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辞别安护山庄,行约两月,时至三月。
三月春景,天地新颜。凝寒于一河畔住了脚,略观这新日盛景。
忽闻得绝尘急道:“有人。”
凝寒心下一定,只略闻得衣动掠风之声,未有步履之音。
凝寒急转过身,顺调灵蛇剑,直迎响动之向,那人却急速闪过,飞身落于凝寒身前。绝尘忙护于凝寒身前。
那人急道:“冷师弟快些停手。”
凝寒先是一愣,细观那人,道:“刘环师兄。”
话间,忙将灵蛇剑收回至腰间,绝尘亦退步于侧。
刘环道:“幸好愚兄躲得快些,否则必出祸事。”
凝寒急道:“莫不是方才伤了师兄。”
刘环笑道:“冷师弟若想伤我,尚需些时日。”
凝寒闻此方松了口气。
刘环又道:“你我师承一门,所修皆是相同。先生所授,非尘世所有,更有一弊,天地间再无此端。同门操戈,必相斥而散,修为低些,不过受些力道,歇个一时半刻,便无妨碍,至师弟如今这般,修行之念,恐将断送。”
凝寒不觉一惊。
刘环道:“你我兄弟经年未见,有此春景相伴,略坐一叙。”
刘环寻了块大石,二人并肩坐了。
凝寒道:“师兄既已下山,小弟怎生不知。”
刘环道:“愚兄也想与师弟一会,只杂事绊碍,未得有空。如此赏景之闲暇,也算少有,若有美酒相伴,更是美哉。”
凝寒将腰间葫芦解下,递与刘环,刘环接了。
凝寒道:“师兄何时又起嗜酒之好。”
刘环道:“算不得喜好,不过繁忙间自寻乐事罢了。”话毕,呷了一口。
饮毕,刘环将葫芦悬于眼前打量,道:“此物,可是申凡师兄之物。”语毕,复将葫芦递还凝寒。
凝寒接了,复系回腰间,道:“正是申师兄所赠,师兄怎生识得。”
刘环道:“申师兄下山之时,便将此物带去,自是识得。”
凝寒道:“师兄可见过申师兄。”
刘环道:“见过一面,闻知师弟游历世间,不知此一路可好。”
凝寒轻叹一声,道:“尚好。”
凝寒抬眼半日,道:“师兄怎行至此地。”
刘环道:“愚兄下山之时,先生有一事叮嘱,直拖至今日,方得前往。先生若在侧,少不得严惩一番。”
凝寒道:“可是要紧事。”
刘环道:“算是吧。”
凝寒急道:“既是要紧事,在此拖延如何使得。”
刘环笑道:“无妨。海市之术虽可瞬至,岂非辜负世间美事。若非愚兄徒经此地,又如何得会师弟一面。师弟若有心,可愿随愚兄同走一遭。”
凝寒道:“这……使得么……”
刘环道:“如何使不得。你我兄弟再见,匆匆别过岂不可惜。”
刘环起身,施海市之术,一手拉了凝寒,一手拉了绝尘,同入雾中。
二人落了地,凝寒环伺四遭,不知何处地方。
凝寒道:“此何处地方。”
刘环道:“城外三里。”语毕,移步向前,凝寒忙跟上。
行约一刻,已至城墙之下,刘环道:“到了。温阳。”
绕行至南门外,有三车并排停靠,似有重货,又黑布遮盖,旁有伙计十数人。
为首一人上前施礼,道:“刘公子。刘公子果真准时,竟是毫刻不差的。”
刘环道:“可已准备妥了。”
那人道:“皆按公子吩咐,三棺三椁,走漆九道,共出两套,墓碑两块,整石凿雕,公子可要验看。”
刘环道:“不必。吩咐你手下人,动身。”
那人称是,又道:“敢问此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刘环道:“舍弟,冷氏。”
那人依次行礼,转身命车队动身。
刘环行于前,凝寒随于后,步履略缓。
那人领车队后行,虽有二马同拉一车,却也行的吃力。
行约两个时辰,刘环住了脚,道:“到了。”
那人并一众伙计,忙四下施礼不绝。
那人走上前来,低声道:“公子怎生来得这乱葬岗里来了。”
刘环道:“你既承此往生之业,也害怕不成。”
那人道:“不是。小人平日所接,不过寻常亡故之人,有亲有仪有灵有主……此乱葬之地,皆无主之故,去后自有一股怨气……小人着实……”
刘环道:“荒谬。故去之魂,自有幽冥接引,何存世间。纵是有此胆量,遗存世间,量他也不敢现于本尊眼前。况乱葬之说,不过十数年而已。”
那人道:“可……”
刘环不容那人再多言语,转身行往一旁。走过坑洼之地,蹲身下去,以手抚地。
刘环立起身,道:“此一处,开挖。”
那人擦了把额上冷汗,招呼众伙计上前。
地皮刚破,刘环道:“小心些,莫伤了旧骨。”
那人忙忙道是。
刘环侧行十数步,道:“二一处,在此。”
约过半个时辰,地下取出两幅朽骨,却是孩童一般。
那人指挥众伙计,铺席,洁骨,正位,穿寿,入棺,凿钉。
刘环道:“随我来。”
行出此界,那人方缓了口气。
又行约两个时辰,刘环住了脚。
刘环道:“此地依山靠水,地方不错。我已选定两处,动土。”
那人称是。
刘环拉凝寒同至一旁,远远看看众伙计,开穴,入棺,覆土,营坟,立碑,竖幡,摆祭。唯立碑之时,刘环独上前瞧看了一眼。
诸事毕,那人上前施礼,道:“刘公子,小人做的可还满意。”
刘环略点下头。
那人道:“那……”
刘环将脚旁一大石踢开,自下取出一木匣,道:“此内有黄金五百两,本应你之数。”
那人连声道谢,双手接了。
刘环道:“去吧。”
那人连连称是,领众伙计去了。
余众去后,凝寒随刘环行至墓前,见石碑所刻祁玉,林红两名,不禁大惊。
凝寒疑道:“这……怎……”
刘环道:“按理,师弟当大礼叩拜。”
凝寒又道:“此地所葬……”
刘环道:“叩拜便是,勿须多言。”
凝寒只得应了,跪地三叩。
凝寒起身,刘环道:“此地事暂毕,回城略歇。”语毕,转身便走。
凝寒忙紧紧跟上。
凝寒踌躇半日,终开了口,小声道:“师兄,小弟一事难解。”
刘环道:“师弟所思何事,这半日方才开口。”
凝寒道:“碑上所刻,实乃玉哥,红姐名姓。他二人远居山河,若是巧合,师兄又命我大礼;倘果属实,因何迁葬此地。何况玉哥,红姐皆已上了年岁,纵使身故,何故残骨荒掩。”
刘环住了脚,道:“并非巧合,更非实情。”
凝寒道:“师兄何意。”
刘环道:“师弟若想知内因由,讲于师弟一听便是。”
温阳城内,本有一温氏大家,也算得富足。其府内奴仆众多,祁,林两家不过众仆之二。
祁家仅一男童,取名祁玉,长至十岁之时,忽得一病,三日夭亡。
祁玉故去之时,恰是子时,众生皆静,唯祁家两代哭得死去活来。
忽然间,见一男童,生得同祁玉一般模样,立于一旁。
众人见此男童,皆是骇然,祁玉之母更是险些晕厥。
那男童道:“幼儿早夭,见者同悲,你若不嫌,我认你做母,权充丧子之缺,何如。”
旁人皆是怒骂,那男童却不回言。
那男童道:“依制,祁家再无后继,你若应允,我赐你三年两子,皆享五世之福,百岁之寿。依契,祁家永世为奴,你若依我,两子成年之时,便是永脱奴籍之日。允尔等思虑三刻。”
祁家众人泣泪共商。
时至,祁玉之母道:“你是何人,我如何信你。”
那男童道:“无须旁思,我既应你,自兑于你。”
祁玉之母道:“答应你便是。”
那男童道:“明日入夜,大风掩声,你夫妻二人趁此出城,悄声掩埋亡子。”
祁玉之母道:“我儿夭亡,为母自要哭祭一番。”
那男童道:“不可,不可半分伤怀,不可外人知晓。明日起,我认你为母,尊若生母,你认我为子,怜若亲子。来日,婚配之事,皆由我定,离家远迁,不得阻拦。此诸事应我,你儿再入轮回,投富足之家,乐一世安泰。”
众人皆允,依语而行。
此男童二十岁娶妻,二十五岁离家;又年,祁家两子,脱奴籍重立门户。林家事与祁家无二。
刘环道:“此男女二童,自是师弟所知祁玉,林红。”
凝寒道:“只不知玉哥,红姐原本何人。”
刘环道:“愚兄不曾知,先生未曾提及。”
日渐西斜,刘环,凝寒进至温阳城中,于一半荒大宅前住了脚。
凝寒道:“此为何处。”
刘环道:“温氏祖宅。”
言毕,抬脚直冲大门,凝寒虽有迟疑,也慌忙相随。
门外家丁见生人硬闯,齐齐上前拦阻。
刘环并不理会,一手拉了凝寒,一手拉住绝尘,瞬身直入院中。
方一落地,刘环转身东进侧门,凝寒随行,虽有家丁急追,脚程哪赶得上。
刘环,凝寒身至温氏祠堂前,刘环略一伸手,三重大门尽开。刘环随手拉了凝寒,径入内堂。
堂内昏暗,刘环微一抬手,烛火尽起。堂内上奉,温氏先人牌位数十。
刘环一手前伸,一牌位直飞入手内,随一转手,立于身前案上。凝寒低眼瞧看,刘环转手将牌位倒扣。
刘环道:“此人不值师弟垂目。”
凝寒道:“此是何人牌位。”
刘环道:“若论血承,师弟可唤其为父。只此人不配此号。”
话间,一四五十岁男子率十数名家丁冲入堂内。
那男子怒道:“温氏祠堂,何人乱闯!给我撵了。”
刘环急一转身,单手隔空一推,众家丁皆飞出门外,再入内堂已是不能。
刘环怒道:“本尊面前,岂容放肆。”
那男子慌慌退了几步,慌道:“你……你们……什么人……”
刘环冷道:“温家族长,毫无礼数。曾叔祖在前,温浅贤,还不跪拜!”
温浅贤颤道:“毛没长齐的混头小子,也敢在本大爷……也敢在本大爷面前逞威风……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
刘环冷笑道:“上数三代,下至独子,整五代人,提笔不成文章,上马难拉弓弦,经商不识算珠,亲朋难辨亲疏,原本一方大户,竟是一代一代败光家业,至于此时,更需变卖家当度日,可是实情。温家本人丁甚盛,于今,不过你两代五人空守此宅。你虽育有男丁,可惜娶妻八年,尚无子嗣。”
温浅贤颤道:“你……究竟何人……”
刘环道:“温家高祖,纳妾冷氏。冷氏生一子,无故同遭女眷驱逐。可怜弱女襁褓,流落他乡。此事你可知晓。”
温浅贤道:“此乃我温家内事,何须你个外人闲言。”
刘环反手甩出一巴掌,直将温浅贤扇入墙脚。
温浅贤捂着脸,蜷缩墙内。
刘环一字一字咬牙恨道:“知还是不知。”
温浅贤似带哭腔,道:“时过百余年,我哪知真假。”
见刘环复扬起手,温浅贤畏畏团紧了身子,道:“似有听过一两句,不知真假。据传那日,天生异象。新子降世,异象空生,或妖邪降世。”
刘环冷冷道:“怎生漏了一句。”
温浅贤低声道:“或圣尊……怎生可能!传言那一月,不知多少人因此冻死!”
刘环缓声道:“既过百年有余,你又怎知详细为何。”
温浅贤欲开口,却是讲不出一字。
刘环怒道:“身为温家家主,众先人灵前,毫无容形,成何体统。”
温浅贤急抖了两下身子,畏缩缩立起身来,战兢兢前行几步。
刘环道:“女眷造祸,家主身归,竟半字不提,似世间未有此母子一般。你可知,魂去百年,尚难入轮回。”
温浅贤不免愣了一下。
刘环道:“温家先人魂受何罚,你可愿一观。”
温浅贤一时犯了迷糊。
刘环手臂一抬,一条锁链自袖内飞出,直入温浅贤眉间,虽锁链入皮骨,却未尚分毫。
半刻,刘环将锁链收回袖内,温浅贤顿时瘫软在地,满身冷汗。
刘环轻笑道:“所见为何。”
温浅贤颤道:“先父……祖父……还有……”
刘环道:“曾祖,高祖。”
温浅贤颤道:“是……”
刘环道:“你可愿身死之后,如你家先人一般,受此苦楚。”
温浅贤无神的摇了摇头。
刘环道:“依本尊之能,可绕过幽冥诸司,重布轮回路。”
温浅贤登时一愣,抬头看向刘环。
刘环道:“你温家本当绝户,本尊亦可赐你一孙儿。
”温浅贤先是傻了半日,待反应过来,忙跪身身前,道:“求仙师援手,赐我……不……怜我……”
刘环道:“莫要求我。温家曾叔祖在前,本尊岂可代越。”
温浅贤忙爬至凝寒身前,叩首道:“曾叔祖在上,曾孙无礼,您老多多包涵。您老虽未曾长于温家,毕竟身存温家血脉,求您老替曾孙劝仙师两句,莫使咱家绝了后啊。”
凝寒一时不知如何答言,转眼看向刘环。
温浅贤又道:“曾孙我就是个瞎子,不知是曾叔祖还家。曾叔祖这般年纪,又这般相貌,想必也是仙师。求您老行行好。若能见得孙儿一面,死也值了。曾孙我别无念想,就想着赶入土前,得见孙儿一面。”
凝寒看看温浅贤,又看看刘环。
刘环道:“你自行定夺,莫要问我。温家于你,无亲无情无眷无属,思量清楚。”
凝寒道:“看他也怪可怜的,要不,师兄,你帮一把。”
刘环对温浅贤道:“快些起来。冷师弟既已发话,明年可得一孙。”
温浅贤先是一愣,忙叩首道谢。
温浅贤忙道:“敢问仙师,为何非要明年。”
刘环没好气道:“糊涂东西。女子十月怀胎,现已三月,你自个算来,何时产子。”
温浅贤笑道:“是我老糊涂了,不不不,是我本就糊涂。”
温浅贤又道:“曾叔祖因何姓冷。”
刘环冷冷道:“莫不成姓温。”
温浅贤忙道:“是是是……不是不是不是……温氏无德无能,不敢辱了曾叔祖。”
刘环随手取了一锭银子,掷于温浅贤身前,道:“我二人暂住两日,且去准备客房,准备酒菜,切记,不得有半点腥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