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西苍城郭外一处僻静的破庙内,传来一阵“吱吱唔唔”的呜咽声响。
一名衣衫破旧的男子瞪着铜铃般的双眼,死死盯着夏若冕,他嘴张得大大的,喉咙里极力挤出几丝声响,鲜红的舌头已被人生生扯了出来,口里如同无底之渊。
夏若冕轻声安抚男子,说道:“你看,这破庙也没其他人,我只不过想在这儿休息一晚,你偏要如此霸道赶我走,自讨苦吃。”
夏若冕见他目眦尽裂,模样有些滑稽,声音又软了下来,说道:“我天生顽疾,自小就这么病恹恹的,你奚落我两句也无所谓。骂我父亲,咳咳咳,也无妨,他本就是个该死的人。可你骂我娘亲,我却实在不能忍受。”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地儿,我就让你死后也看着它,照着它。”夏若冕说到这里,伸出双手,不断地抚摸男子的眼角。
随着夏若冕嘴角微微上扬,男子的眼角陡然开裂,整个眼眶被扯出一道口子,随后轻轻一拨,汉子浑圆的眼珠竟然掉了出来,连着血管,悬在脸上,好似一对吊坠。但他舌头被拔,已无力哀嚎,只能默默承受着惨无人道的痛苦。
夏若冕打了个哈欠,在破庙内找了个舒适的角落,躺了下去。
那男子穴道被封动弹不得,浑身不住地抽搐,却也折腾不出大的动静儿了。
夏若冕闭着双眼,脑子放空,他有些害怕睡着,对于一个做不了梦的人来说,入睡是一件极难面对的事情。
正踌躇着,一阵缓慢又轻盈的脚步传入耳中。
夏若冕竟然觉得有一丝庆幸,本来他寻到此地,发现里面有一个懒汉恶霸,还甚为高兴,至少有个攀谈打趣的人。
可谁知这人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早就把这破庙当了家,平日里路人经过想要歇歇脚,都会被他拳脚相加统统赶走。
但他今晚偏偏遇到了夏若冕,打又打不过,被制服后,只能一个劲儿的叫骂侮辱。
夏若冕注视着这个恶霸,好似在欣赏自己一手创造的作品,生命在那人残缺的躯体上飞速流逝,没过多久,已经没了气息。
庙门推开,月光撒入,正好照在恶霸尸首上,他双眼大嘴都是黑洞洞的,一对肉球悬在脸上,模样甚是恐怖。
夏若冕猜想这个过路的旅人必然被吓得不轻,没准儿声嘶力竭的叫喊,便不自觉的捂住耳朵。
可他并未听到任何叫喊,只有轻轻地脚步声,他好奇看去,那人进门后甚至都没看尸首一眼,径直找了个角落躺下,也不知瞧没瞧见另一边上还有人在注视他。
夏若冕的猜测很少落空,来人平静的反应倒是引起他的兴趣。借着稀微月色,他看清了对方相貌,不看脸色面容的话,这人的身材比自己还要形销骨立,弱不禁风。
“你竟不觉得害怕。”夏若冕忍不住好奇,出声询问。
“怕什么?是怕你,还是怕他。”那人似乎早已知晓庙里还有一人,语气听不出半点恐惧,惊慌。
那人说的“他”当然指那具骇人尸体。
夏若冕兴趣更盛,他挪了挪位置,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只见对方双手叉于胸前,胳膊肘里揣着一柄木槿紫漆长剑,在地上躺着,上半身靠在墙上,扭过脸来,同样在看着自己。
此人当然是孙观了,他摆脱韩凝走出内城,身上又没银子投店,便只能寻个僻静的破庙过夜。
“要我说,你比他更像个死人。”孙观指着夏若冕苍白如纸的脸。
“你说的对,一个已是死人,一个长得像死人,都没什么好怕的。”夏若冕赞同道。
“你看着可不像会睡这里的人。”孙观也将夏若冕打量了一番,发觉对方气质服饰不俗。
“我倒是有许多银子,可客栈人多,我这人比较喜欢安静。”夏若冕这样说来,心里却有些凄凉,他厌烦人多的地方,可偏偏又想找个人陪他说说话,岂不可悲。
两者是否并不矛盾?
“所以这个人吵到你了。”孙观问道。
“算是吧,但你放心,你很安静,而且是我先找你说话的。”夏若冕承认杀人后,担心引起对方的不安,所以连忙解释,但他又觉得是多虑了,这个瘦削男子绝不是一个会害怕自己的人。
见孙观没有回话,夏若冕接着道:“你肯定很在意你的剑,但这样睡觉恐怕不太舒服。”他见过不少谨慎小心的人,他们大多会把兵器枕在头下,睡着的时候,手也依旧按着剑柄。
而孙观这样抱着剑睡觉,一定会影响拔剑的速度。所以,对他来说,这未必只是单纯杀人的工具,夏若冕如此想到。
“谁说我要睡觉的?”
“噢?那莫非你是觉得这里风景不错。”
“原本我觉得不差,只是现在多了个死人,而且死状嘛,不太好看。”
“那可真是抱歉了,如果我早知道兄弟要来,咳咳,我便不会杀他,或者,至少会很让他死得比较体面。”夏若冕聊得开心,话匣子一下打开,“现在这里一屋子血腥气,扰得兄台睡不安稳,全都怪我。”
“没关系,这味道反而令人安稳,睡得更香。”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咳咳咳。”夏若冕遇到个同道中人,浑身亢奋起来。“天下之大,却很少人有兄台这番气度,咳咳,不知你从何而来,姓甚名谁。”
见孙观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夏若冕抢着说道:“我不是西苍本地人士,此次来是要给心爱的女人办件事。”
“你方才说喜欢安静。”孙观见他越说越多,眉头一皱,声音一沉,出口打断,示意对方住嘴。
“那看来,你是嫌我吵了?”夏若冕眼直直盯着孙观,心里闪过一丝期待。
孙观突然起身站起。
夏若冕轻声咳嗽了一下,他好奇孙观接下来的动作。
“跟你唠天还不错,可我今天话已说的够多。”孙观走至庙门前,准备离开。
“我还以为你的剑会出鞘。”夏若冕饶有兴致的说道。
“可惜,没有钱的买卖我不会做,杀了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孙观头也不回,扔下这句话,迈着轻柔的步子离开了。
夏若冕有些失望,又看向那具躯壳,闭上了双眼,今晚他注定又是孤独入眠。
翌日,朝玉翠内一如往常忙碌,生意不错直到日中方才空闲片刻。
小工趁着这趟功夫,连喝了几碗清水,还未等喝完,见到一名熟客到来。
账房老吴也认出了这名客人,是那名连着几日都来光顾的病态男子。
小工知他每日都会买点物件首饰,出手也还大方,便顾不得自己嘴舌冒烟,赶忙迎了上去。
“夏大爷,您又来了,前日我跟你说的紫雪飘花原石已经起了几件货了,您给抬抬眼,看一看。”小工恭敬谄媚,一边说着一边给倒上了上好茶水。
那病态男子也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账房老吴给身边的护院递了个眼色后,也走了上去,好言好语的招待这位“夏大爷”。
没说上两句,店外走来几名面生的男子,看似无意,实则已将店门围挡起来。
老吴说道:“夏爷,你这几日都惠顾小店,价钱给得也不吝啬,今天老吴给你看个真宝贝,请您高抬贵步,里屋说话。”
那夏大爷只见几名伙计都各自站住位置,看似笑脸相迎,暗里已将自己退路封住。
“咳咳,既然你诚意相邀,咳咳咳,那我便随你去看看。”说罢缓缓起身,就要跟着老吴进到内堂。
还没等跨过门槛,那病态男子突然暴起,双肘向后撞去,左右两名小厮都是朝玉翠招揽的江湖人士,反应迅速,伸手抵御。
男子脚下轻点,身子退的也是极快,门外四名汉子纷纷赶来围堵,没料想此人身法敏捷,脚不沾地,衣袖飞舞,那几名大汉近不得身,同时也碍于店外行人较多,街道上动手太过招摇,竟让男子突出一条路来。
男子被逼进巷里,但觉身后追赶之人进退讲究,跟得不紧,一时却又甩不开,似乎已将自己视作瓮中之鳖一般。
他步伐更快,转过几道巷子,扰得三十六坊内不少百姓尽皆张望,过往居民纷纷探头来看。
拐过几条街道,四下倒是没了人影,男子正欲穿出坊间,路口尽头突然冒出一排人来,为首一人正是朝玉翠掌柜谢百里。
男子停下脚步,往后便退,可同时察觉身后跫音不断,追赶之人从几条巷子里都翻将出来,已将后路隔断。此刻他已是进退维谷,左右皆敌。
谢百里朗声道:“小兄弟,何必走得如此急切。”
病态男子知道自己是插翅难飞,索性靠在矮墙上,笑着说:“早听说翡翠生意常常店大欺客,现在掌柜的可是要强买强卖?”
谢百里不愿再跟他聒噪啰嗦,大步上前,出手如电,跟男子搭上手来,只拆了几招,男子便有些抵挡不住。谢百里心下疑惑顿生,原来这名男子轻功虽好,但武功却是平平无奇。
他暗叫不好,大喝一声,几记重手下去,已将男子打倒在地。
“你到底是何来历。”谢百里喝问道。
男子嘴角飘着血花,病容脸色显得更加惨白,兀自笑着说道:“那你得回朝玉翠问问雇我的老板了。”
谢百里登时明白,这人只是一个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工具而已,正主怕是已经潜入阁里了。
“快随我回去。”谢百里高喊一声。
朝玉翠内院中,邱枫拿着一柄短刀,正在空地上专心练功。虽然邱忘怀并未正式传授武功,可仅教过的三招两式防身刀法,小枫就已经练了月余,还是无法熟练掌握。
“这刀法倒是不错。”一道声音从旁传来。
这声儿听来陌生,邱枫倒被吓一跳,望了过去。
夏若冕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朝玉翠中,站在东侧院门口边,正面带微笑的看着邱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