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起我叫什么,现在几岁,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我只确定这是我的家,我的床。哦……我想起来一件,一到冬天,她就会用粗针缝花被。我的棉袄,她有帮我盖在被上吗……”
“喂,妈。”
“请假回家一趟,太爷爷走了。”
“啊?!什么时候?”
“昨晚。”
“昨天不还说他跟邻居说说笑笑吗?!”
“你回来再说!”
“哦……”
半年未归的小村里,路未变景未改,只有戏台下摆着的花圈证实着一个人的离世。村口的大爷打量着陌生车辆,不怎么熟悉的亲戚主动上前招呼。答着问题拐进只能容纳一辆车的小道,太阳照射不到的后门里,鼓风机传出令人烦躁的声音。弯进熟悉的石板路,老妈正与姑姑们聊天。
见我来后,老妈将我一把拽进门前小屋,道一句:“你太爷爷生前对你那么好,你当多陪一会儿。”
小屋原是厨房,土灶尚留在角落,自从全家搬到外省就再未用过。木板搭的简易床上放着水晶棺,里面躺着穿白衣的太爷爷,似睡着一般。旁边放着两张竹凳,顺外面那张坐下,却不敢仔细打量。草草扫过,黑布鞋,黑腰带,白布衣,目光向上瞟,白须被剃过却依可见,白发不显,但心里知道是什么模样。
门外的亲戚们大声谈论着:“喉咙里长了颗囊肿,吃不下饭哦。”
“死之前糊涂很久了!只认得冠蒙(我爷爷)。”“
哎呀,村里人还说我们不带去看病,哪有医生敢哦!九十九岁了!”
“还蛮好啦!晚上睡着走的!”
“那天白天还在跟我们说笑咯,都以为没事了个咯!”
听着讨论,对比着他内陷的脸颊,原本无法将他与小时那人结合起来,此刻却莫名感觉熟悉。但回忆起的,无外乎初中时过年归家,他已忘记来人是谁,再就是小时候,他教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叶子敷伤口。记忆中他一直很老,贪玩翻奶奶的陪嫁柜,里面有一张蓝底的大号照片,别人说这叫遗照。现在,这张照片静静的摆在一边,与棺中人比,模样未变,只是健壮些。
明天才是吉日,疲倦的与亲戚周旋一圈,躺在两条长凳搭起的棕榈床上,窗外和尚的念经声响彻整晚。凌晨被叫起,开车载着满座的亲戚,平生第一次知道火葬场的位置。送丧后已是中午,连吃两顿,老板打来电话要资料,老妈开始念叨一天五百的工资,让我明天就回去。
隔日,房间里原属于太爷爷的床正被搬离,牡丹花被,黑色棉袄,编织腰带,按理都要烧掉。姑姑收起腰带,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可是清朝的文物,烧了多可惜哦!”
爷爷抬眼却未说话,捡起床头的一本旧书递给我,老妈一把塞进我的外套里,道不要让伯母看见。
送爸妈归家后,再慢悠悠开车回到公司寝室,只因来早了怕被叫去加班。一路未歇,瘫坐时察觉有东西硌肚子,才想起爷爷给的旧书。
整本书泛黄,边角无数破损,封面的字已不可认,只有随手摘的电话号码清晰的记在上面。不敢用力,轻轻的推开扉页,浓厚端正的毛笔字写满整页,其中一条被划了圆圈:一九零七年九月廿三 陈傅德
再翻一页,是孩童的涂画,连续几页空白后,终于再见字,但与第一页的字相差甚远,洋洋洒洒一大篇,大意为:我要结婚了,对象在涧岸村,听说长的不错……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十一月。
我关上书本,暗笑这样一本日记似的笔记本能有什么商业价值,看它不如洗洗睡觉。
眨眼到年末,原以为能回家晒咸鱼,不想被加到值班表里。随手拿出一本《羊皮卷》,无意中看到安静站着的泛黄旧书,不由好奇心起,比起枯燥的道理,明显他人的日记更胜一筹。
一个人的办公室空荡安静,冬日的南方格外潮湿。翻开软哒哒的封面,小心翼翼的剥开粘连的纸页,可惜这一页的字已模糊一片。
于是继续往下翻,年轻的记录者似遇到烦恼,空白页写着:“她不能生育”。
没有时间,只一句话。我不由失望,那几十年的中国如此动荡不安,他却只关心“她”不能生育?!
此后的十几页都是记账,几担米,几斤番薯,连几斤柴火都记得一清二楚。直到一九三七年三月,他写:“山中拾得一男孩,与她商议后,决定养。”在这篇日记里,也终于提到战事:“听鬼子来了,要多屯米。”
我拿出手机,百度一番后,依旧不明白他为何到1937年才开始重视侵华一事。
“鬼子炸上海,米贵了。米不卖,对的。一九三七年九月。”
“鬼子杀南京,今年多种道。一九三八年元月。”
道?稻?!结合上下,应该是稻。我起身从饮水机中倒来一杯热水,茉莉绿茶的香气瞬间飘散而出,坐下继续翻看这个无志向的中年人还会记些什么。
粗糙翻过好几页,大多是记账,掺杂着孩子发烧,妻子摔伤,橘树冻死……
重头戏在1945年5月:“鬼子到石间,躲红薯洞一天。今天听说,没到石间,被八路打跑了。”
接着来到1951年9月,书写工具变成钢笔:“冠蒙要抗美援朝,我不准。我只有他,他死了,我白活。她说娶新,我同意。”
看到此处我一头雾水,1937年捡的,不应该才十四岁吗?这么小娶媳妇?冠蒙是我爷爷,那写日记的就是我太爷爷?
再翻页,疑问随之而解,上面清晰的写着爷爷奶奶的生辰八字。原来1937时,他已五岁,只不过生日改为捡到的那天。
“咦?那……我们这群后辈岂不是都和他没血缘关系!”
我咋舌,竟从未从爱嚼舌根的妇人们口中听过此事。
忽的,西风吹倒窗台的盆栽,小白石粘上腐殖土,一株黄丽混杂其中随风摇动。女人总爱摆些花草,可这么一小盆能防住多少辐射,不过是些心里安慰罢了。
白石与土难分难舍,草草的将它们装回塑料花盆,算是收拾妥当。却也再无心情看日记,琐窗关门,结束值班。坐到驾驶座又有些发怵,回去免不了一通唠叨。早生七十年才好,不用愁娶不到老婆。
揪着日渐增多的脂肪,看到办公室外的樟树叶散着亮光,惊觉夏日即将到来。
“妈,开会呢!要罚款的!”
“你爷爷走了,回来一趟。”
“我走不开啊!这段时间正忙!”
“哎你!算了算了!随便你!”
加班后已近凌晨一点,抬头竟见浑圆的月亮,手机屏幕亮起,原是农历十六。
第二日犹豫着写出一张请假条,直到下班也未上交。将跟了半年的项目与亲人做着对比,心头没由来的失落。
又到过年,熟悉的小道与石板路相交相通。土灶已砸,鼓风机不见踪影。后门空地上盖起一间小屋,老物什们依稀可见。三层楼房原住着太爷爷与爷爷奶奶,如今,老爸将它装修成欧式风,早已不见小时模样。
大圆桌上,来做客的亲戚们的七嘴八舌的谈论着他们关心的事。
大姑妈问奶奶:“爸的亲生父母在哪儿你晓得吗?”
奶奶答:“来寻过的,蛮多年前了。那家的妈快没得了,几个兄妹来寻。冠蒙拿锄头赶出去的。”
“哎哟,这也太不尽人情了!”我表哥在一旁接话:“哪里人啊?”
“我也搞不清,听讲是江对岸的。”
“爸这人也真是的!人来了还不认……”
我忽然想起那本破旧的日记,寝室里似乎没再打眼过,一时想不起它被丢在了哪里。
饭后与表兄弟们走进村中的棋牌室,烟雾缭绕中输掉千把块,出门已是二十三点十三分。经过汽车,终于在储物盒里找到破烂的日记本。
揣怀里带回三楼,如今这层已属于我。没电视没无线,唯有手头的旧本子。翻到一半,才找到上次没看完的地方。
“她走了。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我轻叹着摇摇头。
此后的一满页,记的全是儿孙的出生日期,我甚至找到了自己的。笔迹从小到大,从尚算规整到笔画不全,连五年前出生的曾孙女都没落下。遗憾的是,她的名字被写错了,林梓曦被写成了林子希。
我停住,想:大概,是因为那时没人告诉过他是哪几个字,他只能凭口语猜测。
原以为后面皆是空白,不甘心的手指伸向泛黄的空白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显现眼前。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者……”
后面半本,皆是佛经?!
合上日记,关灯钻被窝,却翻来覆去再难眠。
第二日,借着散步的名义偷摸踱进山中,新坟长苍柏,鲜花已败竹架犹存。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杨梅树下,枇杷枝头,一室已封一室存留。
走小路,踏黄泥,一大一小两个土包相依相存。芦苇四五支,杂草七八丛。老妈与伯母年前来祭过,山风容不下蜡烛,只有长香燃尽。
朋友电话邀约,闲坐一下午。一齐开车前往市中心,路灯齐整常亮,招牌各有特色,三两成群谈笑,明艳与热闹相偕,与世入界,分明是寻常的生活,却被一本日记扰了心情。
似被困在塑料薄膜中,只需轻轻一撕便可触到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打不破隔阂。似在无穷尽的梦境中,眼前的窗再寻常不过,却办法用尽都无法打开。
剥开一颗糖,女朋友不喜抽烟,便只剩这个无用的慰藉。小城不知从何时开始,凌晨两点也依旧灯火通明。
全开的车窗涌进冷风,唯有乡村小道还留着些许几十年前的气息。逐渐吹醒头脑,山顶佛堂长明灯跳跃闪烁。
再回首,十五年光阴流逝。对错无从谈起,说不上成功,也论不上失败。摊开笔记,对多年前摘抄的佛经不甚满意,字迹潦草,掺着三两注音,四五释义。
儿子小跑的脚步声格外可爱,他大方的送来一颗樱桃番茄,随后跑回客厅抱着小果盘,看样子,剩下的他想要一个人吃完。
放下重新抄一遍佛经的冲动,走出房门与他抢吃。生活之理,尚不通透,亦不甚理解。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后悔当年未上交那张请假条。
2021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