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大人不愿杀害无辜之人的理想,在下多少也能够理解。”孤魂的声音温柔和缓,颇有一种循循善诱的感觉,“可与此同时,在下也希望神使大人能够理解,这世上并非每人都有追寻理想的余裕。”
委婉的话语逐渐泼灭了唐琅心底的怒气,唐琅轻轻地叹了一声,无奈却又坚定地诉说着交涉的话语,“孤魂先生想要说的,我也早已有所了解。我曾目睹了很多残酷的选择,也做出过很多不得已为之的妥协。我知道,我无法让一个深陷贫寒的农夫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工作,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人,与之相似地,我也知道自己无法扭转你们这些习惯了尔虞我诈的人心底的提防。”
唐琅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再度亮起了难以磨灭的闪光,“但至少,我仍希望能够恪守自己仅存的理想,仍希望能够竭尽全力地保护周围的人,使其不至受伤!无论时代如何污浊,我都不会为此放弃底线,不会因为黑暗而沉沦!”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唯有沉默回应着唐琅的慷慨激昂。短暂的沉默之后,唐琅的侧面传来了一声淡淡的叹息,“这是否也意味着,即使死叶大人践行了他的威胁,即使远方可能有人因此负伤,您的底线也绝不会允许您在他实施进攻之际进行退让?”
委婉而无奈的语调,将威胁本身也变作了一种协商。唐琅轻轻垂下了头,初次了解这威胁之时曾一度在他心底迸发的愤怒,如今也因为有所预料,收敛了锋芒。习以为常是一种无形的毒药,多少人本在隐约之中发现自己成为了曾经憎恨的模样,却因为习以为常,逐渐放弃了反抗的念想。
不过,此刻的习以为常,于唐琅而言倒也算是好事一桩。愤怒的让位使他的理智获得了足够的空间,使他得以评估不同回答对应的下场。
如若肯定了自己的绝不退让,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一定会选择继续囚禁自己。考虑到死叶至今表现出的强大与谨慎,唐琅不敢妄言拥有逃脱的自信。
可如若松口,许诺了退让的可能,谨慎的死叶又是否真的会放任自己肆意行动?唐琅也曾设想,先假装接受了威胁,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再暗中拯救那些受困的人质。且不提暗族的监视与警惕,即便他完全行动自如,这样的选择也意味着将人质的生命作为赌注……
这个世界是否太大,保护了身边的人,也就无暇顾及旁人?曾几何时,闻谨曾在圣邦城中做出感慨,即便是现在,唐琅对此也只有哑口无言一途。动身前往魔剑之前,谨慎起见,唐琅也曾在军帐之中留下了关于行踪的线索,将其藏在了只有作为友人的闻谨知晓的暗处。不知闻谨是否知晓了他所遭遇的危机,是否将这消息通报给了北方?
留下消息之时,他所忧心的实则是暗族的借机侵入。幸则此时此刻,这样的威胁业已打消。若是为了侵略,死叶不可能将时间浪费在监视一个犯人身上,即便他们希望研究他的神力,也大可以使他陷入持续的昏迷,更没有必要让他知晓弑神的情报。
细细想来,死叶似乎并不抗拒弑神,否则自己应当只是一个威胁,而非一个合作的对象。理性回归之后,唐琅再度审视起死叶的行动,囚禁君王,一心向往和平,眼前这个残酷而冰冷的血目之人从行动上看来,似乎更像是又一个虽有满腔理想却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的改革者。与木邪石相比,这又是何其的相似?
无怪乎死叶会将弑神的情报告知于他,唐琅在心底暗暗想到。死叶又何尝不想弑杀神明,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些棘手的难题?只可惜,出于谨慎,他不得不优先考虑失败的情况。
“时间紧迫。”死叶轻轻咳嗽了几声,再度发出了冰凉的催促,唐琅这才恍悟,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
“如若神使大人坚持方才的说法,在下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劝说的理由。”孤魂的声音再度从侧面想起,似乎想借着唐琅的犹疑,进行进一步的劝阻,“我自认没有权利指责他人的行动与选择。世人的境遇彼此不同,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苦衷,至少我本人从不具备认定自己的选择方为正确的觉悟。”唐琅不由微微一愣,如此说辞,似乎不应出自一个想要劝说他妥协的人之口,“方才在下提议劝阻,也只是一时之间产生了误解,认为您非要强制我们接受您的正义罢了。毕竟,所谓的正义往往也只是一种自我合理化的冲动。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多或少彼此矛盾的追求,也多少都能为此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义二字就像是一支雕上了华美花纹的刀枪,用徒有其表的狂热遮掩着利益冲突的真相。”
唐琅不由蹙了蹙眉,身为一个坚信着自己理想的理想主义者,他虽知晓了人生于世妥协的必要,却依然信奉着普遍存在的正义与美德,“先生否认所有的正义,是否过于悲观了一些?纵使这世上有太多卑劣的事迹披上了冠冕堂皇的衣裳,但世上仍然存在普世性的美德,需要号召众人去追寻!”
“或许是吧,”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苦笑,“即使我始终提醒自己,需要警惕自己的无知与狂妄,可即便是这样的我,也的确拥有想要推广传达的东西。不过,”孤魂的话锋一转,声音温婉却又坚定,“即便如此,那些号召最多也只能作为某种成规,害怕受到伤害的世人用道德的枷锁约束彼此,以此确保彼此之间的人际环境更加舒适。如此这般,道德成了成规,促进了社会的稳定,可即便如此,不适应规则的局外人,至少也该拥有逃离的自由。极端一些来说,哪怕有一群人明知文明的益处,却脱离文明前往荒岛创建了一个国度,互相杀戮,每天举办涉及生死的角逐。只要不会影响我自己的安全,比起强制他们归化,仅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尊重他们的选择,放任自由。”
“即使他们是在挥霍自己的生命?”唐琅对此甚是惊讶,“如果他们只是一时冲动,这便等同于遇到一时陷入困境便想要自杀的人,却拒绝对其伸出援手!”
死叶那对猩红的双眼似乎再度晃动了一下,可有些出乎唐琅意料地,纵使屡屡踉跄,强大的血目之人竟未再次出言催促,反而默默聆听起他与孤魂二人的争辩与哲思。
“于情于理,劝解当然有所必要。可如若劝解没有成效,我自认没有权利代替他人做出选择。”孤魂的声音依旧沉稳,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世上的选择本就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听闻北方有个名叫王义的将军,毕生只是为了一个虚假的仇恨而活,可如若舍弃了这般仇恨,这样一个失去了家庭与归宿,失去了理想与追求的人,又是否只会浑浑噩噩地借酒消愁,蹉跎了生命,失去了斗志,最终甚至无法在史书之上留下一笔一墨?泉涌,王义,黄济,陆春,甚至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木邪石,光族朝堂之上的这些人,你的熟悉想必在我这个只能接受二手情报的人之上,如若你能替他们重新决定人生的路途,你又是否有足够的把握,能够避开他们的悲剧,洗刷他们的残酷?”
“我……”唐琅不禁沉入了想象,不曾被现实压垮的黄济,是否也会走上木邪石那样手段冰冷的末路?不会玩弄残酷手段的陆春,是否又只有被时代的骇浪吞没一途……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苦衷,不同的追求。至少,如果有人问我是否知道人生的明路,是否知晓世界的出路,我只能低下头来,用无言表述无知的惶恐。”孤魂的声音愈发激昂,如一个渐入佳境的演说家,将初始的谦逊与和蔼暂时搁在了一旁,“那般高官重臣的选择,死叶的选择,你的选择,境遇所迫,又何错之有?便是方才提及的,只知在荒岛之上彼此杀戮之人,如若甘愿如此,又何错之有?人生于世,万般选择均能苟活,活得累些或是轻松些,青史留名或是遁世归隐,具体的活法,又何来高低贵贱一说?至少对我自身来说,万般选择,也只是图一个问心无愧,觅一个未来无悔罢了。”
“问心无愧,未来无悔……”唐琅不由联想起自己的举措,一路走来,他已造就了太多的悔恨,酿下了太多的苦果。
“世界广阔,求知的道路永无尽头。我承认自己的无知,也知道自己无法解答无法评述他人的境遇与苦衷,无法,例如说,给那些光族朝堂上的人物指出一条出路。既然如此,我便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一途。”孤魂的声音再度变得温和起来,和蔼的语调静静地诉说着自己的理念与追求,“当我了解了世事的无解,我才真正理解了尊重与包容。当有人驳斥我的天真与软弱,我也能心甘情愿地向他低头。争论,往往只有分出个高下后才会有人罢休。既然我坚信着自己的处世原则,无需任何来自他人的额外认可,又尊重对方基于不同境遇与苦衷悟出的不同‘正义’,又何必再为了孰高孰低,与人争个狗血淋头?”
唐琅不由低下头去,静静思索起这些话语背后的深意。经历过冬日里的那些残酷,他的确已经接受了妥协的意义,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像这个隐藏于黑暗中的人一样,将让步与妥协当作自己的毕生信奉的准则。
唐琅只是将其当作了不得已而必须被迫接受的,时代的残酷之处。
“抱歉,不经意间,就扯得有些远了。”孤魂轻轻苦笑了几声,声音再度恢复了初始时的沉稳与谦恭,“我其实只是想说,您的选择,您将来准备采取的行动,我既无权干涉,更没有能力左右。可是,正如您已知晓的,世事残酷,众人皆有各自的选择,彼此编织复杂的网络,将行动者的手足缚住。”
唐琅不由抬起头来,望了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又望了望陷入停滞了的,死叶与他魔藤的两对血眼。他知道,这是在指代他行动时,这两个暗族人基于自身的立场,不得不做出的阻挠。虽仍不愿意承认妥协的可贵,可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劝说与思考,唐琅却也感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继续指责他们的行动。
“世界残酷而充满荒谬,有人选择追溯本源,却往往因本源的无可改变陷入颓唐,拱手让出了选择的自由。相较之下,倒不如接受所有的局限与困扰,在受限的选择中追求绝对的自由。”孤魂似乎再度开始了循循善诱,“我们每时每刻都拥有着选择的自由。就像您现在,哪怕受到种种限制,也完全能够选择反抗,自我了断,亦或是选择不做出任何行动。放弃选择亦是选择的一种,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做出选择,进而承担自己选择带来的责任,带来的因果。”
“说到底,也依旧只是意味着,我唯有妥协一途。”唐琅轻轻苦笑了一声,将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是吗?”
“在下尊重您的理解,但在下更愿意将其称作选择带来的责任。”孤魂的声音又放轻了几分,“每一项失败都会带来恶果,这也是进行选择者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譬如您即使尝试阻止死叶大人,如果最终阻止失败,依然会有人因此丧生。如果您已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如果您真的期望通过弑神改变一切,那么死叶大人的威胁对您而言,岂不也只是一种失败对应的责任?不知您是否又会因为失败时可能经受的挫折,就此放弃行动的可能?”
“是啊……一味的犹豫只会带来失败和悔恨,唯有行动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唐琅再度回忆起自己曾经领悟的道理,“是啊,最开始我在魔剑城中的那场惨败,岂不也是因为自己的犹豫?是啊!没错!我只需弑杀神明即可,失败的情况难堪,那我只要成功就好!”唐琅感到豁然开朗,不由开始感谢孤魂的启迪,“非常感谢您,孤魂先生!多谢您提醒了我,我不该因为世事的艰难,忘却最初获得的勇气!”
“……这样的选择,倒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孤魂的声音似乎显得有些不情不愿,隐约之中,唐琅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叹息,“算了,于情于理,我都尊重您的选择。只是还有一些建议,我依旧想要向您诉说,却不知……您是否还愿意聆听?”
“先生请讲。”唐琅隐约能够察觉,孤魂不太喜欢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分明这个决定正好对应了他的引导。不过无论如何,唐琅始终是愿意听取谏言的,毕竟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之中,他也有太多的事情弄不清楚。至于之后是否接受谏言,那便需要取决于谏言的内容了,即便孤魂继续强调妥协的益处,此刻的唐琅也依旧无法立即接受。
“每一场失败都有代价,每一场选择都存在两难,正因如此,人生才会成为无解的难题。”有些出乎唐琅意料的,孤魂似乎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神使大人的自信,我自然无权指责,可在人生的诸多选择之中,失败也是经常之事。因此,在下斗胆建议神使大人仔细权衡各项可能的选择以及其分别对应的责任,即使失败,也能无悔地背负与接受。”
“原来如此,原来孤魂先生本是想要劝我在失败时坦然接受。”唐琅自嘲地笑了一笑,这才终于理解了方才孤魂的那声叹息。细细想来,此人既是死叶一方的说客,又怎么可能轻易给出于他有利的选择?“只可惜,战争与伤亡本就不是我能够接受的选项,这也是我的原则。”
“想要以一己之力拯救世上所有的人,认为单凭一人的理解便能知晓一切世人的苦衷,这样的选择,是否也是一种狂妄?”孤魂低声喃喃了一句,再度发出了一声叹息,“罢了,我终究无权指责您的选择。我的本意是想要提议,无法改变世界,亦可以自己洁身自好远离纷争,但求无过,不去参与任何无法承受代价的行动。”他轻轻地笑了一笑,笑声中颇有几分自嘲的意思,“或许在您看来,这样的选择也算是没有担当与格局吧?无论如何,我的建议已经带到,您的选择也已做出,此刻,我已无话可说。”
“总结,你全力弑神,如果你失败却还阻挠我,我就处死一些罪犯和你的亲人,我有权随时增加人质。”冰冷的话语再度传来,死叶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等待。
唐琅本想替亲属求情,可亲情于他而言,却也不过是短短几天的经历与记忆。这样的羁绊是如此地淡漠,甚至令他怀疑自己此刻是否应当开口。更何况,以他的原则,又怎么能够厚此薄彼,堂而皇之地指出哪些人更加值得死亡?
“……我接受就是。”
“如果你尝试解救人质,或是进行其他不利于我统治的举动,一经发现,其他人质全部处死。”死叶的话语依旧冰冷,牢牢封死了唐琅的退路,“挑战魔蚊前,你的剑由我扣留,你想精进武艺,我可以派教官。”
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屈辱的条约,可既然落到了遭人囚禁的末路,唐琅即便有心反抗,也是有心无力,无可奈何。
“至少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受限的选择了。”唐琅不由苦笑一声,接受,拒绝,遭受囚禁,伺机逃离,亦或是直接不管不顾,直到每一种选择摆在了面前,再无其他可行的举措,唐琅才真正明白了选择的沉重。
可叹,唐琅的一腔热血都是为了“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而挥洒,就连最轻微的牺牲,也违背了他的原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理想推动着唐琅一步步的成长,阻止了他的妥协与堕落,亦决定了他的天真与狂妄!
一心追寻着这样的理想,唐琅终究还是同意了死叶的提议,为了避免所有的牺牲,将毕生的追求统统押在了名为弑神的赌注之上。
随后,又是腹部的一记重拳,唐琅再度失去了意识,痛楚是他恢复自由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