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色渐明。
掌门居室内陈设古朴，一方床榻左右设着两个陶窑花囊，插着几簇金露梅，也已多日不曾打理，低头静待枯谢。墙面上贴有几幅字画，或“岁寒三友”，或“高山景行”，或“三希宝贴”。
房间左右两排贴墙紫檀架，横放书籍半整半乱。厅中正立着一尊雕工陈旧的紫鼎香炉，昨夜放置的醒酒香料、香丸快已燃尽，镂孔中不时吐出几缕青袅，很快便散。
花梨大案上香烛成灰，堆砌着不少废旧纸张笔筒，看来是整个屋内使用最多的一处。
韩轲与裴璟卧榻抵足而眠，时辰虽早，韩轲已睁开双眼，扶着额头起身而坐，宿醉的疼痛还未散去。
他看了眼依旧熟睡的裴璟。这位少掌门酒量浅薄，可这多日来，觥筹交错不断，酒量倒是大涨，呕吐次数倒也明显少了许多。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韩轲回忆了一番自己如此年纪的时候，还整天游手好闲，做一些“行侠仗义”之举，不免感叹。
韩轲自行离塌，不忍吵醒裴璟。他穿好衣袍鞋履，在鼎炉中添了些香料后，便走出屋外。
已有几名弟子恭候在外，见得韩轲推开房门，便都躬身施礼。
这几人都是裴璟和韩轲挑选提拔的一些身世纯浅，做事干练的年轻弟子，作为贴身服侍之用。他们在门中资历尚浅，还未跟几大势力牵连过深，是而反倒可以稍许信任。
韩轲吩咐众人提前准备衣物早膳，再等掌门醒后指示。
他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那人授意留在原地，其余弟子便各自准备去了。
这人是新招进的弟子，姓白名殊，是朝夕门昔日内门弟子，门中变故后一直在江湖浪迹，现下也被韩轲招致麾下效力，虽然韩轲此刻在雁栖门地位尊崇，但没有多少弟子对自己真心效命，而白殊却是难得的“自己人”。
白殊家境殷实，幼年拜入韩常思门下时便献了许多银两，后来门派遭逢大难时，白家更是出钱出力，但终归杯水车薪，未能改变大局，白殊离去时不像许多弟子般偷偷溜走，而是正大光明向恩师请辞，自始至终敞敞亮亮，因此韩轲对他颇有好感，现如今韩轲身边无人可用，不愿将白殊留在朝玉翠，于是便先叫他拜入雁栖门，跟在自己左右。
当时白殊父亲已然过世，他变卖了余下家产，二话不说便跟了韩轲，白殊时常感念当初师傅的恩情，他与韩轲年纪相仿，境遇也有相似，重拾旧情后两人更是一拍即合，决心携手干一番大事。对于他们两人，感恩戴德的话语不必挂在嘴边，只需心中有数即可。
见得众人离去，白殊自然知晓韩轲还有吩咐，上前半步，贴得更近了。
“近来小妹可有消息传来。”韩轲见白殊过于拘谨，语气故意随和了几分，随即领着白殊走出了殿外。
“师妹依旧在暗中招揽人手，以待今后之用。”白殊回答道。“只是，我们现在只有一家玉石店，没法子大张旗鼓的引进人才，大多数都是些武功平平之人，暂时只能在朝玉翠和韩府当个护院，杂役。”
“眼下我们身处雁栖山，招兵买马一事并不着急，莫要闹出动静。”韩轲担心小妹行事急切，引人注目，脸上增添一分忧虑。
“上次进城办事时，我已暗中叮嘱了她，小师妹聪明伶俐，自然能懂师兄的用意。”白殊宽慰道。
两人顺着大殿台廊而行，远处不时传来众弟子练功的呼喊嘿哈声。
韩轲走到高台之上，手凭栏，若有思绪浮现。
“韩师兄，近来你屡在江湖露面，加上身兼雁栖门长老一职，江湖上不少人都已留意到你。”白殊在身后说道，暗含提醒之意。
韩轲自是明白白殊话里意思，原本他和小妹都是江湖散人，并不引人注目，而与红山帮一战后，自己的身份也露出台面。
隐于暗处自有暗处的好处，显露台前也有其方便，这一步迟早都是要迈出的。他所谋甚多，深知声势与人脉都极为重要，曾经朝夕门的传人，如今雁栖门的长老，他的过往身份很快都不再是秘密。
阴影之中，当然有先手一击的优势，可显山露水后，难免也会成为别人的目标，他既担心红山帮暗中针对，也忧虑凉州谷家对自己的怀疑。
那日未能按照计划撤至老谷的据点，导致楚靖山身死，虽然事后裴璟多番解释，可韩轲能感觉到，老谷和他身后的谷家对自己绝不会信任。
这种忧虑会让许多人进退失据，不胜其扰。而韩轲的忧虑已成为他的习惯，如同常人呼吸一般，多番暗流涌动反倒让他更为舒适自在，他早已配不上那种高枕无忧的日子了。
他回答道：“江湖本如此，谋事者，华服浸染鲜血，脚下枯骨更是功成名就的台阶。”他想到了滕冲、楚靖山和安吉三人，由暗到明的第一步，自己就已经踏在了他们的尸首之上。
这还远远不够。
接下来，当然是谋划红山与雁栖两败俱伤，方便自己从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
白殊多年未见韩轲，听到此话方觉眼前故人变化之大，难以想象。
“想必昨晚一桌酒席后，雁栖门上下勠力同心，跟红山帮一战更有底气了。”白殊岔开话题，言语中也有恭贺之意。
小门小派比的是台面实力，强弱易辨。而到了雁栖红山这种势力层次，台面之下的博弈，自然也十分重要。
韩轲面露微笑，点头回应。心里却想：如今雁栖门的底牌似乎都拿了出来，红山帮的底蕴却未探清分明。
一种不安的感觉环绕着韩轲。
时辰尚早，山中薄雾未消，而朝阳未升起之时，阴影中依旧蛰伏着豺狼虎豹，可现在韩轲只能看得清它们的轮廓，难以窥晰全貌。而心中最为忐忑的，还是那名宿醉未醒的少年裴璟。
他又想起小妹的话，加上自己近距观察，这位年未及冠的小掌门绝不简单，他开始好奇裴璟的娘亲是如何教导他成才的。
裴璟起床后，脑袋沉重无比，贴身弟子已经准备好干净衣物和茶果点心，裴璟却毫无食欲，肚子里仍旧难受得紧，虽然雁栖门是父亲的产业，众弟子跟自己都算是师承一脉，但此地对他而言，依旧陌生。他比韩轲更感孤独，后者心知肚明这里都是外人，而前者却时常茫然，这里是家又不是家，身边都是爹爹的徒子徒孙，但又有几人可以依靠。
裴璟刻意拒绝了老谷的安排，身边并没留有谷家的护卫，只因他另有打算。昨夜虽将自己和谷家的关系挑明给刘诏玄和许骞云二人，但门中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这张底牌还有暗中发难的潜力。
其一，裴璟希望谷家能在暗处呼应，不管红山帮是否正在调查其中干系，时机上总有空隙，在外可作为牵制。二来，需要让韩轲认为自己十分倚重他，不管这人是真心辅佐，还是另有所图，现在的自己都需要他在身旁协助，他也很好奇韩轲的底牌还有什么。
正思索时，一名弟子端着碗茶水进来，热气飘来，倒很是受用，想来是醒酒提神之物。裴璟又露出天真质朴的笑容，冲着年长自己几岁的师兄点点头。
弟子递上茶水，见掌门看着自己，全无架子。连日相处下来，只觉裴璟对近身弟子都十分和蔼亲切，而且自己在派中本来身份低微，但却能够服侍掌门衣食起居，心中深怀感激。
“掌门今日若无要事，不妨多多歇息。”弟子劝道。
裴璟喝了这碗姜茶，一股暖意四散开来，没有接话，反问道：“两位长老可有出屋，或着下山？”
“未曾起居，应当还在偏院休息。”弟子回答。
裴璟看了眼日头，问道：“山下弟子可有动静？”
弟子知道他指的是刘许二人所带的人马，摇了摇头。
“那师兄请退下吧，有事我会唤你。”
裴璟看了眼弟子手臂上的白袖带，如今雁栖门还在丧期之内。
那弟子闻言便退身而出，关上房门。
裴璟轻揉双眼，心中思量：虽然二位师兄答应鼎力协助，同仇敌忾，可眼下滕冲下葬不久，士气未振。当今之际，首要便是抢先出击，给红山帮一记重击，明面儿上替滕冲报仇，暗地里也要给两人见见自己的手段。
只有这样，许刘二人才能真心合力相助。仅靠一席家宴，一番唇舌，无法解决实际问题，虽然面子功夫做足了，但只能换得一时喘息之机，这两人一个胆大阴沉，一个口蜜腹剑，对比之下，反而滕冲最为直爽，可惜......
目前自己能从容调动的，只有严礼、陶松、师纂这三名滕冲亲传弟子手下的几波人马，在红山帮已有防备的状况下，予其重击，并不简单。
他坐在案前，伏下身子，看着西苍城周遭地图，上面勾画点墨了多条商队和行经要道的路线，以及红山帮几个堂口的位置分布，任他心智过人，一时间也难有头绪。
毕竟是少年心性，四下又无旁人，他挠起头来，难得的发泄一下，叫骂道：“真他妈烦！我还在长个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