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十四
从1980年起,太行煤矿的拆迁工程开始了。
拆迁范围就是附近的南、北、中边寨和池水村,已经探明煤的储量很大。拆迁是个具体复杂的工程,当时还缺乏国家的统一政策,市里指定县里作为村庄拆迁的主要负责单位,主管农业的大禹县副县长梁大光就是拆迁工程的主要负责人。
是金子总会闪光。梁大光虽然被降级安排为县武装部的副部长,但依然踏实、肯干,分管的征兵、民兵训练等工作业绩突出,屡受表彰,群众威信也高,两年后,就被提拔为部长。河南、山东交界处黄河修分洪闸,据说是亚洲最大的分洪闸,100个闸口,动员附近的各县参加大会战,大禹也在动员的范围内。因为有协调驻军参与的任务,大禹附近有个兵站,梁大光就成了大禹县的大队长,率领战士、农民,特别是调用了上百辆大型挖土机投入战斗。整整一个冬天,梁大光发扬了部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优良作风,抛下娇妻“七仙女”和一个嗷嗷待哺的男孩子,顶风冒雪,没日没夜,吃住在工地,超额完成了任务,受到上级领导的好评,在报纸上露足了脸,一时成为大禹县的轰动人物。年底的人代会上,顺理成章被选为副县长。其实,当时县武装部长也是副县级,但没有副县长的名头更响亮。
孔中庸作为太行煤矿的代表,就是资方,当时用农村土地改革的说法,就是“承包人”也是始料不及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经济发展成为主旋律,但太行煤矿却每况日下。可能是天长日久的挖掘,也可能煤矿的储量本身就不太充足,10多口矿井渐渐不出煤了,煤矿只好按规定关停、封闭了一批矿井,接近全煤矿的一半,最贴近山区的一大队,就是一矿基本上有名无实了,二矿也奄奄一息,矿工人数锐减,加上各地农村逐渐实行土地承包,愿来的矿工也越来越少,特别是夏收秋种时节,来的更少,且更换的更勤了。许多正式工不得不深入矿井一线。孔中庸给许崇道提过多次:“得增加工钱了,不然,还会少。最好能转正式工,好管理,效率高。”许崇道两手一摊:“矿上也难,你一增加,管理、后勤等人员加不加,都闹起来,矿上受不了啊。正式工不是矿上能批的,市县的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农民工更不好办。”但许崇道清楚,虽然矿井减少了,但煤价上去了,每吨已经过百了,矿上的困难主要来自僵死的管理机制,仍然是一系列指标,管供,管销,管利润,管人,管财务等等。比如说人,进每一个人都要市里的劳动等几个部门审批,但就是在困难的情况下,一年却进了几百人,目前,光管理人员快要突破千人。许崇道喊了多次精简人员,但越简越多。一个保卫处快成一个连了,有人开玩笑,都能打仗了。工资略有上涨,但还是大锅饭,工人的积极性没有大的提高,基本上都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同时矿上还要承担上学、就医等各种社会福利事业。许崇道多次诉苦,不但没有解决,反而给上级部门留下“不安分”的罪名,也不敢一争再争。有时酒后对孔中庸等“自己人”发牢骚:“一代人干不了两代人的事,得过且过吧。”还进一步引申:李鸿章搞洋务运动,对西方的政治制度也羡慕不已,梁启超等维新派鼓动他当总统,他为什么拒绝,就是因为他明白那是后人的事。他也有聊以自慰的事:“四五”运动平反昭雪,大学恢复考试招生,儿子许一蒙和媳妇有都考上了大学,儿子在清华,学化学,和他当年一个专业。他经常鼓励:“好好学,争取再出个唐敖庆,以后有机会留学,帮爸爸圆梦。”媳妇在北大,读的是中文系。
虽然矿上困难,但许崇道对孔中庸还是照顾有加,由于一队不存在了,二队也支离破碎,干脆就合三为一,让孔中庸当了挖煤矿工的总队长,“工资”也涨到30多元,还把聂秀花留下的那间房配给了他。无形中,孔中庸的位置重要起来,虽说不是矿领导,但挖煤是矿上的重中之重,多数人都感觉到他有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但孔中庸仍然和以往一样,默默无闻的经常战斗在矿井里,口碑也越来越好。特别是,1979年元旦刚过,许崇道就拿着一张《人民日报》找他,炫目的大黑体字,头版头条“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让孔中庸感觉一座大山从头上倏然搬开了,夜里又细细的读了几遍,忆今追昔,禁不住热泪盈眶。父亲也写了信,告诉他这一喜讯。当时村里承包土地,家里和其他农户待遇一样,承包了近20亩良田。
那年夏收,孔中庸专门请假回家几天,帮助干点农活,碰到了说他“永远也翻不了案”的语文老师,想冲口质问,老师却笑嘻嘻的说:“回来了,大侄子,有空来家吃饭。”他还带着出狱后的憨杰来了,原来准备留在家里帮父母种责任田,刑满释放人员工作又不好安排。但这小伙子明显不是干农活的材料,割了两天麦子就躺屋睡大觉,说是累的起不来了。孔复礼说,这20亩地不够他们夫妻种的,不用回来帮忙,还是让他跟你回矿上吧,和你住一起,也好看管他。孔中庸点点头,也看清楚了,奶奶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了,就是年轻点也下不了地,一双小脚让奶奶终日“画地为牢”,但父亲和聂秀花确是壮劳力,犁拉锄钯、浇水杨场等样样都是行家里手,不用再担心责任田的事了。
在村里,孔中庸还碰到了郭森、郭林父子。孔中庸坐着他们拉麦子的马车走了一路。郭森指着沿路金黄的麦田说:“从前,都是你家的土地。”郭森因为反对土地承包,被以年纪大为由,免去了支书职务。郭林一直嘀咕:“农活太他妈累了。”并一再提起梁大光夫妇。孔中庸回应:“有空你去探望探望老领导,我陪你。”
困难重重下,许崇道牢骚之余,还是力所能及的想办法。他早就知道,边寨等附近几个村的地下储煤丰富,又邀请了勘探队进一步探明储量,向市里县里打了报告,经过无数次的争取,终于决定对四个村进行整体拆迁。
许崇道开始想到的矿上拆迁负责人并不是孔中庸,孔中庸还是一心一意地在矿井,也没有想到承包人会落到自己头上。特别是,当时,农村改革方兴未艾,如火如荼,但城市包括工业改革刚起头,承包等词汇还很新鲜,人们往往和投机倒把的商贩、个体户等联系起来,人人避之不及。
经过研究和估算,矿上制定了一年上交200万元的承包指标,号召大家报名。一周过去了,无一人报名。矿上又把上交指标降到了100万,还是无人出头。那时,万元户都是人们可望不可即的目标,虽然煤炭是“黑黄金”,但100万无疑是天文数字。李解放跃跃欲试,许崇道知道他的斤两,轻蔑地说:“上交1000万也不让他瞎折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到无人“吃螃蟹”,许崇道主动找到生产处处长老楚,请他出山。老楚考虑了两天,找许崇道“婉拒”:“许矿长,老朋友了,我也年纪大了,快该退休了,还是准备安度晚年吧。”老伴还在楚华的陪伴下找到许崇道,一再请求别给“老楚压担子,有高血压等疾病。”甚至最后还掉了两滴泪。许崇道只得又找了两个人谈话,有个和老楚一样,口气还比较委婉,有个却当即给许崇道一个“下马威”:“我不躺那浑水,挣那钱干啥,说不定那天又被打倒了,还踏上一只脚,万世不得翻身。”
许崇道这才找到孔中庸,要他学马胜利、步鑫生等改革先锋,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孔中庸也找了好多借口,如对矿上的管理等请况不熟悉,没搞过拆迁等等,退避三舍。但许崇道却步步紧逼,好像已经没有了退路,还提出,承包费可以逐步上交,不用一次交清,如果不赚钱,甚至还可以减免。看到一直关照、提携自己的领导焦急无主的状况,孔中庸涌动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最后咬咬牙:“好,干了,只是领导您得当好后台,经常指点。”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第一次拆迁动员会在涌泉乡政府召开,孔中庸和梁大光首次见面了。会议一开始,困难就接踵而至。
刚宣布完拆迁方案,其实事前已经与四个村子沟通过,征求过意见。但南边寨的“二赖”却跳了出来,义无反顾地当起了“拦路虎”。