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世人安排一切?”唐琅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何时这么做过?”
“安居乐业,”孤魂全然不顾唐琅的询问,继续推进着自己的话题,“如果每个人能不劳而获地得到自己理想的生活,他们又会怎么样呢?”他等待唐琅思索了一阵子,随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当毕生的理想业已实现,人们往往就会失去目标,陷入迷茫。如果您帮助世人实现了他们所有的理想,那么,您同时便也是在剥夺他们的理想。”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自己的理想国,您又有什么权力,能够代替世人做出选择?”孤魂轻轻叹了一声,随后颇为无奈地说道,“当您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世上所有的舞弊之时,其余那些为了美好世界而献身的追求者们毕生的求索,是否也因此失去了意义?”
“倘若这世上真的存在一个绝美的理想乡,那其中的人们便也只有醉生梦死一途——再没有人会因为世道与人性慷慨陈词,再没有人会因为遥不可及的理想拼搏奋斗。当所有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我们又何必劳作,又何必为了那些尚未实现的追求绞尽脑汁?当一切的理想实现之日,便是人类尊严的死亡之时,只会伸手索取乐趣的人类,实则无异于襁褓之中的婴儿!”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理想本身就是错误的?”唐琅不悦地板起脸来,抬头怒视孤魂的眼睛。诚然,孤魂方才提及的情况,唐琅之前也未曾顾及。可这样的说辞,岂不直接否定了唐琅生活的唯一支柱,岂不直接否定了他失去记忆以来唯一能够依靠的理想?无论这一说辞有无道理,唐琅自然无法接纳,无法同意。
“请您原谅,我从未想要否定您的努力,然而,弑神一事与您之前的努力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孤魂委婉的说辞暂时熄灭了唐琅的怒气,使他得以聆听之后的话语,“您之前那些改善人民生活的举措,至少都是循序渐进的。在您给予帮助的同时,民众自己也需抓住救命的稻草,通过切实的努力,一步步地改善自己的生活,进而寻找崭新的追求与理想。”
“可是,如果弑神真的能够扭转一切,又将如何?倘若只靠英雄的付出,一切的苦难便能结束,又有谁还愿意费心费力,继续付出?就像一个勤恳的农夫,一觉醒来,发现天上下起了谷雨,他和邻居的懒汉同时变得衣食无忧,那他之前的勤恳,岂不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世人从不需要救世主,每一个人都必须亲自寻找自己的道路,否则当他们再度遭遇危险,就不会再有人挺身而出,所有人都只会高高仰视,苦苦等待那并不存在的救赎。”
唐琅轻轻垂下了头,悄悄潜入了沉默的深谷。无论他拥有着怎样的豪情,让世人放弃理想与追求,成为只会索取救赎的襁褓中的婴儿,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愿意为之奋斗的目标。
“自始至终,我从未反对您追寻自己的理想。”孤魂的话语再度传来,在制造了犹疑之后,缓缓引出了自己的提案,“我只是向您提议,或许您可以采取一些更加循序渐进的办法?就像我们在南方的新政里做的一样,无法剔除世人脑海中根深蒂固的仇恨,那就暂时将其稳住,再通过教育,寻求循序渐进的改进。”
“教育?”唐琅有些好奇地抬头反问,方才的质问的确引起了他的犹疑,而这教育二字,似乎也是眼前这人曾经说服了那个狂傲的养狗人的提议。犹疑之中,唐琅情不自禁地开始期望,期望这个提议也能解决他的困局。
“是的,教育。”孤魂郑重地点了点头,“请允许我继续用南方的新政进行说明吧,我们把孩子们集中起来一起教育,并用方才所说的那些欺骗的方法,以孩子们的学校甚至众人的住宅都受到了监视为理由,禁止那些身为家长的成人向孩子透露什么仇恨,宿敌之类的话题。如此一来,孩子们便不会早早接触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教育上的引导也将极力淡化对于君王的盲从,推崇两族之间的和睦与平等。观念固化了的成人往往不愿放下心中的偏见,仍是一张白纸的孩童却仍具备改变的可能。我们希望,根据这一政策,能够乘现在的孩童仍处于能够质疑自己的童年之时,使他们从观念上跳出仇视与偏见的循环。”
仅就提议本身而言,这些话语倒也的确不无道理。虽然依然不愿放弃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唐琅却也远非一个心胸狭隘之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至少认可了这个提案的参考价值。
“当然,凡事都有正反两面,如果彻底铲除人性的龌龊当真那么容易,我们又为何仍在品尝名为黑暗时代的苦果?”孤魂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继续着自己的诉说,“在这个提议提出之时,渴望进步的人们纷纷提出了很多想要教育的东西。那些道理是如此的琐碎,从耕种到灌溉,再到怎么穿衣服最为得体,小孩子的脑袋里怎么可能塞得下那么多的东西?而且这些琐事的对错也本就是因人而异,一手包办和灌迷魂汤又有什么分别?”
“虽然仍有些厌恶权力,但最终,由于不满于他们那违背孩童成长规律的尝试,我还是接手了这个项目,让一切的德育和教导,潜移和默化,统统服务于简单的,‘包容’二字。”他直了直身子,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我希望将来的人们能更加包容,能够代入他人的视角,理解那些被迫与苟且,包容那些过错与悔恨,接受谏言,勿走极端。如果再贪心点的话,还希望他们能够拥有理智与耐心。我相信,当人们的心中充满包容之后,仇恨,偏见以及狂热,这一系列的恶行统统都会失去生存的土壤!就连权力者与普通人,也都能渐渐地放下偏见彼此熟识,在联系中产生羁绊,在羁绊中产生共情,从共情中孕育行政的温情。”
“也许,这样的改变很小,培育人的包容心也会很慢,我也承认,这一切过于理想主义,很难快速看见成效,可我相信,经过一代又一代的耕耘,小小的种子终将变为美丽的花田!”
“感谢您提供了这样一个新颖的思路。”唐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向孤魂鞠了一躬,“至少,相较与木邪石与死叶的选择,这个方法很难得地,能够尽量避免路途上的阴谋与牺牲。”
一面说着,唐琅一面开始再度权衡自己的选择。诚然,教育不失为一种可靠的选择,可那样的道路对于唐琅而言却也过于漫长,操控仇恨,引导舆论,如此如履薄冰的行为,往往也无法长久维持。他不由地想要将其与弑神一事结合起来,只要在弑神之后不要妄自尊大地试图解决所有问题,只要在那时设计一些基于教育的做法,如此一来,岂不更加快捷,更加合理?
“避免阴谋与牺牲?呵……是啊……可那也只不过是避免而已。”孤魂听到唐琅的感谢后,却竟失落地低下头去,随着一声叹息,再度开始了自己的感慨,“其实,我也一直与您一样,由衷地反对着暴力与牺牲。只是我的抗议常常把妥协作为前提,自然也便没有什么效力。就像死叶开启他的征服之时,我也一度表示反对,可到头来,也不过是通过拒绝参与,图一个心安理得而已。在那以后,我还成为了这场征服的一大得利者,能够通过死叶新政的实施,更加便利地推行我所热衷的教育……”
经过一阵深思熟虑,唐琅再度决定了自己的道路,并非因此放弃弑神,只是在改良世界之时保持谨慎而已。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唐琅因而感到了轻松与快意。此时听到了孤魂的感慨,他便情不自禁地在愉悦的心情地帮助之下,想要进行热心的劝说,“那您当时就应当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既然有人行不义之事,心怀正义的人自然便需要竭力阻止!”
孤魂轻轻苦笑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之前也曾向您提过,我从不坚信所谓的正义。我总担心我的行动会适得其反,好心反倒办了坏事,所以往往把要求降低,转而追求缓慢的改变。不求黑夜能一下子变为正午,但求那阳光不会炽热到将人刺伤。”
唐琅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敢苟同于这样懦弱的理念,“如果您继续保持这样懦弱的想法,迟早有一天,您会因为不敢阻止眼前的恶行而悔恨!”
孤魂不由哑然一笑,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唐琅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竟变成由您来劝说我了?不过,非常遗憾,我的懦弱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抉择。能够强加于人的唯有法律,世人却总是狂妄地强迫他人屈服于自己的正义。举个极端的事例,我自认无权凭借尊严与正义的名义掠夺他人的生命,如果有侵略者来到了我的土地,比起反抗,我会优先选择逃离。不愿杀人何错之有?可难道我竟能够强迫他人接受我的理念,难道我竟能够凭借一个阻止杀戮的借口,帮助侵略者折断那些抵抗者的武器?那样的行为,除了叛徒二字,又怎么能够找出任何其他的定义?”
“那您也可以采取别的方式!”唐琅骄傲地扬起了头,这样的问题也曾困扰他许久,幸则他早已通过燃起虚伪的火焰,彻底避免了此类的难题,“您完全可以在不伤害侵略者的同时阻止他们!这样一来,便可跳出这一僵局!”
孤魂忽然冷笑了一声,眼神也变得有些冰冷,“您高高在上,拥有神力,自然不必考虑这类问题。只可惜,我们这些凡人向来没有您那样的神力,就连并尽全力与人厮杀都不一定能够获得胜利,又怎么可能在战场之上保持不杀的余裕?”唐琅不由微微一愣,这样明显的区别,之前的他却竟完全没有注意。
孤魂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前您也曾经提及,您已知晓,唯有拥有余裕的人才有资格做出善举。原则与底线也是类似,就像不杀的原则,您的坚持是因为您有余裕抵挡攻击,而我,仅仅是自信能够在逃离之后正常生活而已。坚持自己的原则与底线,他人自然无法对此指手画脚,可如若要求他人采取同样的做法,那也不过是盲目与狂妄而已。即便我讨厌流血与杀戮,我也终究只能旁观死叶推行那些如履薄冰的政策与布局,因为我远远没有插手阻止的余裕。在一个乱世之中,信奉包容的人终究也只能成为一个懦弱的看客。”
“……好吧,的确,看来我永远无法说服你们,”唐琅轻轻叹了一口气,“正如您始终无法说服我一样。”
“……那么,敢问您最终想要做出怎样的选择?”
“你们的政策实在过于如履薄冰,同时它也并不适合北方的政局,唯有落后带来的紧张,才能促使主导社会的一族接受宽容与协商。”唐琅直视着孤魂的眼睛,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此,我仍然不会放弃弑神,不过,我也的确承认,帮助世人完成全部的梦想,这实在也有些过于狂妄。如果最终战胜了神明,我也会在重塑世界之时留下些许的问题,给后人留下一些仍需解决的难题。”
“……也罢,只要您存有这个念想,今日的劝说也就并非没有意义。”孤魂轻轻叹了一声,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即便劝说没有成功,也只虚心地表示接受。
夕阳缓缓沉入了大地,黄昏挥洒着暗红的光辉。唐琅缓缓抬起头来,前方的街道直直通向了黯淡的黑暗,一如他的前路,未知,昏暗。即使了解了南方的政局,即便调整了自己的目标,弑神于他而言,似乎仍旧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妄想。
他从未畏惧,从未迷茫,只是因为前路的艰险,迫切地想要积蓄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