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苍城北面百里外的一座渔村码头，大多渔船都已驶回，停靠整齐。
日暮西垂，村子里炊烟升起。
村外几个汉子围坐在营火旁，火上架起了一锅炖鱼，算是这几个还没讨到婆姨汉子的晚饭。几人都是渔夫打扮，聚在一起都是聊些捕鱼撒网，潮期节气之类的琐事。
“三条臭鱼一锅汤，都他奶奶的是一个腥味。”其中一个汉子啐道。
“肥鱼都在别人锅里，哪能留给我们这般下贱胚子，有三条死鱼就知足吧。”另一名汉子打趣道。
“直娘贼的，江上飘了半辈子，起了那么多好货，却从没尝过，哎......”一名汉子嘴上虽这么说，手里的汤匙却在锅里搅个不停，喉咙里又咽了几淌口水。
“看你这厮没出息的样子，一锅死鱼汤馋成这个撮鸟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可眼里都看着柴火，心里催促火烧得再旺一些。
“其实味道蛮不错的啊。”突然一名少女的声音传来。
几个鳏夫汉子惫懒惯了，都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女人的声音，都是吓了一跳，循声瞧去。
只见一名少女双目轻盈灵巧，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们身后，直勾勾的看着那锅鱼肉汤。
“哪来的小女娃，吓你大爷一跳。”一名大汉喊道。
几人见她身子单薄，孤身一人，虽突然出现在这儿，倒也没有多想。
“小妹韩凝，见过几位大爷。”少女起身冲着几位渔夫莽汉行礼，模样俏皮可爱。
“你是哪里来的女娃子，日头就要落了，还不回家？”一汉子问道，其余几人也有些好奇，几双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这名女娃。
韩凝笑吟吟的瞅着大伙儿，全然不见外，说道：“我家远着呢，小妹我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其中一名渔夫微眯着双眼，盯着韩凝的纤柔身段，露出了几分淫邪之意。
“啪”的一声，被人调侃没出息的那名汉子一巴掌呼在了那人脸上。
这汉子啐骂道：“狗日的王二江，别这副色眯眯的烂怂样，人家一个外来的小姑娘，过来取个暖，聊几句闲话，你那对鱼眼招子瞎看什么。”
王二江捂着脸，疼得话都说不利索：“胡~~胡~~胡小乙，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嘴给我打掉了，这锅鱼，我~~我怎么吃~啊。”
韩凝也不在意那个叫王二江的轻薄自己，跟着众人都放声笑了出来。
几名莽汉见韩凝爽朗大方，都不免觉得有趣，等到鱼起锅时，也便分了她一碗。大家有说有笑，都喜欢这女娃子口齿伶俐，性子直率，很快跟她熟络了起来。
一个叫红尾张的渔伢子问道：“韩家妹子，今晚打算住哪儿啊，要不住你张哥哥家里，明儿个带你出船打渔去？”
韩凝故作嗔怒，拍了几下红尾张的肩膀，说道：“这村里就没个打尖住店的地方，偏得要我一个小女子住到你家不成？”
胡小乙插嘴道：“有是有的，只不过价钱可不少。”
王二江咒骂道：“这方圆十几里地，就这一个村子，那店家生了副狗日的黑心肠，你若白天去住，便是二十文钱，与其他地方一般无二。可你要是入夜去挂单，就得收你八十文。”
自然是因为夜里路难行，过客为了不赶夜路，只好吃下这暗亏，这种店家韩凝走南闯北也遇过不少。
红尾张接口道：“小妹儿啊，你还是跟哥哥回家吧，总比露宿街头的好。”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韩凝接着问道：“听说那家客栈是你们船工头儿支的，是也不是？”
“哼，不是他还道是谁，这黑心狗肺的脏泼事，就数他田根富做得出来。”王二江骂道，其余几人听到田根富的名字都面露鄙夷之色。
几个汉子当下你言我语，把田根富如何盘剥工钱，如何对鱼货挑肥拣瘦的无奈行径都细数了一遍，自然也是带着田家祖宗一起数落。
韩凝一边听，一边学着他们说的脏词，也将田根富骂了几遍。
眼见鱼汤见底，众渔夫都收拾碗筷，灭了营火，捎带手的把韩凝领回村子。
红尾张指了指远处的一家客栈，说道：“那便是田根富的客栈，近来也没啥人从这里过，应当是有不少空房，好妹子快去罢。”
韩凝抱拳称谢，跟几人告别道：“今天谢谢几位大哥款待，有机会小妹定然请大家大吃一顿。”
几名汉子也纷纷辞别韩凝，也没将这过路女娃的话放在心里，各自摸黑回家了。
韩凝来到客栈前，店家房门紧闭，按说虽已入夜，也才刚过戌时，哪有客栈这个时辰便关门的。小妹见状倒也并不诧异，攥紧拳头拍起门来。
敲了多时方有人来应门，只听得里屋的伙计一边轻声叫骂，一边拆下一道排门木，满脸不悦，可定眼一瞧却是一名少女站在门前，也是吃了一惊，这偏僻小村晚上很少有年轻女子孤身投店的。
伙计没好气说：“今天店里有事，生意不做了。”
韩凝奇道：“本姑娘上赶着来送银子，难不成还拒之门外。”
说着便拿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晃了晃。
伙计犹豫片刻，口气倒客气不少，却还是说道：“不行，不行，小店今日当真有事，姑娘还是连夜赶路，去别村投店吧。”
说罢便举起排门木，就要合上，韩凝伸手一挡，无奈道：“罢了罢了，我便不住店了，就进去吃点酒菜，行是不行。”
伙计咬着牙，看着韩凝手上的银子，心里如刀似绞，开口道：“女菩萨，不是小的不通融，实在是老板吩咐过了，不然哪有到手银子不挣的道理。”
说着就硬要合上门，韩凝见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着实让伙计吓了一跳。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小妹子，属狗脸似的说变就变，竟然在店门外哭了起来。
没一会儿，就有几乎人家亮起了烛火，周边的野狗也都叫了起来。
那伙计一拍脑门儿，怕引起大的动静儿，当下哀求道：“别吵了，别哭了，姑奶奶，快进吧。”
伙计正说着，手里赶忙拆下了几道排木，放韩凝进来。
那韩小妹进屋之后，登时破涕而笑，又恢复刚才潇洒的模样，将包袱往桌上一扔，顺势坐了下来。
那伙计看得傻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古怪女娃，他一店家小二也算是遇人无数，今日头一遭见到这般客人。
他拿定主意非得狠狠宰她一顿不可，当即好声好气地问道：“不知女侠要吃点什么？”
谁知韩凝却没搭话，笑眯眯地瞧着小二，反问一句：“不知今天贵店有什么事情，还封了大门。”
“小女娃不要瞎打听，我们这厢多是鱼鲜水产，有清蒸......”
韩凝没等他报出菜名，打断道：“今日可是有几个受伤男子人前来投店？”
这下更是让小二心下一惊，他方还以为这小妹子确实饿的不行，所以耍泼哭闹，听她这一说，心里咯噔一下，又细看了韩凝几眼，眼瞅着她外袍内似乎藏着兵器，原来是来者不善！
小二沉着脸，试探道：“你非问这个是何意？”
韩凝坏笑道：“你这小二，莫非听不懂话？”
小二刚要往后院跑去，突然脚下一绊，摔了个灰头土脸，他大喊一声：“抄家伙，有茬子。”
只听得后院、隔壁、楼上叮叮当当，咯吱咯吱传来声响。不知哪里冒出十几名大汉冲了出来，瞬时围住了韩凝，不少人轻声嘀咕，怎地是个少女？
小二捂着额头，蹲在角落，嘴里不住地喊疼。
那群大汉中为首的一人模样甚是丑陋，两撇细长胡子好似粘在脸上，肥头大耳，活像一只鲶鱼。
看他打扮衣着，应当便是老板田根富了。
田根富看着蜷缩在旁的小二，狠厉道：“你怎么放人进来了。”
小二喊冤道：“这，这女娃子......”
他话还未讲完，田根富身后一名吊着胳膊，绑着夹板的男子惊叫道：“就是她！她砸了我们的场子。”
田根富闻言，怒视了那名男子一眼，暗骂道：难怪他形容对方相貌时支支吾吾的，原来是在一个娇弱女子身上吃了瘪，所以三缄其口，不然提前得知对头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子，也不至于店小二胡乱便放了进来。
田根富露出猥琐的笑容，对着韩凝说道：“你可知我们都是海西帮的人？”
韩凝自顾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只觉苦涩浑浊，啐了两口。她也没正眼瞧田根富一眼，回答道：“如果你们不是海西帮的人，我便不来找麻烦了。”
“噢？那你知道这附近几个村子都是呼延堂主罩着的？”田根富又问道。
韩凝不耐烦道：“哎哟，我知道，知道，你们海西帮的人怎么就如此喜欢问问题，难不成这样会显得你们很厉害？”
田根富被这阵抢白，一时语塞。
韩凝接着说道：“如果你们当真厉害的话，十几个大男人就不会围着我这个小姑娘，还这么多废话了。”
这话一出，田根富忍得，可他身后的几个帮众却忍不了了，他们咬牙切齿，掏出各种兵刃，一拥而上。
那小二没什么功夫，这阵势又如何见过。他抱头鼠窜，爬进柜台躲了起来，只听得“噼里啪啦”“叮呤咣啷”桌椅锅碗破碎声不绝于耳，又听得“噫噫啊啊”几声惨叫，叫声凄厉仿佛被人夺了魂魄。
还听得韩凝叫了一声：“本姑娘是雁栖门的人，今儿个给你们海西帮开开眼。”
小二把头埋进双腿，蹲在柜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大堂里竟然已经悄无声息了。
他轻轻喊了声：“田，田掌柜？”
良久，无人答话。
小二哥鼓起勇气探出头去，岂料刚一露脸，却见韩凝靠在柜上，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韩凝虽算不得什么天姿国色，但也决计不是狰狞丑陋的长相，可她这么莞尔一笑，反倒是吓得小二魂飞魄散，楞在原地，余光扫过，大堂里横七竖八倒着那些自家兄弟，田根富也在其内，不知是生是死。
韩凝柔声道：“小二哥，你方才不是要报菜名么？现下是时候了，你们店里有什么鲜美水产都说给我听听呗。”
韩凝此遭竟未佩双刀，只带了一柄短剑，打斗之时又故意报上雁栖门的名号，自然是别有用心。
翌日傍晚，王二江几人又照例聚在一起，这次他们没有再聊打渔琐事，都在议论工头田根富被仇家上门寻衅，打成重伤昏迷不醒一事。虽然恶商遭了报应，但该交的鱼货却仍是照旧。
又说到白日里村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穿着服色统一，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正聊得兴起时，锅已烧开，香气扑鼻而来。
红尾张诧异道：“小乙哥，你今日是放了什么料子，怎地这鱼汤如此鲜美？”
几人听了也都察觉奇怪，胡小乙茫然道：“我，我这手艺你们还不知道，仍旧是酸菜豆腐下锅煮，还能有甚其他？”
王二江拍了胡小乙的头，对着众人说道：“你们这群猪鼻子，这味儿压根不是咱们锅里窜出来的。”
听他这么一提醒，众人都嗅了起来，循着味儿看向不远处的一片小林子。
几人都忍不住好奇，走了进去，不多时就看见一名身着灰色外袍，眼眸灵动俏皮的少女，坐在火堆前，架子上正烧着一锅鲜美无比的鱼汤，地上摆着几双碗筷，还有几瓶烧酒、下水菜。
这女孩不是韩凝却又是谁？
韩凝看着几名“好友”认出了自己，欣然笑道：“本女侠说话算数，今儿个就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看看我的手艺。”
众汉子都是满脸笑容，纷纷聚了过来。
他们捕鱼为生，也见惯了大风大浪，可平日里活得并没有什么滋味，毫无波澜可言。
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夜，那个偶然相识的一名活泼少女，竟然请他们好酒好肉，大快朵颐了一番。
这也许是这几个渔夫平淡一生中，荡起过的最美妙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