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云，这两天怎么没有写了？”
“写什么？”
“小说啊，《我心中的爱一定要报》。”
“你怎么知道？”
“我前几天路过你的窗外，看你认真地在写着什么，我猜想应该是在写情书，不知寄往何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偷看你的秘密。大凡帅哥的隐私都是值得关注的。
前天上午你到打桩船上班去了，我刚好和林工在场内测量地平，林工将测量数据汇总期间，我就到你床头边的木箱里翻找，一无所获后去拉你床上的被子，结果在你的枕头下面找到了二十多页的手稿，看看是小说高兴极了，粗略看了一下觉得有点意思，就把这二十多页手稿全带回去看，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完了，然后……送了回来。”
“怪不得我觉得有人动过我的手稿。”
“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写小说，还挺引人入胜的，我很喜欢看，胃口被你吊着了。还有……”
“你觉得有味道？”凌云有点受宠若惊了，第一次尝试着写小说，竟然有人催着要看，心里暗自欢喜。
“是的，还不止我喜欢看呢！”
“你也知道这两天我加班，根本没时间写。”
“这二十多页写了不少时间吧？写起来难，看起来快。”
“我也是随便写写，刚来工地和施工队里的人还不熟悉，感觉有点孤单，就尝试着写一点什么来充实自己。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工棚里好像也没有你的床位。”
“我叫邹平顺，我认识你，我也是永大毕业的，只是比你低一级，我是七七年毕业的。你是学校领早操的，你不认识别人，别人都认识你。”
“那你住哪里？”
“我住714工程行政宿舍。”
“看样子你和我也差不多，都是干苦力的，怎么你会有这样优厚的待遇？”凌云不懂施工队住宿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
“我那个房间是714工程指挥部的林俊敏工程师给我安排的，他经常到工地测量，基本都是我替他背塔尺，接触多了彼此也就熟悉了，时不时和他套套近乎，有说有笑也就亲近了，他隔壁还留有一间空房，暂时没人住，就叫我住到他隔壁去，我的待遇就这样提高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工程队住宿也有等级之分呢。至于你喜欢看我写的小说，我有空就会写的。文章有读者是好事，对作者来说是鼓励，也是动力。”
“还不单单是我喜欢看，油库总机的话务员季凡也很喜欢看。那个季凡真是楚楚动人，美女一枚，谁看了都会流口水。”
“她怎么知道我在写小说，不会是在添油加醋吧？”
“没有。那天我正襟危坐在宿舍窗前的书桌上看你写的小说，季凡刚好从我的窗外经过，她看到我那么专注地看着一叠手稿，旁边还放着几页，好奇地问我在看什么？我不知怎么的，竟然感觉有点自豪又有点神秘地对她说，我在看《我心中的爱一定要报》的手抄本。”
“是小说吗？”她的眼睛在发光。
“是的。”
“她一听这小说名，就知道是爱情小说了，走进我的房间，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要把手稿拿走。她打量了一下手抄本说，小说写得好不好看了才知道，眼前这潇洒遒劲的钢笔字已使她倾倒。她不仅要看小说，还要临摹你的钢笔字。”
我说：“手稿你不能拿走，我也是从他那里偷过来的，如不及时还给他，那我就真的成了贼了。你要看就在这里看，反正用不了多少时间，下次我征得他的同意再拿回来给你临摹。”
“说谎！我这字写得很好吗？钢笔字写得好的人多了去了，看我这样的字就倾倒，那平时你还真得要注意扶着她。”凌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啦，就是喜欢看你写的字和你写的小说，我心里还真有点醋意呢。不过也没办法，谁叫我什么也不如你。这两天她向我要搞好几次了，我说这两天你加班没有写。唉，季凡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老是叫我催你赶快写，还特意让我告诉你说想看的人等急了。”
“她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凌云心生疑虑。
“她不是对我有意思，是对你有意思。”
“荒唐！她都不认识我，会对我有意思？”
“我有预感，她很想见你，想看看你是什么模样，年岁多少。不过也应该是好奇心，不是那种冲动，因为她已名花有主了。”
“那你得小心了，别让她的男朋友吃醋找你麻烦。”
“不会！季凡是城里人，看不上我这样的乡巴佬。如果我也有你这样帅的话，也许我会有百分之一的念想。”
“男女之间的事是说不清楚的，门当户对的有之，阴差阳错的有之，臭味相投也不在少数。有的帅哥太帅了，理智的女人怕结婚后驾驭不了，还不嫁呢！也许我的小说会成为你的红娘。”
“她不会臭味相投，她的男朋友很帅，退伍军人。是油库里的正式职工，名叫袁自华，我看见过他。”
说来也是！现在的城乡差别是天壤之别，居民户口和农村户口是高贵和贫贱的标识。
凌云却忽然间对这个从未冒面的话务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真想见见庐山真面目，究竟是西施还是东施。他对平顺说：“这几天有时间也没办法写，我没有稿纸了。什么时候回去，到家里翻翻看，有旧作业本未用的，或者作业本的反面还没涂写的，我就拿过来当稿纸写，写好了告诉你。”
“唉，我也没有稿纸，平时也很少写字。”他突然想起说：“林俊敏工程师有稿纸，向他要好像又说不出口，厚着脸皮说出来也不一定会给，只能试试看了。”
“不急，我会想办法的。这样稚嫩的小说你们喜欢看，我会努力写下去的。”
“问题是季凡老是催啊！”
“哎，你说的这个季凡，她可能会有稿纸。”凌云突然想起这些国营单位，办公室里不会没稿纸。读书时他也经常到哥哥家里拿稿纸，一拿就是好几本。
“对！”邹平顺转身向油库的电话总机房跑去了。
凌云又拿出前几天写的《我心中的爱一定要报》的手稿认真品读起来，还时不时咬文嚼字修修改改。原本只是自娱自乐，自我欣赏的，现在还有人迫不及待地要看，对一个初学写作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我心中的爱一定要报》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伊丽莎白号客轮靠泊上海十六铺码头后，朱时兴突然感到归心似箭，他第一个离船上岸，踏上了久别的国土，归属感油然而生。是啊！离开祖国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他很少给母亲写信，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在家现在怎样，恨不得马上见到母亲。
这其间虽然他也给母亲写过几封信，由于母亲不识字，看信写回信都要请别人，偏僻的农村又没有几个人识字的，寄来的回信错别字太多，猜了大半天也只能猜出个大概意思。因此，朱时兴交代母亲，非必要就不用回信，儿子知道照顾自己，你在家把自己照顾好了，就是儿子最大的心愿。
由于朱时兴参与的是世界性难题庞加莱猜想的证明。具体一点说庞加莱猜想是一九零四年，法国数学家亨利·庞加莱提出的一个拓扑学的猜想：“任何一个单连通的，闭的三维流形一定同胚于一个三维的球面。”
简单地说，一个闭的三维流形就是一个有边界的三维空间；单连通就是这个空间中每条封闭的曲线都可以连续的收缩成一点，或者说在一个封闭的三维空间，假如每条封闭的曲线都能收缩成一点，这个空间就一定是一个三维球面。
后来，这个猜想被推广至三维以上空间，被称为“高维庞加莱猜想”。
这个猜想证明它很不容易，世界那么多顶级的数学家也只在这个课题的周边缓慢地探索，想攻克它需要天赋和毅力，还要有瞬间的灵感，和钻牛角尖的精神。由于课题一直以来没有太大的突破，朱时兴一头扎在课题里不知白天黑夜，忘了母亲牵挂，忘了伦敦的霓虹灯闪烁，连向母亲报平安的信也忘了写，上船了才想起母亲一定焦虑万分。
朱时兴急急忙忙地赶到火车站，登上了开往金华方向的火车。上车后他想起了母亲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七岁时他父亲因意外去世，母亲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还勒紧腰带供养他读完大学。由于他的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清华保送他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这一去就是三年，母亲肯定老了许多，他深感内疚，觉得挺对不起年迈的母亲。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前面的车厢里隐约传来了一个女人无比忧伤的歌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如此凄美的，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歌声。他如梦如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邻座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当然也明白他因为什么站起来，脸上带着浅浅的鄙视，心里似乎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太轻薄了，听到女人的歌声就这样情不自禁，真是不可思议。
朱时兴却不管那么多了，压根儿就不把喜欢女人的歌声当作丢脸的事。既然站起来了，就是鞠躬一下也没什么，你轻视也好，鄙视也罢。反正我不认识你们，没必要被你们的看法左右，直接朝着歌声飘出来的车厢走去。
前面车厢第三排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脸色凝重的姑娘，歌声就是从她的嘴里飘出来的。朱时兴认真地端详了一下，这位姑娘初看有点冷艳，细看又与众不同。她的穿着打扮和气质告诉他，她应该是城里人。在这样的列车上，在这样的车厢中，她的歌声如此忧伤，难道她的心里有无法排解的苦难？
朱时兴看看这排的两人座位上，只坐着她一人，他用英语试探性地问：“我可以在你旁边坐下吗？”
姑娘这才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绅士一样的年轻人，用英语回话说：“当然可以，我一张票只能坐一个位子。”
“那你能为我保留这个位子吗？我马上到后面把行李拿过来。”
“你先把外衣放在位置上，有人来的话，我就说这里有人上厕所了。”
“好！”朱时兴脱下外衣后，到后面的车厢把自己的一大堆行李拿了过来，有几个行李包上有英文标识，她有点好奇地问：“你是从国外回来？”
“是的。英国留学三年了。”
七十年代会说英语的人不多，能流利地用英语回话的人，一定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朱时兴坐下后问：“你到哪里去？”
“不知道，没有目的地，到处流浪。”姑娘不冷不热地回话。
“怎么会没有目的地呢？”朱时兴感到疑惑。
“我一直向北。”
“那你坐错了，这车是向南的。”
“那我就向南，一直向南，最终不也是北吗？”
朱时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无奈和叛逆，听出了她的感伤和沦落。他觉得这样阳光睿智的姑娘不应该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应该开导开导她。他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请问你有什么困难或者不愉快的事需要我分担吗？”
“不需要，你分担不了。谢谢！”
“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不需要。谢谢！”
“虽然我们萍水相逢，但你这样漫无目的的旅行，我确实有点担心。为了什么出走能和我说说吗？”
她觉得身旁这个年轻人直率热情，不像是坏人，他的修为和气质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和这样的人说说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她稍稍侧脸看了一下朱时兴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时兴，家住江南市郊县。这次是回来探亲的，家里有母亲，已经六十多岁。”
“哦。我叫叶芳菲，上海浦东人，大学毕业不久，父母都是政府部门的小职员。”
“那你的家庭条件不错啊，为何要流浪远方？”
“最近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
“这不是挺好吗，门当户对。”
“不是的，这个局长的儿子是个流氓地痞，不学无术，仗着父亲是局长，招摇撞骗，坏事做绝。我和父母说不喜欢这样的无赖，父母说他是公安局局长的儿子，想嫁给他的人排队都排到一公里了，你还不喜欢。关键是他的儿子喜欢你，这也是你的幸运。再说他家在浦东一手遮天，不嫁给他我们也吃不消，你喜欢得嫁，不喜欢也得嫁，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最近他们又把日子定下来了，缠着要结婚，下三滥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看见他都恶心，怎么可能跟他谈婚论嫁。没办法我只得离家出走，能走多远走多远。”
“这样啊！”朱时兴觉得女孩子流浪不行，万一遇到坏人怎么招架？他试探性地问：“你一个女孩子这样漂泊不可取，社会很复杂什么样的人都有，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再说这样毫无目标地漂泊何时是个头？”
“听天由命，飘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那不行！”朱时兴用期待的眼神带着青春的闪光看着她说：“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到江南小住，以后再做打算呢？”
“以什么名义？”
“你说了算。我想得很美好，只是不敢冒昧说出来。”
叶芳菲微笑着似乎知道了朱时兴的想法，也没说什么。车到金华时，他俩一起下了车，然后坐长途汽车前往江南。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开开又停停总算到家了。
儿子回来可把老妈乐坏了，更可喜的是儿子还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媳妇回来，整个村庄蓬荜生辉。老妈立即叫来左邻右舍，房族旁亲，杀鸡的杀鸡，拔菜的拔菜，紧张有序地准备着晚餐。房族中，大嫂手脚麻利擦桌檫凳搞卫生，二嫂干活精细铺床换被整理房间，三嫂烹饪远近有名炖鸡炒肉还炒菜。伯伯烧火，叔叔搬柴，年龄比朱时兴略大的堂兄帮着挑水，各人各司其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来围观，都说朱时兴娶了个大城市的美女，大家羡慕不已。都说这个老太婆了不起，培养了一个这样优秀的儿子，娶儿媳妇都不用她操心，老来有福啊！
叶芳菲觉得这里虽然贫穷，但民风淳朴，环境清新，邻里和睦。小桥流水，瓜果飘香，初来乍到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的。
晚饭后，围观的村民渐渐散去，左邻右舍，房族旁亲，一个个都帮着整理杯盘碗碟，把锅灶饭桌搞得干干净净后也相继离开了。
此时，朱时兴的问题来了，晚上怎么睡呢？家里就两张床，叶芳菲和谁睡啊！当然他很想和叶芳菲一起睡，可认识还不到四十八小时，一路上又没有这方面的沟通，到了家里就要和她一起睡太唐突了，一下子怎么说出口。一起睡觉了，她就是自己的老婆了，到目前为止她愿不愿意还是个未知数。万一她没有往这方面想，只是在这里过渡一下，日后和他自己当时邀请她来时说的一样另有打算呢！那样的话，我要和她一起睡觉不是太流氓了？就是厚着脸皮说出来，她不同意有多丢人啊！朱时兴毕竟书生意气，没那么恬不知耻。他觉得还是稳一点好，明天和她交流一下再做定夺。
“妈妈，晚上叶芳菲和你一起睡吧。”朱时兴当着叶芳菲的面和妈妈说。
妈妈不解地瞪了儿子一眼，觉得这个儿子读书读的脑子进水了，哪有自己在家老婆陪妈妈睡的！妈妈唠声唠气地说：“我守寡二十年多了，一个人睡觉习惯了。”
话出口后，妈妈觉得儿子和儿媳妇之间感情有问题，回到家里这几个小时总是开开的，没有夫妻之间的融洽和自然，似乎还保持着一段授受不亲的距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和她一起睡问问清楚也好。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开导开导他们也是做长辈的职责，妈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有时会打呼噜，不嫌弃的话，倒也可以。”
叶芳菲小心翼翼地上了妈妈的床，睡在妈妈的外面。妈妈说：“你还是睡我里边吧，我晚上要起夜的。”
于是妈妈和叶芳菲调换了位子，相继躺下后问道：
“媛子儿，我儿子欺负你了？”
“没有啊！”
“你不要瞒我，妈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哪有年轻夫妻不冷不热的，哪有儿子叫老婆陪妈睡的？你和妈说实话，这小子如果欺负你，我会好好教训他的，他对我的话还不敢不听。”
“妈，你误会了，我和你儿子认识还不到四十八小时。”
“啊……”妈妈感到很意外。这故事里的故事，电影里的片段，小说里的章节，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她自己的家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