有哪些?基层支行和分理处的人几乎完全没有机会接触这类文书,既然这份文书被归在了审计条线,那当时的审计部人员和档案管理部门人员,甚至是分行领导都有可能接触到这份文书。
现在,1984年霍延之发放贷款时西芋支行的同事,1994年有机会干预档案归档的相关人员,都成了继续寻找真相的关键因素,可时隔这么多年,当时的这些老职工都差不多退休了,又该怎么从他们身上入手去调查?
而当年冒充张炎的人,如果行里没有撤诉,去公安机关报警,警察会不会已经通过海量的指纹数据库比对,抓到了这个骗贷凶手?
如果从这个角度深想,丁翊觉得当时提出撤诉的人也有很大嫌疑!
思考了几天,丁翊又去调阅了1994年的党委会、风审会会议记录,以及1984年和1994年两个年度的工资花名册,花名册里有最完整的部门员工名单。
他不知道的是,他调阅的所有档案被档案管理员小林列成了一份清单,从微信上发给了一个未经实名认证的账号。
丁翊找出了自己需要的几个部门名册,用手机仔细拍了照存好。
刚翻开风审会会议记录,李牧敲了敲开着的门进来了,“丁副,我昨天通过OA发送的党委会通知没看到您回复,还有半个小时就开会了,我怕您没看到,赶紧过来提醒您一下。”
丁翊抬头,见李牧直接站在了自己办公桌前,他觉得有些奇怪,以往李牧必定会做足姿态,等他开口才会进门,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
“哦,抱歉!忙忘记了,我看到短信了,一会儿就去会议室。”
李牧没有走,他看到了丁翊桌角的工资花名册,反而上前两步好奇地翻看着,“哇!84年的花名册长这样啊!这么久远的名册还能用得上吗?”
丁翊轻蹙眉头,“我核对一下,看当年被处罚的信贷员工资降级有没有落实。”这个借口听上去没有什么说服力。
“喔!丁副真敬业,佩服!佩服!”李牧合上名册,目光往丁翊面前摊开的会议记录本上瞟。
“李助理还有事?”丁翊没错过李牧乱飘的目光。
“没有!没有!我该去做会前准备了。”语毕,李牧离开了。
李牧刚走一会儿,田铭章又进来了。
丁翊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对田铭章道,“坐吧!长话短说,我一会儿得参加党委会。”
田铭章却上前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丁翊身边去,他谨慎地看了看门口,才回头压低了音量对丁翊道,“鸿霖建材有转移资金的嫌疑!”
“你确定?”鸿霖建材在岭海分行贷了5000万贷款,用于建设新生产线,可没过两个月,鸿霖建材的法人兼董事长孙卫东就死于车祸,孙卫东妻子接手生意,经营了二年,不仅业绩一落千丈,账目上也负债累累。因为抵押物估值过高的关系,岭海分行通过起诉鸿霖拍卖抵押物收回了3000万元的贷款,另外2000万元就成了不良贷款挂在账上。
如今,又是两年的时间过去,鸿霖实在难以为继经营活动都已停止,它向法院申请了破产,目前已经进入破产程序。
“确定!”其实田铭章想说肯定,“老大,你还记得我们审计部的小王吗?”
丁翊点点头,他听说过。去年总行社招,帮他们岭海分行招了个牛人,CPA证书在手还是名会计师事务所跳出来的高级审计员,人家还是因为想回岭海老家发展,才被总行分配到了他们这里。
田铭章又接着说,“鸿霖的业务往来对象并不单一,但和一家叫丰和地产的公司来往特别密切,每年的业务量都占到了50%左右。事情就是这么巧,小王在事务所的时候,恰好做过丰和地产近几年的财报审计,他负责的就是在建工程和存货这两块。昨天我们又要求鸿霖提供了2015年发放贷款以后的出库单,小王一眼就看出数据和丰和地产入库单的数据有着巨大差异。”
“差异很大吗?有多大?”
田铭章在丁翊耳边小声说了个数字,丁翊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丁翊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斟酌了几分钟后对田铭章说道,“你回办公室和小王两个人再好好捋捋,一会儿党委会结束,我和薛行长汇报一下基本情况,详细情况可能要你们去补充。”那些财会的账务处理细节,他还真没法解释。
田铭章得到指示就回了办公室,丁翊按照计划参加了党委会,党委会结束后,他又去了行长办公室找薛鸿晖汇报。
薛鸿晖听完后,又把田铭章和小王叫到了办公室,等小王说完了审计发现的问题,薛鸿晖一脸铁青。
他勃然大怒道,“让法务部的人来,起诉鸿霖!”
“薛行长,这两家公司转移资金的方式有些隐蔽,由我们自己取证比较困难,我建议报警,由经侦部门去查他们,效率会高很多。”丁翊直言不讳,“再者,我们一旦起诉鸿霖,惊动了对方,万一丰和地产再造假数据,后面哪怕我们报警,怕是也被动了。”
薛鸿晖沉声道,“多亏你提醒,一会儿让法务部分头进行,先报警再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