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沉重的,并非过去之事,而是人情恩怨。
雁栖门后山,坟冢林立,迎风顾盼,好似在嘲笑活人愚不可及,又在欷吁已死之人徒留青烟一缕,被这秋风吹散殆尽。
“白发多时故人少。”刘诏玄两鬓斑白,站在滕冲墓前,两人同为裴横江亲传弟子,数年来恩仇不断,此番空留一声感叹。
他身着合身淡蓝长袍,岁月风霜侵蚀的不仅仅是他的衣衫,连同面容都做了光阴的祭奠。刘诏玄年纪只比滕冲长了几岁,可如今已是半白长发,棱角突出的脸庞反而更显风烛之年将近。
他已知身后来人是谁,身不转,头不回,言语中颇含责备:“师弟来得倒挺快。”
刘诏玄身后之人,缓步走来,服饰打扮极为富态,亮绸面,雕花纹,紫金边,鬓须梳理整洁,年纪稍小于刘滕二人,乃是三师弟许骞云。
许骞云来到坟前与刘诏玄并身而立,清朗嬉笑的嗓音让刘诏玄眉头一皱,他道:“师兄别再自顾凄愁了,再过不久,我们俩一左一右,陪在二师兄身边,有的是时间闲话家常。”
刘诏玄苦笑了一声,说道:“我身子骨不似师弟这般硬朗,躺在这儿倒也无妨,只是心疼师弟,积攒了那么多金银,到时它们可不会随你而去。”
许骞云早已习惯他话里的讥讽,并未气恼,反而更加得意,他又道:“我们赶回来这几日,掌门师弟可没闲着,他已将西苍转了个遍,之前和门派断了往来的商户又重新建立了合作,滕师兄一直经营的武馆店铺都统统接手了。”
“许老板,你关心的依然是这些利益往来,酒色财气啊。”刘诏玄调侃道。
“没有这些东西,怎么养得起山下那上百张嘴呢?”许骞云话语间透着惬意和自满。
“听说这个月你又纳了两房小妾?”
“掌门师弟继位之后,我猜想今后门派之事恐怕更难管的上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播种一番,生个大胖小子,继承家业。”许骞云口气油腻,眉角抹上贪婪之色。“师傅老人家不也是这么做的么,不然我们这个小师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刘诏玄再向前半步,手掌搭在滕冲的墓碑之上,轻轻拍了拍,碑石上的烟尘粉末尽皆抖落而下。他语气既悲叹也有抱怨,心中却又有一股敬佩之意,“若非滕冲当日一意孤行护着那小子,他怎能活到现在。”
许骞云故意将脸色一沉,连忙轻声“劝”道:“这话如何能说!”他看向墓群前方那座孤坟,正色道:“师傅的墓还在这里,怎么如此大逆不道,说出狂悖之语。”
“哼,哪般乌纱,何种顶戴,不染黑白清秽,我刘诏玄此生明口白牙,心里所想,嘴里便说。”刘诏玄说着便走上前去,跪在裴横江墓前。
许骞云并未上前,看着师兄的背影,山峰之上,秋风愁罩,吹得他眼角一酸。
“我向来羡慕二位,还可凭心中之气行事,一个霸道一个狠决,偏偏我终日与铜臭为伍,肚里的话,早就烂在肠里,吐不出来了。”而许骞云的话在刘诏玄心中早就分不清真假虚实,此时此刻的流露,不知是对活人所说,还是说与墓中之人听。
“腾冲虽然莽撞,但绝不愚蠢,怎会和楚靖山两个人走进红山帮的埋伏。”刘诏玄突然提及此事。
“师兄,此事连他自己的亲传弟子都不管不问了,我们还操什么心,裴师弟已经跟凉州和银安城不少势力都扯上关系,这些事情,还是等我们俩死了之后,去问问滕师兄吧。”许骞云“劝解”道。
“你不操心?为何我得知你近日一连推却好几桩生意,甚至远道而来的西蜀商会都避而不见,难道不是在谋划其他事?”刘诏玄戳破许骞云的谎言。
“师兄还是这般关心师弟,远在在日泉镇,心思还在我这里。”许骞云搪塞一笑,语气故作圆滑。
“师弟你有很多缺点,但唯独不懒。”刘诏玄言辞尖锐,他知道言语试探问不出什么,于是话锋一转,“韩轲是谁,师弟可听过此人?”
“当年有个朝夕门,势力不小,师兄应还记得。”许骞云并未思考,想来早就调查仔细。
“他是韩常思的儿子?”
“是与不是,已然不重要,此时,他已经是雁栖掌门最为得力的臂膀了。”许骞云说到这里,音色一转,问道:“师兄有何打算,可需要师弟相助?”
“哈哈哈。”刘诏玄笑了几声,走回师弟身边,见他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说道:“你从方才顾左右言他,无非就是想问这句话,绕了八百里的圈子,当真不烦不累?”
许骞云神色委屈又无奈,摊了摊手,又习惯地将手抵在额头之上,叹气道:“我是好心劝诫你,当下外患重重,应当思考如何保住雁栖门,而非再做内斗之思。”
刘诏玄冷哼一声,说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讲得确实不错。”
“噢?我的话你都还记得?”
“‘哪怕毁掉十个帮派,你还是只得屈居人下,可干掉一个掌门,便可成为雁栖之主’。”刘诏玄凝视着许骞云,似乎好奇他是否会脸红一下,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因为这个师弟已经油到了一定境界。
“不错,不错,可眼下情况又不一样了,滕师兄对我说过一句话,希望师兄也能够记下。”许骞云斜眼看着上方,犹似在仔细回忆自己要说什么。
刘诏玄眉头一沉,负手静听。
“滕师兄说‘如果你们俩现在还争掌门之位,那江湖中便不再会有雁栖门了’。”许骞云目光顿时坚毅凝重,倒是让刘诏玄吃了一惊,他多年没曾见过许骞云如此认真的模样了,但仔细看他语气容貌,心中一怒,原来他只是在模仿滕冲说话的样子。
两人对视良久,话快说尽,秋风伴随着马蹄声而来,刘许二人看向山路转角,一名雁栖门弟子策马而来。
那弟子不敢骑马入墓林,只得翻身下马,朝着二人跑来。
刘诏玄笑着说道:“看来,裴师弟也急着想见我们。”
许骞云又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神色,回道:“希望他跟我们是一般想法,否则雁栖门真就毁于一旦了。”
两人谈笑间,那名弟子急急跑来,俯身跪地,恭敬道:“刘长老,许长老,掌门已经在内院摆好酒席,恭请二位。”
刘诏玄挥了挥手,那名弟子见了也不多说什么,折身又朝路口跑去。
雁栖山山峰依旧孤傲伫立,而存亡之际,山雨欲来,已然不远了。
山腹间,门中弟子按部就班,各在其位,山门处人马往来不息,这两个月来,裴璟每日放出九班哨探,都是日落前依次而归,除了打探红山帮动向之外,也暗中搜查刘诏玄和许骞云的情况。
裴璟一改往日惶恐怯懦的模样,他年纪轻轻,气质风度已然不俗。身上穿着掌门袍服,交领处挂着一只云生龙纹佩,长袖处绣着群雁环山的图案,顶冠束发,少年英气却掩盖不了稚嫩的脸庞。
尤其在严肃庄重的掌门内堂古朴的陈设中,显得就更加柔弱娇小了。
韩轲与严礼坐在一侧,接连看了几封紧要密信。
严礼不满道:“为何刘师伯,许师叔的弟子人马,都只在山脚行房驻扎,不上山来,这是在防备我们不成?”
韩轲宽慰道:“如此也好,反正三路人马平素互不统领,也有些旧隙,这样一来省去不少麻烦。”
“投鼠忌器,也未免太过度君子之腹了。”严礼依旧心有不甘,他跟着滕冲日子最久,跟许刘手下的内门弟子皆是矛盾不小,倒是偏见在前,担忧在后。“师傅死后,我们便立即发信,让他们速速回山商议要是,这一来二去,生生拖了两个月才来,不知在暗中筹划些什么?”
“当然跟我们做的事一样了。”韩轲语气委婉,但表达的已经很明确,他放下手中的信纸,揉了揉眼。“这些消息真真假假,不可全信,刘许二人都是韬光养晦之人,我们能查到的东西,也许都是他们有意让人知道的。”
“比如什么?”严礼追问道,这段时日以来,他对韩轲剖玄析微,明察秋毫的本领愈发钦佩。
“比如许骞云近日新娶小妾一事,搞得沸沸扬扬,甚是隆重。”韩轲端起茶碗,三人坐了许久,茶水中已是清浊混合。
“他本来就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严礼对此感到轻蔑。
“但他请的客人里面,却大多不是与他亲近之人,甚至有些人不远万里而来。”
“你的意思是他以纳妾为由,召集势力?”严礼反应过来。
韩轲并未回答,反而接着道:“再说刘诏玄,信上说他月初在日泉镇败在海西帮手上,死伤甚多。”
严礼冷哼一声,虽然他对刘诏玄成见颇深,但还是直言道:“刘师叔手段狠辣,该出手时绝不犹豫,他在日泉镇经营多年,还有万泣万师兄从旁辅佐,这事却是令人意外。”提到万泣,严礼脸上露出一丝敬仰羡慕之情。
韩轲轻呷浅啜一口,茶水口感苦涩,他却笑着道:“但我派人去海西帮查探,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消息。”
“这...这明明胜了,却说自己败了,他,他是想故意示弱。”严礼倒吸一口凉气,提醒道:“本想着他与海西帮争斗不休,现在他没了后顾之忧,便可全神贯注对付咱们了。”
“二位当真觉得两位师兄对我意图不轨?”裴璟在旁听两人谈论已久,此时突然发声打断。
“强敌环视,我们断然不能掉以轻心。”严礼坚称,他对自己这对师伯师叔并无好感,多是因为在滕冲手下耳濡目染。
韩轲听出了话外之意,询问道:“掌门的意思是?”
“我爹跟我说过,三位师兄每个人的本事都在我之上,如果全心提防,便无法分神他顾,最好的方法,是信任。”
“信任?”严礼吓了一跳,这个词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适用于波谲云诡的江湖。
裴璟摇摇头,叹了口气,“并非信任他们会对我忠心不二,而是相信他们对雁栖门的忠诚,对我爹的忠诚。”
裴璟已然有些疲惫,他侧身靠在窗边,入夜前的冷风徐徐灌入,似乎在提醒他,还远远不到倦怠之时。
这两个月来,在韩轲的帮助下,他跟不少富商都建立了关系,一些小门小派也对他礼遇尊崇。滕冲麾下弟子的人心也正在慢慢收拢。这些事情虽然繁琐,但处理起来他还算游刃有余。
可心中一直隐忧的,便是自己丝毫不了解的两位师兄,他们真的如父亲所说么?
不管韩轲如何疏导排解,裴璟依旧坐卧不安。
实则上,他与韩轲如此着急联络,拉拢人脉势力,其实都是在为与刘诏玄和许骞云的会面做准备。
等到秋风吹尽时,初冬将临。
裴璟捏了捏自己的脸庞,收起了倦意,提醒自己,今晚的宴席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