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喜出望外巧获天师踪迹,力排众议旨在寻仇图利
萧仁恕的问话落在韩若壁的耳朵里,有点儿别样的意味。韩若壁当即意识到,是‘赵元节’这个名字触动了萧园主脑子里的某根神经,令他突然之间兴趣大增起来。韩若壁望了眼黄芩,从他一成不变的表情里可以得知他虽然也听到了,但只以为对方不过顺嘴一说,完全没有留意。
对于同一个人的同一句问话,向来默契的他们有了不同的反应。黄芩长于坚心忍性,果敢决断,但对自己认定为不相关的人或事,则不愿浪费一丝一毫精力去体察;而韩若壁虽略嫌浮华,但一颗心玲珑剔透,对旁人的心理、态度的感知极为敏锐,并很擅长据此做出各种推断。
‘难道萧仁恕和赵元节有甚关系?’
‘大胆猜测的话,‘解剑园’是否就是‘三杀’的蛰伏之地?’
‘这个萧仁恕,名头虽不甚响亮,武功却显然极高,会不会就是‘三杀’的首领?即便不是,也有几分可疑!’
各种想法在韩若壁的脑中不断地闪现,以至于当他再次抬眼看向萧仁恕时,眼光都和先前不一样了。这时的萧仁恕,脸色平静如常,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但是,韩若壁就是能感觉到,此刻,对方的心理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就在韩若壁的脑筋急速转动,考虑着要如何回应才能顺带不露痕迹地探一探萧仁恕的底细时,他身旁的黄芩已回话道:“哦,我们原本也打算去‘宁王府’打听打听的,怎料半道上听说赵天师往广东这边来了,所以就一路过来了。”
本来,黄芩刚开口时,韩若壁还担心他没防备,说漏嘴,泄了己方的底,接下来听到黄芩那模棱两可的说辞,心中立时大定,不禁暗赞他行事、说话都足够老辣、稳妥。
其实,韩若壁是多虑了。黄芩的心思虽不似他那般精明细腻,可到底也是行走江湖的老手,经验丰富,即便没有刻意小心,只凭本能说话,也不至于说错。
萧仁恕闻言,佯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来小天师跑来广东地界了,这倒是奇了。”淡淡一笑,他又不阴不阳道:“听起来,二位竟是‘小天师’的朋友?真正可喜可贺。”
听他说话的腔调有些怪异,韩若壁剔眉眯眼,嘻嘻一笑,道:“这么说,萧园主莫非也是‘小天师’的朋友?”
这句话里暗藏的机锋,只有他和黄芩心里明白。
萧仁恕的眉毛微微蹙起,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不屑之色,道:“江湖传言‘小天师’法力无边,混迹宁王身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惜‘攀附权贵,为人走狗’的名声不怎么好听。萧某不才,虽然学剑不成,偏安一隅,但向来爱惜羽毛,似‘小天师’这等朋友却是不敢结交,也结交不起的。”
韩若壁一时拿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在心下打起了小九九,暗道:无论如何,在摸不清‘解剑园’的零零总总的前提下,总不能透底于人。心思定了,他当即装作愤愤不平状,道:“我们跑江湖的,冲州撞府,日晒雨淋,为的不过跟在别人后面苦点儿银钱,讨个好生活,哪管得了什么名声?没法子,我们不像萧园主这般家大业大,吃穿不愁,有洁身自好、一身清刚的资本。我们只要能做到不伤天害理,就算对得起自家的良心了。”
萧仁恕的面上蒙上了层薄薄的寒霜,冷冷道:“据我所知,你们的朋友‘小天师’就在韶州。”
韩若壁半信半疑道:“他去韶州做什么?”
黄芩的眼光低垂,看样子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萧仁恕‘哼’了声,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被‘南华帮’的大锭银子请去助拳的。你们既要寻他,不用说,日后亦是我‘解剑园’的敌人。”说到这里,他的眸子闪现出几许冷厉之光。
韩、黄二人顿时警惕起来。
萧仁恕轻笑一声,道:“二位放心,我若今日留下二位,难免要被江湖上的朋友耻笑,说‘解剑园’不讲江湖道义。但‘解剑园’再大度,也不能把敌人当朋友。这样吧,你们带来的这坛酒,萧家人收受不起,还劳二位带回去。好走,不送。”说罢,他抬了抬手,做出一个送客的动作。
韩若壁撇了撇嘴,道:“‘小天师’当真在韶州出现的话,我们少不得要去一趟。”
萧仁恕低垂眼皮,完全不予理睬。这时,一名家仆进来禀报,说‘九头鸟’卜于书卜大侠已在门口等了好一阵了。
萧仁恕点点头,吩咐道:“领这两位客人出去,请卜大侠进来。”
黄芩上前一步,微一拱手,道:“萧园主今日此言,与我们帮助极大,在下感激不尽。其实,此时此刻,是敌是友,还言之过早。但不管怎样,以我今日所见,萧园主的铁骨铮铮、高风亮节确是令人钦佩。既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有机会,来日再见。”
说到这个地步,那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双方再无多言,黄芩、韩若壁二人跟着那名家仆悻悻离去了。到了花厅门口的长廊上,二人瞧见一个浓眉虬髯、鹰鼻阔口的中年汉子正背手身后,来回踱着步子,想必就是‘九头鸟’卜于书了。韩若壁心道:这一位,八成也是来替‘解剑园’助拳的。见有人出来,卜于书拿目光在黄、韩二人身上踅了几回。
出得‘解剑园’的大门,黄芩忍不住问韩若壁道:“你因何定要如此应对,激怒萧园主?”
韩若壁浅浅一笑,反问道:“你觉得这个萧园主的功力如何?”
黄芩略一思索,道:“虽然不曾交手,但仅凭气机感应可以推知,他的功力高明得让人有点意外。之前,我曾和‘八大神剑’里的‘雷音神剑’交过手,可若拿许孝先同这位萧园主相比,那真是有天地之别。”
韩若壁点头道:“是呀,难怪萧兰轩小小年纪就能名列‘八大神剑’之列,原来是有个这么厉害的师父。”
黄芩道:“我瞧那天在道口设卡子的‘萧二伯’的武功,应该也不俗。”
韩若壁皱起眉,拇指在下巴上轻轻搔动,道:“‘解剑园’在江湖上没多大名气,却潜伏着萧仁恕这般厉害的高手。你说,是不是有点儿可疑?”
黄芩‘嗤’了一声,道:“我瞧你是做贼做久了,杯弓蛇影得厉害,一点风吹草动就觉可疑。要我说,大泽之中必有龙蛇,谁告诉你高手就应该声名显赫?名气大的,不一定是高手。高手,也不一定名气大。”
韩若壁不耐地‘哼’了一声,道:“‘高手,也不一定名气大’,想说你自己吗?不要搞错了,你现在只是在扮猪吃老虎,披了张公人的皮而已。装什么默默无闻?”
黄芩认输道:“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话说回来,萧园主性情刚正,谈吐间自然流露出对妖邪之人的厌恶,不似作伪。而且,他明明已视我们为敌,却还告诉我们赵元节的下落,想必是爱惜自家身份,纵是敌人亦不愿出言相诳,似他这等人物,不会有什么问题。”
韩若壁道:“可是,你真觉得赵元节此来不是为了‘三杀’的‘玄阙宝箓’,而是如萧仁恕所说的,替‘南华帮’助拳来的?‘南华帮’再富,也不过一个地方小帮派,哪有财力请得动远在江西的‘小天师’?”
见黄芩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韩若壁摊手一笑,道:“可见,萧仁恕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即便如此,也未必是假的。”
“你这么看好他?”
黄芩道:“我只是从萧仁恕的角度考虑,得出的结论。假设,萧仁恕只是个局外人,并不知道‘三杀’和‘玄阙宝箓’的事,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发现赵元节出现在韶州,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啊,”韩若壁当即明白了,道:“会以为赵元节是被‘南华帮’请来助拳的。”
黄芩道:“不错。”
韩若壁道:“可如果他是说谎,想把我们引去韶州呢?”
黄芩沉默不语。
韩若壁摇了摇头,又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觉得归善这种小地方忽然间冒出个旷世高手来,未免太神秘了。而‘三杀’潜伏在广东,迟迟不去江西送‘玄阙宝箓’一事也很不正常。这样的两件事凑到一起,总是有点不对劲。当然,此刻就下结论说‘解剑园’和‘三杀’之间有关系,还为时过早,但多个心眼总不会错。”
黄芩睨他一眼,道:“你就是心眼太多了。”
韩若壁倒吸一口凉气,疑道:“奇怪,我发现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和我唱反调。为何?”
黄芩道:“因为你的调子不对。”
韩若壁的眼珠滴溜溜转动,道:“哈,我的调子不对?你的那句‘心眼太多’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心眼?”
黄芩白他一眼,道:“我只对需要提防之人留心眼,你却对所有人都留心眼。”
韩若壁‘哦’了声,若有所悟道:“明白了,定是因为我在屋里和小艾说话,没让你听,你便觉得我对你留心眼了。是吗?”
黄芩道:“难道不是吗?”
“是。”韩若壁的声音很沉,似乎蕴含着极大的力量:“但你真的不是我需要提防之人吗?”
黄芩也沉声道:“那得看你做什么事。”
“你瞧,反反复复很多次了,这就是我们的症结所在。”韩若壁叹了一声,了然道:“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你要让我信得过才成。北斗会的计划、倪少游出现在此地的原因,你告诉过我一星半点儿吗?”
韩若壁道:“你总认定,我随时随地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所以才想事事皆知,以便提前阻止我。对吧?”
“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韩若壁又一声叹,摇头道:“因为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不会伤天害理,所以没必要事事让你知道。”
黄芩愠道:“狡辩。”
韩若壁第三次叹气,道:“也许,是我奢望得太多。我总希望有一天,无论做什么事,你都不必提防我,而我也不需提防你。”
“假如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怎可能提防你,你又何需提防我?”
韩若壁疲倦地笑了笑,道:“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做过你眼里的伤天害理之事,但你分明就一直在提防我,怕我对你有所隐瞒。”
“你的意思是,我先提防你,所以你才提防我,凡事对我有所隐瞒的?”黄芩斥道:“荒谬,莫在言语上绕我!”
之后,二人就这般,你一言,我一句,争争吵吵着到了小艾的住处门口,才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同时闭上了嘴。见到小艾后,韩若壁立刻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解剑园’的情况,以及萧仁恕的来历,而且还担心漏过什么细节,问了好几遍,又推敲了半晌,最终也没能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才不得不作罢了。
先前,韩若壁追问小艾时,黄芩未置一词,待到此时才开口道:“其实,我们只要走一趟韶州,如果找到赵元节,就说明萧园主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解剑园’就没问题。”
韩若壁的脸上露出苦思之色,道:“如果赵元节真在韶州出现,我们又确知他是来找‘三杀’的,那么‘解剑园’就不应该和‘三杀’有任何关系。可如此一来,‘南华帮’又是什么情况,在其中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他眼光闪烁,似是豁然开朗了,道:“是了!‘南华帮’就是‘三杀’!”
黄芩皱了皱眉,道:“怎么可能?”
韩若壁眉飞色舞,道:“本来我一直想不明白,‘三杀’到底为何不按原先的计划把‘玄阙宝箓’送至李自然面前,而如果‘南华帮’就是‘三杀’,这个疑问便迎刃而解了--因为他们和‘解剑园’起了冲突,无暇把‘玄阙宝箓’送去江西给李自然,所以才倒过来邀请李自然来韶州取‘玄阙宝箓’。李自然因故不方便亲自来,就派了赵元节来。”
黄芩无奈地看着一脸兴奋的韩若壁,轻轻摇了摇头,道:“你还是不要再这么胡思乱想了。这件事,不要急于求成,只要紧追不放,终究会明朗起来的,但似你这般疑神疑鬼的,实在毫无益处。”
韩若壁显然很不服气,诘问道:“什么毫无益处?如果‘南华帮’是‘三杀’,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派人伏击过我们一次,假如我们再大摇大摆地去韶州,他们还不立刻把我们活撕了?是以,如果要去,必须得加倍小心才行。”
黄芩不耐地‘切’了声,道:“第一,高人龙那伙人是不是‘三杀’成员尚不好说,指不定是你疑心泛滥,硬往他们头上按的。第二,说‘南华帮’是三杀,更加不可靠。‘南华帮’在韶州的实力极大,是一方的土皇帝,为何要颠颠地把‘玄阙宝箓’送到李自然手里,以求宁王的支持呢?难不成宁王的手还能伸到广东这地界来? ”
整理了一下思路,他继续道:“我的想法是,像‘三杀’这样的组织,原本被刘瑾豢养,整日里干的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买卖,首脑往往凶残有加。这样的人,没了刘瑾的关照,不太可能和官府中人打得好交道。而‘南华帮’也好,‘解剑园’也罢,无一不是同当地官府打成一片的地方豪霸,所以,‘南华帮’和‘解剑园’都不可能是‘三杀’。”
黄芩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一下子击中了韩若壁的软肋。韩若壁支吾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他气呼呼地用非常肯定的语气道:“无论如何,如果你说的‘高人龙曾在刘瑾的手下’没错的话,我能肯定他们就是‘三杀’的人。至于‘南华帮’和‘解剑园’,哪一个才是‘三杀’,回头再议不迟。眼下,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盯住赵元节。”
对于这一点,黄芩是极赞同的。他道:“不错,盯住赵元节,不怕找不出‘三杀’。”
韩若壁道:“那便什么也不必说了,只管暂且听信萧仁恕的说法,去一趟韶州,查探一下赵元节是否在那里。”
黄芩冷静说道:“韶州肯定要去。只是,就像你说的,这一路难免危机重重,指不定在哪儿就又要大战一场。毕竟我们身上带着‘如意宝’,还有黄膘、紫骝这样的招牌。而且我们被他们伏击过,再大模大样的走在道上,便等于给杀手们当操练的活靶子了。”
韩若壁稍加思索,道:“有理。不过在归善时,那些杀手并没有出现,不会是已经放弃了吧。”
黄芩摇头道:“昨日,我发现有人在门外窥探时,曾以为是杀手们派来监视的探子,不想竟是‘解剑园’的人。这样看来,归善的太平安宁,‘解剑园’功不可没。估计那些杀手忌惮‘解剑园’,才没有跟踪我们进入归善。而韶州的‘南华帮’则不好说了,他们地盘大、人手杂,其中肯定不乏黑道上的匪类。假如‘三杀’确实在韶州,高人龙等人就是‘三杀’的人,那只要稍微放出点儿风来,说我们身上藏着值钱的宝贝,就会有人同我们起冲突。如此这般,再加上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三杀’,我们的形势怕要异常凶险。”
韩若壁的神色凝重起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论形势如何,关键还是找到赵元节。盯上他,准没错。”
黄芩道:“说是这样说,可我们对韶州一无所知,当地又没甚眼线。何况,韶州不是个小地方,赵元节也未必会像在高邮时那般大张旗鼓,招摇过市。”轻叹一声,他继续道:“连你们消息灵通的‘北斗会’都没能发现他的踪迹,可见他进入广东后极为小心谨慎,刻意隐藏踪迹,想必不容易找。对了,怎么你们‘北斗会’的消息还比不上‘解剑园’?”
韩若壁耸了耸肩膀,道:“什么叫比不上?是根本不好比。‘北斗会’在广东本就没甚势力,而‘解剑园’是熟门熟路的,他们在韶州肯定埋了不少眼线,所以能得到赵元节的消息。”
黄芩瞪他一眼,微有责备之意道:“若非你同萧园主翻了脸,倒是可以仔细问问他赵元节的相关消息。现在,却是难了。”
韩若壁的面上没有丝毫后悔的神色,反倒笑了起来,道:“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们如果旁若无人地硬杀到韶州,确实太引人注目,反而没法子做事。不过,硬的不行,可以来软的嘛。”
黄芩不解道:“怎么个软法?”
韩若壁嘿嘿笑道:“去给‘南华帮’助拳啊。反正现在四面八方都有江湖豪客去给‘南华帮’助拳,混在这些人当中,想来问题不大。如此一来,我们只需要小心提防高人龙等人即可,同时也可以想方设法打探赵元节的消息。”
黄芩犹豫不决道:“这样……怕是容易露出马脚吧。”
韩若壁拍了拍腰侧的‘横山’,‘嘿’了声,笑道:“‘南华帮’若出得起银子,我就是真帮他们助拳,也未为不可啊。”
黄芩打了个哈哈,道:“要你助拳,‘南华帮’帮主肯定会亏死的。”
韩若壁笑道:“你又不是‘南华帮’账房,帮他算的什么账?”
听他们这般话赶话的你来我往,争论得既随意又自然,小艾和倪少游都目瞪口呆,委实弄不清楚二人间的状况了。
终于,小艾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韶州是非去不可的,那我们到时随机应变吧,反正光是这么想,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黄芩、韩若壁当然也明白,这件事就是争执上一整天,也争不出个结果来,因此也就作罢了。
韶州府,地处粤赣交界,虽然比不得那些沿江沿海的繁华州府,但城内高檐大屋比比皆是,道路溪河四通八达,也算颇具规模。南大街的尽头,有一处雄伟富丽的宅院,高耸的朱红门楼极具气派,黑漆的大门上钉着一颗颗黄澄澄的铜钉,两侧还各蹲踞一只巨大的、怒目伸爪的石狮子,气势威严。门楣上的双面砖雕上刻着‘狮子楼’三字。
‘狮子楼’是南华帮的总舵堂口所在,可谓大名鼎鼎,家誉户晓。在韶州,有句话叫做:‘人过韶州府,先拜南华帮。一拜狮子楼,二拜聚义堂。’可见,狮子楼里的聚义堂,乃是南华帮商议事务的重要场所。
此刻,聚义堂内,正中央摆放着一条长长的青龙木议事桌,表面油光锃亮,一望而知非是凡品。议事桌两侧,各排放着八把同样为青龙木材质、镂空雕花、镶嵌大理石椅背的太师椅。每张太师椅上都坐着一人,或老或少,或瘦或胖,衣着各异,但都头扎青色布巾,且个个太阳穴高高坟起,双目中精光闪烁,一望可知,均是武艺高强之辈。议事桌尽头的主位上,摆放着一把比其他椅子高大、宽阔许多的太师椅,椅子两侧的扶手上各雕了一个狮子头,上面坐着的正是南华帮的帮主——‘真怒刀’郑坤。
郑坤差不多四十上下的年纪,国字面,赤红脸,两道浓眉,一对环眼,下巴微微向前突出,显得异常雄健有力、精明强干,自有一番英雄气度。他目光如炬,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十六人,而后故意沉吟不语。
在场的统统是‘南华帮’的重要角色,如非长老护法,就是坛主、香主。可以说,‘南华帮’内所有话事人,都齐聚在这间聚义堂内。十六双眼睛,三十一道目光,齐刷刷地盯着郑坤。没错,只有三十一道目光——因为‘南华帮’的左护法长老‘铁拐仙’柯子华早年与人械斗,被射瞎了右眼,只剩一只左眼好使了。
这时候的郑坤着实有些不快。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快。要知道,他挑起‘南华帮’的大梁已有七年之久。这七年里,在他的带领下,‘南华帮’一直顺风顺水,越来越旺,直到现今如日中天的地位,他作为帮主,也在这一过程中建立起了足够的权威。在他看来,这种权威是不容挑战和质疑的。此前,他也一直以为,目下的‘南华帮’,只要他说一,绝没人敢说二。
但是,他错了。
自从‘南华帮’和‘解剑园’撕破脸,向‘解剑园’下战书以来,帮中的一群老不修们就一直和他唱反调,不同意他的做法,尽说些什么‘没必要起争斗,否则就是让帮中兄弟流血牺牲’,‘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正途’,‘还可以再次进行谈判’等等之类的屁话,意图无一例外要他同‘解剑园’讲和。令人头痛的是,这帮老不修都是和老帮主‘怒刀’周重一道拼杀出来的护法长老。他们的资格老、年纪大,在帮派中的影响力也不小,是以,虽然郑坤贵为一帮之主,却也不能轻易打发了他们。这一点令郑坤很头疼,也很不满意。
良久,郑坤努力地压制住心头腾腾上窜的怒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明知故问道:“柯护法、龙护法,你们追随先师多年,曾为‘南华帮’立下汗马功劳,着实令人敬佩不已。可二位长老此次执意请来各路坛主、香主,匆忙召开元老会议,究竟所为何事?”他口中的龙护法是‘南华帮’的右护法长老‘迅雷掌’龙天任。
左护法长老‘铁拐仙’柯子华的资格最老,闻听此言,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首先发言道:“我知道郑帮主你很有能耐,咱们‘南华帮’这些年来越来越发达是靠你的本事。帮里的事,本不需我等老朽们多话,咱们只管安享晚年就好了。”话到这里,他又咳嗽了一声。
郑坤心下气恼不已,暗里腹诽:平日里,吃不少你的,用不少你的,若真安享晚年,还蹦跶出来开的什么‘元老会’?
柯子华接着道:“只是,这一次,‘南华帮’和‘解剑园’的冲突越闹越大,真正令咱们心焦啊。”
郑坤冷声道:“柯护法言重了吧。”
柯子华郑重道:“帮主有所不知,虽说‘解剑园’园主萧仁恕的武功在江湖上无甚名头,但老帮主生前可是对他推崇备至。‘解剑园’奉行的是家传武学,一门上下,个个剑术非凡,萧仁恕的儿子‘千锋剑’萧兰轩更是名列八大神剑之一。他们的人手也许没咱们‘南华帮’众多,但实力极是不容小视。”
听他所言,众位护法长老和几个坛主都点头,深表赞同。他低下头,深深叹息一声,又道:“虽然这几年,咱们‘南华帮’的实力增长很快,可大多还是些乌合之众,不想承认也不成,真要一场血战下来,必然是个双输的局面,所以,还请郑帮主三思而后行呀。”
郑坤冷笑一声,道:“柯护法此言未免也太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了吧。”
龙天任向柯子华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其实,‘解剑园’的园主萧仁恕同老帮主的关系不错,而且此前‘南华帮’和‘解剑园’也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从未有过冲突。据我所知,萧仁恕不是不讲道理之人,我们何不再派人同他们商议商议,选择一种避免流血的方式把以前的恩怨妥善地处理掉。我想,扪心自问,他们也不愿与我们‘南华帮’为敌吧。”
座上又有几位护法长老跟着附和了几句。
郑坤用鼻子发出一声轻‘哼’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后,道:“话是不错。可崔浩,也是你们的副帮主,更是我的手足师弟,枉死在‘解剑园’人之手,你们觉得我可以坐视不理吗?”抬手指了指聚义堂前硕大的匾额,他更加重了语气道:“如果我不理,视问如何对得起头上这个‘义’字?”以如刀的目光将桌边之人全都逼视了一遍,他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以如洪钟般的声音又道:“倘若没了这个‘义’字,我们‘南华帮’凭什么聚集这许多兄弟?!我们能有今天,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我郑坤为大家图的虽然是个‘利’字,却坚决要把这个‘义’字摆在最中间!”
不少坛主纷纷点头,发出赞同的应和声。
郑坤停顿了一下,缓和语气,道:“杀死崔副帮主的不是别人,是‘解剑园’的当家人的胞弟萧怀物。在我看来,除非‘解剑园’肯把萧怀物交给‘南华帮’处置,以命抵命,否则,这个梁子是结定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萧仁恕向来以维护自家人为‘解剑园’的主旨,是不可能把他的弟弟交出来抵命的。所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柯子华道:“这样一来,只会令更多的会内弟兄流血送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郑坤不屑道:“柯护法年青时也为‘南华帮’流过血,怎的现在却怕起流血来?莫非真如江湖上所说的,年纪越老,胆子越小不成?”
柯子华被他这话堵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一个长着一双眯缝眼,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白净年轻人站起身,面带微笑道:“正因为‘解剑园’的实力不容小视,我们才广邀道上的朋友前来助拳。这几日,已经来了不少好手。”
柯子华嘲笑道:“好手?混吃混喝的倒是不少。”
那年轻人似是没觉察到柯子华言语里的讥嘲之意,心平气和道:“诚如柯护法所言,他们中间也有不少是来混吃混喝的,但也不乏真正的好手。从总体实力上来看,我们并不吃亏。”
龙天任怪‘哼’了一声,道:“马副帮主说得倒轻巧,孰不知我们是请来了不少人物,不过刨去那些酒囊饭袋不提,几个够得上份量的都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邪魔歪道。那些人,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替别人拿命去拼之前,是要狮子大开口的。这两年,我们‘南华帮’虽说表面上风光无限,可兜里的银子也没宽裕多少,进得多,出得也快,这次如果再支付大笔银钱给助拳之人,恐怕我们自己就要周转不过来了。”
他说的‘马副帮主’就是‘玉面神拳’马国梁。
马国梁显得成竹在胸,淡淡一笑道:“银钱方面,龙长老就不必担忧啦。我早计划好了,这一次‘解剑园’欺人太甚,我们不但要替崔副帮主报仇雪恨,灭了‘解剑园’,还要顺势接收‘解剑园’势力下的铁矿买卖。‘解剑园’本身的财富就很了不得了,再加上他们手上控制的那些买卖,即使把助拳的花费刨掉,也足以大大地赚上一票。更为可观的是,从此以后,我们‘南华帮’的势力就能从韶州府扩张到惠州府去,也就有更多挣不完的银钱了,真正可谓一举两得。”
柯子华忍不住冷笑道:“你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了吧。‘解剑园’在归善盘踞多年,和当地官府有不少来往,咱们这般明火执仗地跑去别人的地盘上撒野,人家若是直接告到官府去,你还如何一举两得?”
马国梁将一双眯缝眼眯得更细了,嘿嘿笑道:“这个,在下当然也有所算计。”
龙天任嗤之以鼻,道:“还能怎么算计?!”
马国梁道:“现下,官府剿匪正急,池仲容那里很困难,我们若是答应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一批货给他们,同时开出条件,要他们提供一些和‘解剑园’相关的人证、物证,相信他们一定会接受。”
龙天任不解道:“要那些有什么用?”
马国梁笑道:“拿来定罪用啊。我们只要稍加利用,就可以给‘解剑园’罗织上通匪的罪名。这对于我们,并不是什么难事。‘解剑园’和当地官府有来往,我们若是直接去对付他们,当地官府自然不会答应。但是,如果我们已经把‘解剑园’杀了个七零八落,并且凭着我们跟韶州府的关系,给‘解剑园’安一个通匪的罪名,归善的官家也要自保,必然不愿插手太深,到那时,还怕‘解剑园’不落到‘南华帮’手里吗?”
龙、柯二人面面相视,一时无语。
见两位长老接不上话了,马国梁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道:“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对我们极为有利的消息。”
座上有几位坛主已忍不住齐声问道:“什么消息?”
马国梁有意停顿了一会儿,吊了吊众人的胃口,直到发现包括郑坤在内的所有人都被他的话题吸引住了,才继续道:“府里最大的赌坊是我们的,里面有个闲汉,叫做赵狗子,不知你们听说过此人没有?”
他看到座上的诸位要么一脸漠然,要么暗暗摇头,必定是没人知道这个小人物的,满足地笑了笑,道:“那个赵狗子,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啥本事也没有,烂赌棍一条,整日就知道在场子里闲混。但他有个姐姐,嫁给了府上一个叫做刘义的步快。前些日子,为了配合剿匪,韶州在江西过来的关卡处加派了人手,盘查过往客商,这个刘义也被调去帮忙了。赵狗子输光了家当,饿得不行,就到他姐夫那里蹭吃蹭喝,白日里也去关卡处陪着他姐夫一起忙活。结果,他遇到了几个过路的客商,其中有个客商,路引上的名字是赵玄。赵狗子前些年也到外面混世过,碰巧见过这个叫做赵玄的。你们道这个赵玄是什么人?”
众人都茫然摇头表示不知。
见马国梁只是笑而不语,郑坤不高兴地催促道:“马副帮主,不要卖关子,快说!”
马国梁赶紧道:“此人就是宁王麾下大名鼎鼎的‘小天师’赵元节!”
郑坤轻轻地‘哦’了一声,道:“我听说他在宁王那里呆得好好的,怎么跑来我们韶州了?”
马国梁道:“我也不知道他来韶州做什么。”
柯子华边思索边道:“江湖素传此人极是不好惹,这个时候跑来韶州,未必是好事。”
“柯长老此话差矣。”马国梁讳莫如深地笑道:“不但是好事,还是大大的好事。”
郑坤也不明白了,问道:“怎么会是好事?”
马国梁笑道:“大家都知道‘小天师’投靠了宁王,可他投靠宁王图的是啥?”不待别人回答,他已口沫横飞地说道:“用屁股想也知道,当然是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只要我们肯花钱,凭我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把‘小天师’邀来助阵。‘小天师’是什么人物?那是能撒豆成兵,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的活神仙!如果有他助阵,‘南华帮’还用得着怕什么萧仁恕吗?我们必定能把‘解剑园’杀得片甲不留。而且,有了‘小天师’和宁王的关系帮衬着,谅归善的官家对我们与‘解剑园’之间的矛盾,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说,此次是我们‘南华帮’绝好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