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凝赶回西苍城时，天色渐暗，而西街的繁闹畅旺才刚刚开始，她有意避开蜂拥而往西街的人群，朝东街走去。她前日里一路北上，挑了海西帮治下的诸多场馆、酒家、驿站，尽皆留下雁栖门的名号。
东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朝奉账房正在点算一天的营收，店家伙计尽显疲态，大多挑根长凳靠在墙边“摸鱼”作耍。
正走着，前方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韩凝准备靠上前去，还未进得几步，那人似乎极为敏感警惕，倏然转身。
却是孙观。
在山谷洼地一战中，韩凝见过他，和他的剑。
孙观杀气一闪即过，他向来不喜欢有人从后面朝自己走来。待他转身看见韩凝时，也认出她便是韩轲的小妹。
韩凝轻巧的贴近了几步，闻见孙观身上有极重的胭脂味和酒味，又见他神态疲惫，脖子根上还留有粉黛朱红的痕迹，并且看他大致也是从西街走出，心里已经猜到七七八八。
想来他已经在青楼流连欢愉了几日。
但她嘴上依然说道：“孙大哥竟还在西苍？”
孙观并不想搭理韩凝，虽然他对韩轲上次有意欺瞒设计一事仍旧极为不满，但像孙观这种人，无非是刀来剑往，花红悬赏，仇怨和记恨已经塞不进他单薄的生命里。
他回身便走，韩凝抢快几步，与孙观并行。
韩凝接着说道：“想必你是银子花光了吧。”
孙观与富不忧、钟音分别后，按照他的习惯，自然是等领了赏银便会寻一家青楼妓院寻欢作乐，直到两袖空空为止。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不习惯跟人走一路。”孙观只冷冷地回了这一句，脚下生风，快步走去，身法极快。
“所以，你习惯跟人并排跑咯？”韩凝脸不红，心不跳，同时跟了上来。
孙观停下脚步，看着韩凝，他连日淫乱奢靡，身上浓重的女子体香依旧未散，目光中露出了放浪之色。
韩凝刻意把头一低，作羞涩姿态，避开了他的视线，绕至一边。
“大哥与我讲过你，他觉得你很特别。”韩凝说道。
“可你却很一般。”孙观轻笑一声。
韩凝也不生气，反而问道：“我？我哪里一般。”
“有的女人是特别美，有的则是特别丑。可你两者都不是，偏偏就是很一般，一般的丑，让人留不下什么印象。”孙观语出讥讽嘲弄，希望这少女脸皮子薄，能够恼怒离去，免得纠缠。
“那也挺好，这样倒也省去不少麻烦。”韩凝咬了咬嘴唇，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里已是怒火渐生。她固然是开朗爽快之人，可毕竟还是女孩家心性，大多人也曾对她轻薄调侃，可从未有过孙观这样，一上来就嗤笑挖苦她长相。
“不对，虽然你自己少了些许麻烦，可别人却烦恼了许多。”
韩凝瞥了孙观一眼，知道他还有下文，
“长得美自不必多谈，长得丑则能让人及时警觉避让，可你嘛，身材样貌普普通通，初见时还来不及细看，看得久了，往往措不及防的碍人眼。”孙观满脸邪笑，只等着韩凝发作出手。
韩凝曾听大哥提过他去春迟阁赎孙观一事，夸赞其并不自持武功高强便横行无忌，任由青楼小厮无礼欺辱，宁死没有还手。
因而心里对他有些好奇，恰逢偶遇，便上前攀谈两句，谁知这人说话如此阴损难听，专拣女孩子家难听的话讲。
“没曾想我如此碍你的眼，倒是我自找没趣儿了。”韩凝语气低落，叹了口气，啜泣起来，搔首弄姿之下显得楚楚可怜，眼看就是惯用的伎俩。
孙观当日所见韩凝煞气逼人，目光凶狠，加之她是韩轲的小妹，绝非一般江湖女子，亦不会被自己出言挤兑两句，就娇滴滴流起眼泪。
定然是装模作样。
孙观摇了摇头，也不理睬韩凝，径直走了。
韩凝留在原地，近来都用这种手段引人上钩，还没失手过。可这个孙观毫不在意，全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心中恼怒，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失落，自言自语道：“难道姑奶奶我真的长得如此普通？气死我了！”
韩凝看着孙观远去的背影，跺了跺脚，便转进了巷口，准备回往朝玉翠。
韩家兄妹二人从没光明正大进过店内正门，阁中一切日常事务都由掌柜谢百里打点，包括暗中收集打听情报。而两人每每都是从小路迂回返家，是以外人不知。
韩凝心情稍复，眼看就要到家，不由得想起了小枫。这段时日她与邱枫相处最久，小妹子对她这位凝姐也非常依赖亲密，韩凝打心里把她认作了自家妹子，除了大哥之外，反倒又多了一丝牵挂。
离家多日，也不知她是否想念自己。
韩凝来到朝玉翠后院外，看左右无人便悄声走去，兄妹二人在与红山帮一役后，在整条后巷都布置了暗哨，加强了警戒，没等韩凝走至，后院小门便已被人轻开虚掩。
韩凝推门而入，院门内一名脸色冷漠的男子朝她点了点头，便将后门封上。
楼上书房内，谢百里正在整理记录近日打听到的江湖情报，邱枫在旁帮忙研磨，不时又规整信件书册，十分专注。
听得房间门推开的声音，邱枫看了过去，瞬时笑了出来。
“凝姐回来了！”
谢百里并未转身，他功夫不差，虽然潜心工作，刚才院门开启之声已然听得分明，心中清楚定是韩凝回来了。
“把书架第三层的荷斋随笔给我递来。”谢百里指示道。
邱枫平日多受谢百里教导，知他素来严苛，这个谢掌柜平时张狂洒脱，但办起这些繁琐书面之事又换成另一副嘴脸，矜持不苟细致入微。尽管韩凝回到家中，没谢百里的命令邱枫也不敢上前说话，又听他吩咐下来，立即便去书架拿书，只冲着凝姐做了个鬼脸。
韩凝也挤眉弄眼的逗她欢喜，一边将长袍脱去，解下兵刃，放置一旁。
谢百里停了手中的笔，回身看向韩凝，说道：“看你模样，此行当然顺利了。”
韩凝伸了个懒腰，坐在榻上，疏懒的说：“如果不顺利，我还怎么囫囵个儿的坐在这儿。”
谢百里接过了小枫递来的书册，再拿起笔继续挥动书写起来。
一边说道：“海西帮动作很快，今日就接到风声，已有两个堂主赶去调查了。”
韩凝倒了杯茶，徐徐道：“那看来我下手还是轻了，本以为能赚个当家去一趟呢。”
谢百里峻声道：“你可有做任何乔装？”
“我最讨厌涂脂抹粉，更别说在脸上粘粘画画的了。”韩凝说到这里，想起了刚才孙观的讥讽，心中又有些恼怒。
“老谢，你们生意人除了盘剥工人之外，连小孩也不放过么。”
谢百里看了一眼端端正正站在自己身旁磨墨的小枫，明白韩凝话里的意思。
他揉了揉眼眶，冷声道：“好了，没你的事了，你自己歇息去吧。”
小枫如获大赦，顿时凑到了韩凝身边，笑嘻嘻的问道：“凝姐快给我讲讲，你都是怎么踢馆，挑场子的。”
韩凝手指拈了个剑诀，舞了几下，说道：“当然是稀里哗啦，噼里啪啦一顿啦。”
谢百里等二人寒暄嬉闹一番后，脸色一沉，黯然道：“近日有个古怪事，老夫说与你听。”
韩凝见老谢神色沉重，知他做事向来小心谨慎，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了？”
一旁的邱枫听得出两人语气，乖巧的坐在一旁，不再纠缠凝姐了。
“有一男子连着几日都来店里，只是胡乱跟伙计攀谈几句，偶尔买点手牌玉坠子。”谢百里话说一半，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接着道：“昨夜，一名暗哨在后院巷口看到了他，这人武功很高，而且非常警觉，似乎发现了巷子里布置了人手，远远地看了几眼便离开了。”
“此人是何模样。”韩凝问道。
“哼，现在的后生晚辈，做事真是随心所欲，他竟然也没有乔装打扮，今日还是照常来店里光顾一圈。”谢百里轻蔑道。
韩凝心知老谢同样在提醒自己，看来对自己没有改扮面目一事还是心有不满，朝他吐了吐舌头，又冲着邱枫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小枫见了好笑，又碍于谢百里在场，咬着嘴憋笑。
“听小工说，这男人脸色苍白，说话慢条斯理，就像得了绝症，随时要断气一般。”
韩凝脑中飞速旋转，筛查了一遍记忆中近来跟雁栖红山一事有关的江湖人物，对这个人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老谢，你见多识广，有听闻过这等人物么？”
谢百里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我哪里都记得，只是现在时节暧昧，不难推断出此人意图多半是在你兄长身上。”
“看来已经有人查到大哥和朝玉翠的关系了。”韩凝咂咂嘴，也不免替大哥忧虑起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是邱先生出手，恐怕早就查清了。”谢百里嘴里说着，一边从匣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韩凝。
“不止这个病态男子查到这里，还有人早就心知肚明。”谢百里眼神透出一阵寒光，模样甚是诡异。
韩凝接过信来，在烛火下拆阅，信封里竟然掉出一方手镯，看圈口尺寸，竟是小孩佩戴大小。韩凝看完信后，看了眼身边邱枫。
邱枫一脸茫然不知何意。
韩凝惊讶之色转瞬即逝，笑着说：“这是韩大哥朋友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她将那只镯子递给邱枫，小枫在玉石店帮工，对这些物件的了解并非一般人能比，立马就接过手端详起来。
韩凝看着那封信的落款，写着雁栖掌门裴璟一行大字。
看来这位少掌门暗地里早就查明了韩轲的势力，甚至清楚的知道他们还有个义妹邱枫。这封信只是来礼貌通传一下，其中深意自不必多言。
邱枫看了镯子半天，只说了一句：“一般般，普普通通，没什么好的。”
听到这句话，韩凝心中一紧，想到了那个叫孙观的人，顿时火气又涌了上来。
“小枫~！”
邱枫哑然道：“怎~怎么了，凝姐？”
“我要给你讲一下姐姐在路上遇到个乌龟王八蛋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