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的路走到尽头，整洁现代外加寥落的新城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繁华忙乱的景象。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开着，生意红火。大排档香味扑鼻，热气蒙面，一起火辣的还有热裤下面晃动着的大腿，闪耀着白色的光。各种各样的腔调，能听懂的、听不懂的，一律卷着舌头，通通往省城方言的味道上靠拢，汇聚在一起，形成嗡嗡嗡的炸音。月亮落了下来，所有人都跳了上去，就像蚂蚁跃上了鼓面。江天想。
这是一个名叫宋家岭的城中村。城中村没什么，关键看在哪儿。就像宰相门前六品官一样，省城的城中村又岂能称之为村，而与那些三四五线城市的棚户区相提并论呢？比如说沿街的这一排四五层六七层的小楼，外立面涂着白色或浅红色的灰，或者干脆就是赤裸的砖墙，貌不惊人，还有点惨淡寒酸，看起来像是一戳就破的豆腐渣。但全国人民都知道，豆腐渣只是表面，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子。现在万事具备，就缺个拆 迁队把这层丑陋的外皮痛痛快快地扒下来。
买了房子之后，江天就刻意回避着旁边的这座现代村落。自己和妻子大学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城中村，只不过不是北边的宋家岭，而是南边的齐庄；不同的名字和方位，但可以笃定的是相同的内容。夜里，尖叫和喘息声可以穿透薄薄的墙壁和脆弱的房门，盖过欢笑、吵闹和咒骂，压抑住现实和虚拟世界里的其他一切声音，直直地钻入他的耳朵。他辗转着，抚摸着身旁的妻子。
“别乱动，好好睡吧。”妻子总是这么说。白天很忙，工作很辛苦，江天也一样。只是他的精神会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更加亢奋。
黄昏时分，下了班的江天偶尔会见到那些搅得自己心神不宁的邻居们。和人群中的比例一样，大部分相貌平庸，只有那么一两个算是略有姿色。虽然青春无丑，但基本的审美标准不允许自己昧着良心把她们作为幻想的对象。不过，妻子也不是美女，高中一起上学的时候不是，经过大学生活的洗礼之后依然不是。都市只能洗去身上与生俱来的土腥气。
江天却不能对妻子感到不满意。高考填报志愿时，为了和他在一个城市，妻子放弃了更好的学校、心仪的专业。在自己的那所著名高校里，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诱惑，但是略加尝试之后的挫败让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妻子的可贵。学生时代的爱情有几个能开花结果的呢？更何况是中学时代播下的种子。这也是人间的一个奇迹了吧，奇迹不是要用心呵护的吗？
柔软的感情和坚硬的现实逻辑常常让他在夜晚的亢奋中慢慢地睡着了。
有时候欲 望的火焰也会延烧到妻子的身上。妻子的身体远远谈不上完美，尤其是乳房。这个对于男人来说最重要的器官，以第三者的眼光看，那平平扁扁的形状简直称得上是有缺陷了。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江天在她身上贪婪地索取快乐和癫狂。
只是有一次。江天摇摇脑袋，不是发誓要忘了吗，怎么又记起来了？
有天晚上，准确的说，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大概是下午逛街逛得心满意足，妻子没怎么推脱，让他顺利地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夕阳的光穿过窗帘照在妻子的脸上，那表情明明是痛苦、迷乱和满足的。浓烈的欢乐这么容易获得，妻子此刻又是如此投入，为什么她在这件事上又总是摆出一副若即若离的姿态呢？这样的困惑，不是第一次骤然兴起，也不是第一次遽然消散。现时的事业是莫辜负美好的时光，专注地汲取快乐，一次次地加速自己的身体，直到最后抵达宇宙的尽头，至善至美之地。
咣——一声巨响，好像是门开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过，他布满汗水的皮肤猛然收缩，汗毛都立了起来。妻子发出一阵长长的凄厉的尖叫，他在颤抖中停下动作，扭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三个男人站在门口，眼睛正盯着他们夫妻两个。
江天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两条野狗，平常难见踪影。每天到了中午，两条畜生就会来到村子口，一条骑在另一条的身上，剧烈的抖动着身体。吃完饭的小伙伴们就拿砖块和石子朝它们身上丢，嘴里“喝喝”怪叫着。过了很久他才明白，那些半大小子在兴奋些什么。
两只野狗很快用六条腿一跳一跳地跑掉了。
江天本来应该愤怒、应该恐惧、应该羞耻，应该做些什么保护自己和妻子，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感到一阵的眩晕，眼前的一切开始出现灰色的斑点，仿佛被打了厚重的马赛克。一条条虫子从肠子爬过胃，再向喉咙处蠕动，意识一丝丝地脱离他的身体。我要晕过去了，他想。在越来越浓的黑色斑点中，他努力回想着昨天刚刚制作的PPT，那冰蓝色的模版令人神清气爽，专业的内容则可以阻止人昏昏欲睡。我不能昏过去，他想。他要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意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有这样的自信。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听到了一句话：“靠，真的是这家？”
江天醒来时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妻子守在他身边。和很多影视剧里病人醒来会问“我在哪儿”不同，他在一秒钟之内就回忆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意外之事，只是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妻子就守在身边，看到女人的表情，他稍微安心了，应该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他们走错门了。”妻子说，“你也别恼，也别激动，要不是他们帮忙，这一关你过不去。”
“心肌缺血。”医生说，“暂时没什么大碍。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江天差点把自己单位的大名脱口而出了。每次回老家，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总是语气平淡却又故作高深地说出那只有三个字的简称，往往会收获一堆无知中夹杂着崇拜的目光，还有各种言不及义的恭维。
在省城的医院讲这个是不是有点幼稚？
“坐办公室的。”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医生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是一个面部肌肉颇为灵活的急诊医生，而且也不太懂得掩饰。“平时注意休息。你有医保吧？”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医生点点头，“住院也没必要，给你开点药先吃着。”
回去的路上，他还想试图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妻子只是说，你先休养身体，过段时间再告诉你。或者干脆把它忘了，反正也没掉块肉，而且传出去，真就成了一辈子的笑柄。
从那以后，江天对城中村有了阴影。阴影下面滋长着恐惧，恐惧又孕育了仇恨。这里是潮湿的热带雨林，每个虫子都在粘稠的树汁中挣扎着。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因为装着虫子的琥珀看起来美极了。
就在这扇门的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