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色黑得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栖凤殿内外都掌起了灯。
秦岚遣了个宫人去问陛下是否回宫用膳。
“殿下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陛下了呀。”梳月笑嘻嘻的打趣他。
秦岚也笑着挑眉，正欲回他，眼风扫到一个不惹眼的身影。见拢云默默的站在门后，他就没有心情再说话了。
不久，那宫人回来了。
“皇夫殿下，陛下正在漱玉阁议事，请殿下在栖凤殿先行用膳。”
“这……”秦岚有些失望，思考了一瞬，“让御膳房准备几样清爽可口的菜和汤，我给陛下送过去。”
“是。”
梳月低下头，眼中满满都是笑意。
汤的温度很烫，外面裹着厚厚的布来隔热。秦岚走的时候将它裹在怀里，好让披风挡住一部分寒风。
梳月提着盛小菜和点心的盒子跟在他身后：“殿下真是秀外慧中，又这么体贴，陛下真是好福气。”
秦岚心里想着事，也懒得理他：“你大可以学着点，日后也找个让你体贴的妻主。”
“那怎么能一样……”梳月小声嘟哝着，小跑着跟上他。
到了漱玉阁，守在外面的侍卫有些为难：“陛下在议事，吩咐不让人进去……”
秦岚柔声道：“大人不必紧张，我不会叨扰太久。和陛下议事的有几人？“
那侍卫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自然：“一，一个。”
秦岚笑道：“那定是陛下极看重的臣子了。大人可否帮我进去问问，我带了一些吃食过来，不知陛下和贵客可有意用膳？”
几个侍卫听了，都觉得皇夫这般客气，是真的不想让他们为难，于是便有人自告奋勇：“皇夫殿下，小人愿去。”
“多谢大人。”
那侍卫在门前说了句什么，门却迟迟未开。
这时，秦岚看到一个身影：“梁大人？”
梁玉是黎星鸾的贴身侍卫，品阶自然比这些普通的侍卫要高出不少。
梁玉也看见了他，微微惊讶：“皇夫殿下。”
“我只是送些吃食进去。大人可否替我通禀？”
“这......”
梁玉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回事，皇夫偏偏选在今天来。若是让他看见里面那位，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这时候，门忽然开了。一个穿着青灰色锦袍的俊秀身影悠悠然探了出来，分明是个男子！
秦岚看着他，声调微寒：“梁大人，我这是看花了眼？男子为官？”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身为皇夫的气势才不予保留的流泻出来，梁玉感受到了这种威压，不由得为之一颤。
镇国大将军的嫡子、后宫第一人，并不是徒有其表而已。
那边，青衣男子却浑不在意的道：“皇夫殿下，来这么一趟辛苦了，请进来坐。”琥珀色的眼眸光芒闪动，直直看向他，带着一抹轻视和戏谑。
秦岚面色紧绷，转瞬又恢复成原样：“只是跑个腿而已，谈不上辛苦。倒是大人为国事操劳辛苦了。”
锦服男子听了这话，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只是不言。但在秦岚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极小声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皇夫殿下，我并不是‘大人’。”
这距离很近，秦岚听得十分清楚，惊怒的瞪了他一眼。而青衣男子则飞快的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一般。
秦岚心里气的不行。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引得陛下和他孤女寡男在这里相会。他还没有问罪，这人竟敢这样挑衅他！
他忍不住看向黎星鸾。黎星鸾穿着绛紫的朝服坐在案旁，原本执笔正在写着什么，看见秦岚进来了，便搁了笔，笑看着他。
“皇夫怎么过来了？可用过膳？”
秦岚摇头，又朝她那边看了一眼。
桌上摆着一张图纸，很像是母亲书房里保存的行军图，但又有些区别。
看起来，两人之前应当就是在讨论它。
宫人进来添桌布菜。秦岚状若随意的问：“这位是？”
“他是晏尚书的嫡子，晏青。孤有意将祭天相关的一些事交予他负责。”
工部尚书晏执素，为官很低调。但他其实是太夫卓辰的弟妻，而晏青，正是卓辰的侄儿。怪不得他看他浑身的孤傲贵气，似乎谁也不放进眼里一般。
想来，也只有太夫那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侄儿。
秦岚不经意皱了皱眉。
太夫这是要对黎星鸾出手了，还是黎星鸾将计就计，掌握主动权？
这晏青也不知是敌是友。不过想起他方才的神色和态度，他该不会是来施美人计的吧？
这人看起来十分狡猾。秦岚心中暗暗决定，一定要想办法提醒陛下多提防他，免得被他骗了！
“原来是晏公子，果然风姿卓绝……”秦岚想了想，没找到合适他的形容词，“不同凡响。”
秦岚意在暗讽他无礼，正好借着场面话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心里畅快了一下。
本说礼尚往来，但晏青却不接他这招，毫不在意的道：
“不过是被宠惯了罢了。这脾气上不得台面，还请殿下多多海涵。”
一句状若随意的话，却在秦岚心中掀起万点波澜。
他也是出身名门世家。有多少人羡慕这尊贵身份，以为是千娇万贵、锦衣玉食的伺候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从未体味过娇宠的滋味。正因为是名门之后，功课更不能疏怠。琴棋书画，加上兵法武艺，样样都不许落于人后。父亲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出身，比起做他的父亲，他更适合做所有人的当家主夫，对他的过问，不会多于每日的例行公事。而母亲则更为严苛，她常常军务繁忙，一连数月都不落脚府邸。偶尔见了他，也多是考他兵法，若他答得不让她满意，便会被罚。在他眼里，她仅仅是镇国大将军，而他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将军府的嫡次子。
他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但自从进宫后，他越来越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站在他对面的晏青，好像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凭什么他就被晏府当作掌上明珠一样的养大，养得就连皇夫也敢当面挑衅；凭什么他不懂收敛锋芒，明明身为男子还要涉足国事，他莫非没有读过《男训》？
秦岚发现，他对晏青的感情，不只是出于男子天生直觉中对情敌的敌意，还掺杂着另一种更加隐秘的情绪。
那是他头一次见人敢活得这样恣意，孩子般的嫉妒。
他对这人，不一般的讨厌。
晏青看见他忽然变难看的脸色，极轻的勾起了嘴角。
像一只计谋得逞的狡猾狐狸一般。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越难受，他就越开心。
因为他抢走了他原本……
“陛下、皇夫殿下、晏公子，菜布好了。”
“孤知道了，下去吧。”
秦岚心事重重，吃饭也提不起精神。
黎星鸾也未言一辞。自从秦岚进来之后，她就有些沉默，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晏青自顾自的用膳。他与秦岚不对盘，秦岚不和他假客套，他也不欲与他搭话。
三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在诡异的气氛之下用完了餐。
晏青抬头，戏谑的看向秦岚。
“皇夫殿下，冬日寒冷，往后我再来漱玉阁，可就不敢劳烦您次次亲自来送饭了。”
秦岚看错他了。他以为他是狐狸，没想到他简直是狐狸中的狐狸。
这话表面是向他客气，而实际上，他只听到“往后”、“次次”这些词，便能被气个半死，偏生还拿他毫无办法。
他总不能干涉陛下祭天的正事吧？他并不是目光短浅的男子，这点见识和宽容，他必须得有。
可是他为什么就这么生气呢？
秦岚没想到，刚才一味顾着沉默的陛下，却开口替他说话了。
“皇夫可多替孤送汤，孤喜欢。“
还没来得及感动。
“你捂着汤的样子，像是一只兔子。红着眼睛，更像了。“黎星鸾评价道。
……
大猪蹄子！我为什么红着眼睛，难道你心里没点数吗？！
或许她心里真的没有数。
思及此，他忽地愣了愣。他踏进漱玉阁的时候，恰逢被晏青的一句话呛到。他承认自己是被气到了，有些心急。但却没想到，自己竟会是那种情态。
难道在晏青眼里，自己因为一句话就被气哭了？身为皇夫的威仪呢？丢死人了！
晏青看清了他脸色神色的起落。从他看见他的那一刻起，他的脸色就如同变脸谱一样千变万化，好生精彩。偏生还别扭的不肯说出来，只能暗暗吃亏的样子。
他好久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人了，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连黎星鸾那句驳他的话也没顾得上计较。
“皇夫殿下和兔子，倒是挺投缘。”
晏青借故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走之前，忍不住再逗逗这兔子。
他故意意味不明的看向黎星鸾：“陛下可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果然就看到那人如临大敌般板起来的脸。
秦岚悄悄侧过身，小心的挡住黎星鸾看向门外的目光，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远远的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