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清幽安静的柳华巷，秦若薇和呼乞那朵颜这两个今天同样是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行走，从沈宁的宅子出来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秦若薇走在前面，步伐虽然缓而且小，但呼乞那朵颜依然和她保持着似乎恒定不变的距离。
虽然以前两个人一同外出的时候也是如此，看起来与在草原上的日子毫无差别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以前那一步的距离只是小小的隔阂，如今这一步的距离才是真的距离。
能否走近这一步，并不简单。
柳华巷并不长，可是从头走到尾两个人用了很长时间。
走到柳华巷的街口秦若薇顿住脚步，呼乞那朵颜也停了下来。
秦若薇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朝着不远处招了招手，很快，一辆黑色的马车便从柳华巷对面驶了过来。
赶车的人带了一顶很大的斗笠遮挡残阳，而那一身黑衣则显示着他的身份。
“小姐”
带着斗笠的男子躬身叫了一声，然后不抬头对着呼乞那朵颜施礼：“小姐”
这个世上称呼秦若薇为小姐的很多，称呼呼乞那朵颜为小姐的人也很多，可对她们两个人一直以来都用同样称呼的却并不多。
曾经有两个，其中一个死在从江都返回大野泽的路上，如今站在秦若薇面前的只剩下了一个秦开泰。
“好久不见您了。”
这句话，他是对呼乞那朵颜说的。
“开泰大哥，也好久不见你了。”
呼乞那朵颜微微点头致意：“怎么不见亨通大哥？”
“死了。”
秦开泰脸色平淡的说了两个字。
呼乞那朵颜脸色大变，猛的抬起头看向秦开泰，然后又看向秦若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中竟然有一种浓烈的悲伤。
因为秦开泰轻轻说出来的死了两个字，她的脸色变得很白，是一种令人心痛的白。
“怎么……会死？”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开泰和亨通跟我去江都帮忆安做一件事，被朝廷的人马追上，亨通为了保护我战死了。”
这是秦若薇出了沈宁宅子后对呼乞那朵颜说的第一句话。
呼乞那朵颜忽然苦笑一声道：“秦家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视死如归的觉悟，好像你们两个都没有什么悲伤，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死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连悲伤都要刻意的隐藏起来？”
秦若薇看了呼乞那朵颜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上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秦开泰依然恭敬的站在呼乞那朵颜身边，却没有再低着头而是第一次特别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小姐，你错了。”
“亨通死的那天，我也哭的死去活来，只是从第二天开始到亨通下葬再到今天，我都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
“不是我心中没有悲伤，也不是我刻意将眼泪都忍住，而是我知道，有些时候眼泪毫无意义。”
“有哭泣的时间，我能做很多事。我可以勤练武艺，可以去追查杀死亨通的凶手如今在什么地方，有哭泣的时间，我可以为他去报仇。”
他看着呼乞那朵颜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秦家的人不是没有感情，恰恰相反，秦家的人正是因为太注重感情才会这样。”
“为了所谓的目的？”
呼乞那朵颜忽然冷笑着问道。
不等秦开泰回答，她忽然尖声吼道：“凭什么！”
这三个子传进车厢中秦若薇的耳朵里，她的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
秦开泰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呼乞那朵颜认真的说道：“没有什么目的了，或许曾经有，但现在没了。”
“亨通的死没有什么阴谋算计，也不是准备好了去牺牲，那只是一个意外。”
“如果说秦家曾经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么现在，秦家唯一的目的便是好好活下去。”
“小姐，你不要将小姐想的那么残忍。”
“秦家！是她的秦家！”
呼乞那朵颜抹去眼角的泪珠儿冷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至于秦家有什么目的，从来都是她的目的。现在想好好活下去，也只是因为她想好好活下去，凭什么？凭什么你不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秦开泰忽然笑了笑，语气平淡却真诚的说道：“以往的生活，现在的生活，其实都是我想要的生活，因为……我姓秦。”
“是啊……姓秦的都是疯子。”
呼乞那朵颜凄然一笑道，她下意识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头。
马车行走的很平稳，车厢中坐着的两个女子甚至感觉不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那一丝颠簸。
秦开泰不时挥动一下马鞭，只是力度却十分的轻。
拉车的马匹缓缓的行走着，不时抖抖嘴唇打一个响鼻。
虽然已经斜阳西挂，但天气依然闷热的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相比于外面来说，车厢中似乎更加的热一些。
秦若薇将车窗帘子拉起来，看着外面大街上的行人怔怔出神。而呼乞那朵颜则看着秦若薇，好像也在怔怔出神。
马车离开柳华巷之后一直往东走，然后在原来东平郡丞张三恒的宅子门前停了下来。
这座大宅子自从张三恒死后便一直空着，后来便成了通闻密探五部的办公地点。
沈宁去宿城的那段日子，秦若薇便住在这里。
摘去了张府的牌匾，这座大宅子却因为通闻五部的进驻而变得更加肃穆。
门口守卫着的黑衣密探看到那辆黑色马车停下来，便整齐的对走下马车的秦若薇躬身施礼。
秦若薇微微颔首缓步走进了院子，呼乞那朵颜打量了一下门前的黑衣大汉便跟着她走了进去。
一路都有人恭敬的对秦若薇行礼，呼乞那朵颜微微皱眉，脸上隐隐有一种担忧之色浮现了出来。
前院是通闻五部的驻地，而整个后园则是属于秦若薇的私人住所。
张三恒家里的后园并不大，因为他本身就不是一个雅人，连个伪雅人都算不上，他才舍不得花钱弄一个花团锦簇翠木成林的园子。
不过这小小后园里倒是有一座小荷塘，荷塘边有一座凉亭。
秦若薇吩咐秦开泰，让他将后园中所有的通闻密探都撤走，而且没有她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到后园里面。
秦开泰脸色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快步离去。
不多时，布置在后园暗处的密探便全部撤走，通往后园唯一的那条石子小路必经的月亮门前，秦开泰亲自守在那里。
“你是帮沈宁做事，还是在利用他？”
秦开泰走了之后，呼乞那朵颜忽然冷声问道。
听到呼乞那朵颜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秦若薇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白。
她抬起头看着呼乞那朵颜，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朵颜，你……喜欢他？”
“不行？”
呼乞那朵颜倔强的昂起下颌反问。
“不行”
秦若薇缓缓的舒了口气，语气却坚定异常。
“为什么！”
呼乞那朵颜声音有些尖锐，圣女的气质在这一刻因为情绪的爆发而悄然隐去。
此时，她就好像一个受了伤还发了狂的小母狼，竖起了全身的毛发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凭什么我从小到大都要听你的？！”
秦若薇怔住，喃喃道：“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哈哈！”
呼乞那朵颜疯狂的笑了起来。
因为激动，她的脸色浮现出有些病态的酡红。
因为激动，她的嘴唇颜色变成近乎于淡紫的颜色。
“妹妹？你在我肩膀上用药物弄出这个恶心的狼头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是你妹妹吗？”
“把我送到草原上认一个草原蛮夷做父亲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是你妹妹吗？”
“景守信派人要挟我让我嫁给他儿子的时候你记得我是你妹妹吗？”
“他派出来的杀手杀了无闻，也几乎杀了我的时候，你记得我是你妹妹吗！”
“我记得！”
秦若薇的眼泪顺着脸颊不断的滑落。
“若苏，是姐姐对不起你。”
秦若薇看着呼乞那朵颜凄然说道。
“秦若苏？好像很耳熟的名字啊……不过，我叫呼乞那朵颜，难道你忘了吗？”
呼乞那朵颜冷笑着问道。
“当初为了那个男人，我确实做了很多错事。”
“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还是你。”
“若苏，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秦若薇轻声道。
“快乐？”
撕拉一下子，呼乞那朵颜将肩膀上的衣衫撕开，露出肩头那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色狼头。
“自从我肩膀上多了这么一个恶心东西之后，我就再没有一天快乐过。”
“秦若薇，现在你对我说你错了，难道不觉得晚了一些吗？”
秦若薇摇了摇头，缓缓在呼乞那朵颜面前跪了下来。
那一年，追随着苏合格根到了草原上的秦若薇，在黒野人部落见到了避难而来的呼乞那延世吉。
那个时候的呼乞那延世吉因为争夺汗位拉拢黒野人和乌尔人的时候，被当时的可汗派来的杀手围攻。
而恰好，那个时候呼乞那延世吉的妻子即将分娩，是秦若薇为呼乞那延世吉的妻子接生。
后来，呼乞那延世吉为了争夺汗位不得不离去，他请求秦若薇将自己的妻子和小女儿带回中原，等到他夺得狼厥汗王之位后再去接她们。
秦若薇当时为了帮苏合格根所以答应了呼乞那延世吉的请求，带着呼乞那延世吉的妻子和才出生的女儿返回江南。
但是，或许是因为水土不服，只到了江南不到一年，呼乞那延世吉的妻子和女儿便先后病逝。
那个时候的秦若薇是疯癫的，为了帮达朗长虹，她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她打算让自己的妹妹，才不到两岁秦若苏顶替汗王之女。
四年之后，呼乞那延世吉击败了所有敌人，在大周的帮助下成为草原上新的主人。
他立刻派人到江南迎接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回家，可是接回来的只有一个肩膀上有一只金色狼头的女儿。
这便是为什么，秦若薇在草原上地位尊贵的缘由。
这便是为什么，狼厥汗王欠下秦若薇一个人情的缘由，便是连呼乞那去鹰都要看在狼厥汗王的面子上，不能真的为难她。
那一年，她还是秦若薇，她却不再是秦若苏。
这一年，她不再是原来的秦若薇，她也不再是呼乞那朵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